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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一章 ...

  •   巴黎城中的一个圆形音乐厅内,一场古典乐演奏会刚刚结束。
      四周的大门敞开着,观众渐渐离开了大厅,秋日的风带着少许凉意,夹杂着雨水和植物的气息从外头吹来。音乐厅里很快就空无一人了,后台的工作者仍旧忙活着,为下一场演出做着准备。
      我来到巴黎演出也有半年多的时间了,看着观众席人来人往,仍旧不认得一个面熟的听众,却记得在这个圆形音乐厅中我演奏过的每一首曲目。热爱我演奏的人们有很多,他们有人对我阿谀奉承,为谋求某些利益;有人侧耳倾听,只是静静地欣赏。唾弃我表演的亦有人在,有人嫉妒我的才华,有人不过是抛弃思想地从众。
      我都不在乎,我的音乐生涯中,每一曲乐章都只为一人而创作。
      我所在乐团中的一位首席,是一名出色的小提琴家,也是我目前最重要的朋友。他常常笑话我“从来就没有脱离演奏状态”。是这样的,我在演奏时,我的全部身心都融入到了音乐中,无人能够打扰我,倘若我的灵魂已去往另一个世界。生活中我亦极少触及人间烟火,我无法像常人一般在酒会上与他人来一场酣畅淋漓的交流,或是与亲朋好友在车水马龙的集市中讨价还价。我常常独自一人在聚会中房间的一角看那人声鼎沸,却从未想要上前与他们攀谈。我热衷于品味和欣赏着这世上一切声音,不论是清风拂过树梢,还是孩童胡乱敲击着石子,它们都有可能成为我创作中的一个灵感碎片。
      “先生,我们都知道您出生于音乐世家,父亲就是有名的管风琴大师,为教会创作了众多赞美乐章。而您却选择了成为一名小号演奏家,作品大多都是浪漫主义流派的,请问是什么让您选择走上了这么一条不同的音乐之路呢?在您的音乐生涯中,有什么重要的人让您有了今天这样的成就呢?”舞台后方的一角,一名女记者坐在木椅上,推了推鼻梁上方的圆框眼镜,右手握着羽毛笔在牛皮纸上飞快地记录着。
      “先生?先生?”
      我这才将我的目光从一旁被雨滴拍打着的落地窗上收了回来。
      “咳咳…”我试图用咳嗽掩饰刚才的走神,“您是说在音乐生涯中最重要的人吗?”
      “是的,我相信一定有那么一位特殊的人吧,您能够谈谈关于他/她的故事吗?”
      “是有这么一个人,说起来我几乎没有与她有过太多的接触,但她大概是我生命中最特殊的存在了。”
      故事大概要从二十多年前说起了。
      我出生于音乐世家,我的祖父是一名钢琴家,不算是特别出名,但当时在法国也算是小有名气。我的父亲是一名管风琴师,最擅长为教会创作一些赞美诗章,尤其是以卡农为音乐体裁的乐曲。母亲是一名歌剧艺术家,我父亲早年在外演出时遇到了母亲,据庄园里的管家说他们是一见钟情,但我并不太了解关于他们的故事。我年幼时住在祖父的宅邸中,那是法国南部郊外的一个庄园。庄园很大,却没有人精心打理,四周看起来如荒野一般,不过是一些生长得参差不齐的松树还有遍地都是的野草罢了,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景观,我也从未喜欢过那里。
      我在音乐方面着实是有天赋的,但我年幼时并不喜欢音乐。那个时候我的家教很严,我四岁的时候,父亲就开始要求我学习基本的乐理知识。普通孩子的童年都是在嬉戏打闹中度过,而我的童年时光日复一日地在枯燥的音符间流逝了。
      我六岁那年,我父亲坚持要我学习演奏管风琴。我那个时候对管风琴谈不上喜欢,但不至于讨厌。然而我当时坚决拒绝了我父亲的要求,甚至为了躲避父亲独自一人跑到了庄园外的森林之中,导致全家上下都很惊慌,最终还是我的乐理老师在树林中找到了我,把我带了回来。后来我的父亲终究还是妥协了,让我自己选择要学习的乐器,于是我就这样迷迷糊糊地学了小号。
      这就要提到我的乐理老师了,他是一名独臂钢琴师。没错,他左臂在一场事故中被截肢了。对于钢琴师而言,无疑是一场悲剧,他的职业生涯应该就此结束了。但是,我父亲却始终认可他在音乐方面的才华,因此请了他来教我学习乐理。
      我十岁那年,庄园里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据祖父说,那是我父亲一位远房亲戚的朋友,带着他的孩子来我们庄园住一段时间。当时我从大厅外的门缝间往里看,第一次见到了她。那大概就是那位远方亲戚朋友的孩子,是一个看起来瘦弱的小女孩。她的年龄大概与我相仿,留着一头棕色的长发,编两条辫子。我在门口仔细地打量着她,这对于当时的我而言绝对是一件有趣而新奇的事情。我们家极少会来客人,父母亲经常因为演出而在外奔波。我在仔细观察那个女孩的时候,突然发现她也看见了我,琥珀色的眼眸向我投来了目光。
      我有些惊讶,我年幼时几乎没有朋友,家里能够打交道的常常只有几位佣人、管家,以及我的外祖父。我不懂如何与人相处,那个目光朝我投来之时我感到有些恐惧,立马跑上楼,回到我的房间里去了。
      那位远方亲戚的朋友将他的孩子留在庄园里,交代了一些事项就离开了。我感到奇怪,是怎样的父母会这样把自己的孩子留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就离去了呢?我想不明白,我在楼上的窗台前看着远处那个穿着深红色裙子的女孩,有种很想上前去问个究竟的冲动,但很快就被我的管家拎回房练习小号去了。
      我第二次见到她是在第二天的午后。法国秋季常常雨水不断,是我最讨厌的一个季节,因为我没有借口往外跑而躲避练习了。我常常喜欢跑到二楼一个角落的露台旁边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那里,那是一个用来堆放杂物的露台,没有人清扫过,四处都是灰尘和蜘蛛网,极少有人来到那里。也许正是因为这样,我特别喜欢那个地方。我经常坐在那里,只是听着万物的声音,什么也不思考,什么也不做。那是一个午休的间隙,我又跑到那个属于我的“秘密地点”,却发现那个地方被另一个人抢先占领了,那正是我前一天在大厅里看见的那个女孩。
      我站在走廊上,喉咙似乎被哽住了一般,脸涨得通红,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回过头来看着我,目光有些空洞。我们就这样相视了许久,最终还是她向我打了声招呼。
      “你好吗?我叫阿黛尔,会在你家住一段时间。”
      “你…你好…”我结结巴巴地问着好,“我叫埃里克,很高兴认识你。”
      她点头示意后,就转过身去研究走廊尽头那刻在石碑上的乐谱了。我走到她身边,她看得很认真,并没有在意我的存在。我从未仔细看过那刻在石碑上的乐谱是什么,我也不感兴趣。而我好奇的是,她为何看得如此入迷。
      “你在看什么啊?”我忍不住开口问道。
      “看乐谱。”阿黛尔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的石碑,“那是阿尔比诺尼降B大调协奏曲,第一乐章。那是我最喜欢的乐章。”
      “你也学音乐?”我仔细看了看那刻在石碑上的乐谱,那大概是很久以前刻上去的了,很多音符已经看不清楚了,但依稀能够识别,那正是我最近在练习的曲子,但我吹得很糟糕。
      “嗯,我学小号,钢琴也学。”
      “我也学小号!”我来了兴致,“你学多久了,我也会吹这首曲子,不过吹得不太好…”
      “我从五岁的时候开始学的。”
      “你想要演奏吗,我家里有多的小号可以借给你。”
      “不用了,我不能…”她迟疑了一下,“我不需要。”
      “可是没有乐器你怎么演奏呢?”我有些弄不明白。
      她没有回答,只见她抬起了双手,像是指间有一个无形的小号一般,她就这样“演奏”了起来。奇怪的并不是她的演奏,而是当时的我并没有感到诧异,反倒能够感受到一丝美感。外头的雨淅淅沥沥地下着,随着她修长的手指起伏着,我甚至能够听到音乐萦绕在四周。
      那是我头一次感受到音乐的美。
      “埃里克?埃里克?又跑到哪里去了?”
      “啊,管家在叫我了,我得过去一趟…”我有些慌乱地告了别,就回去练习了。那次的练习我异常的平静,我的小号老师头一次夸奖了我。
      再一次见到她是在两天后的晚上,我不明白为什么平日里经常都找不着她,也没有弄明白她来我家住的原因。对于阿黛尔,我有一肚子的问题想要寻求答案。那天晚上,我睡不着在屋内四处闲逛,我常常这么做。人们都说夜晚是宁静的,我却能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不同的声音,昆虫的叫声也好,风吹草动的声音也罢,这些声音似乎都在诉说着不同的故事,我热衷于想象着这些不存在的故事。我在一楼的钢琴室门口看见了她,她光着脚,穿着睡裙,似乎刚从被窝里溜了出来。
      优美却单调的乐曲从房间里传来,那是我的独臂钢琴老师,他最喜欢在深夜里独自弹奏了。只有他弹奏的曲子,永远没有伴奏。阿黛尔在门口站着,认真地听着,随后推门而入。我正想要叫住她,却已经太迟了。我的这位乐理老师,平日里待人都非常温和,哪怕是我这种调皮捣蛋又不认真学习的孩子,他也宽容以待。然而他最不喜欢的就是他人打断他的弹奏,倘若有人在他演奏时打断他,他便会勃然大怒。
      阿黛尔已经走到了我那乐理老师的身旁,我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上。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令我膛目结舌。她就站在了独臂琴师的左侧,我那老师断臂的那一侧。然后慢慢地伸出手去触摸琴键,那首巴赫的D小调前奏曲瞬间有了伴奏。他们配合地如此默契,整首曲子瞬间丰满起来。
      房间里没有开灯,月光从落地窗外洒落进来。我没有吱声,就这样静静地站在房间外看着他们演奏。后来,我独自回到自己的房间里,辗转反侧而无法入睡。我的脑海里始终回荡着他们一同演奏的曲子,似乎对音乐有了新的理解,又谈不上什么确切的感悟。那天晚上的画面我至今仍旧记忆犹新。
      大概又过了一两天,我午饭过后经过厨房,佣人们在那里用餐。他们大声交谈着,我本对他们的谈话内容丝毫不敢兴趣,但他们似乎提到了阿黛尔的名字。
      “唉,那个可怜的孩子,父母就算再忙,在这种关键时期也应该来陪陪她啊。”
      “可不是嘛。据说那孩子得的是肺病,恐怕是活不长了,我以前有个亲戚的孩子也是得了肺病去世的。”
      “她才不会活不长!”我推开厨房的门,冲着他们大喊道。厨房里瞬间鸦雀无声,佣人们都诧异地看着我。还没等他们回话,我就一股脑儿跑了出去,没有回头。我知道晚上我肯定又要挨骂了,但我不在乎。我跑出了屋外,雨水把我浑身上下都浇湿了,我四处寻找着阿黛尔的身影,迫切地想要找到她。
      我终于在后院里找到了她。她坐在几棵橡树下的一块长满青苔的大石头,撑着一把蕾丝花边的绿色雨伞。我喘着气看着她,没有说话。
      “你不冷吗?”她显然有些诧异。
      “我没事。”随后我走到了她的身旁坐了下来。
      我有一肚子的问题想要问她。比如说她的父母为什么把她留在了这里,又比如说她是不是真的生病了,病得是否严重等等。但我最终一个问题也没有问出口,我就这样静静地坐在她的身旁。
      “我或许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时间不多了。”她苦笑了一下,“你大概觉得我在开玩笑吧。我最想要做的事就是寻找一些生活中美好的、曾经被我们忽视的东西,以至于我离开的时候不会如此遗憾。”
      “那你找到了吗?”我轻轻地问道。
      “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呢。”她又笑了笑。
      我就这样陪着她在雨中坐了很久。秋日的雨天渗透凉意,我却全然感受不到寒冷。
      她在第二天的早上离开了,有人来接她,据说要带她去巴黎治疗。那是一个清晨,多日阴雨连绵后终于迎来了第一个晴天。远方的山坡上,朝阳给云朵绣上了金边。草地仍是湿漉漉的,树枝上还挂着水珠,空气中弥漫着青草和泥土的芬芳。
      阿黛尔向我告别后就转身离开了。我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朝着她的身影大喊着:
      “一定要活下去!”
      我从未如此急切地、歇斯底里地大喊,有一股暖流从我的眼眶中涌出,过去那一周里所有的画面都在我的脑海中一幕幕回放着,不论是在石碑前的小号独奏,还是月光下和独臂琴师演奏,所有的一切,没有一件是无法称得上美好的事物。
      她回过头有些诧异地看着我,随后转身上了马车。
      她再次看向我时,马车已经渐行渐远,朝阳已经从后方的山头上升起,我似乎看见了她眼中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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