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市蜃楼》七叶山葵

1、第 1 章

　　陈仲彦讨厌大海，看见波澜辽阔的水面，会让他感到有种窒息的感觉。这发自于他四岁时的那个梦，波光鳞离的表面，就像是玻璃盖压在他的头顶，而脚下深邃的黑暗，总有择人而噬的怪物隐藏其中。他就悬浮在这虚无的中间，既无法冲破头顶的阻碍，也没有勇气面对脚下的艰险。
　　然而更令人沮丧的是，即便是他不做任何的努力，这种无助和困惑依然还会缠绕着他。陈仲彦发现自己能够触碰到本应该未知的将来，那一点点若隐若现的结果，令他无法拒绝的展现在他的面前。他看到了父母的离婚，这根本就不应该是他当时那个年龄可以理解的东西，也即便他根本没有感受到任何明确的画面、景象或是如同照片一样的证据，但他就是在梦境中看到了与现实并不完全一样的父母，看到了他根本就不能理解的协议离婚的时刻。他很明白，他已经提前获知了未来的结果。
　　过了9年，青岛的海边别墅，当这个画面真的出现在他的面前，使本应该忘记了的记忆碎片又重新迭代而出，陈仲彦已经没有了任何的触动。他慢慢计算了107个月又11天，在这个久远之前的念头真正地被验证的时候，他甚至感受到了一种解脱的快乐。
　　自那一天他感受到自己淹没在大海之时，这些令他无法拒绝的东西就总会不经意的出现，告诉他会有这样的情况，又亦或有那样的结果。于是他在那一天起开始变得沉默，开始把真实的自己完全隐藏起来，因为他发现，自己的另一个分身并不知道他所遭遇到的这一切。他一直以为自己和他应该是同一个人的两个存在，但显然，这种小孩子天真稚嫩的想法和他拥有的可以遇见未来的能力，看起来都是那样的荒诞不经。
　　从那一刻起，他终于明白了自己和孪生兄弟为什么会有不一样的名字了。
　　他叫陈仲彦，而那个一摸一样的人则叫陈叔崡。

　　陈仲彦盯着青有蓝色荧光数字的电子闹钟，黑暗的房间里这微弱的光映在他的瞳孔上，像是怪异的鬼火一般。他的眼珠一动不动，仿佛并没有真正看着什么，像是整个时间都静止了一样。过了好久，好像远比电路中60秒的脉冲震荡要长久很多很多，分钟终于进位，显示现在的时间是凌晨3点27分。他侧躺在床垫上，伸出来的手臂几乎可以碰到闪亮的柚木地板。手指动了一动，勾过来一本厚厚的书，这个年轻而消瘦的男孩自床垫上坐起了身。
　　窗外的天空依然还是漆黑一片，只有街道上的灯光反射上来，像是撑开了一顶形似球面的光罩，把黑暗的天际线渲染成晕黄的颜色。整个城市像是永远都不会睡着，代表着动脉的主要街道闪亮着，一直伸展到遥远的边际线上。
　　陈仲彦拉开窗帘，外面的光线涌入进来，把空荡荡的房间隔离出一块界线分明的区域。雪白的褶皱床单紧挨着地板，一半在光亮中，一半隐藏在黑暗里。
　　房间里并没有别的家具，陈仲彦斜靠在墙边，落地灯洒下光锥，他翻看着书页，寂静的房间里只有“沙沙”翻页声。
　　躲藏在自己的螺壳里，拒绝和别人接触，已经七十三天了，他很清楚的记得这些过去的日子。他对数字向来很敏感，这些代表着不同意义的字母如同被电子脉冲劈过的寄存器一样，牢牢地在他头脑中把‘0’和‘1’刻印下来，仿佛永远也消失不掉。
　　只不过时间并不以陈仲彦的意志为转移，即便他想要或快或慢的摆脱现在这个状况，但所有的愤懑和不甘就这么摆在他的面前，令他彷徨而无所适从。他发现他只能躲藏的更深，甚至连自己呼吸的声音都掩盖住，而能像空气一样不受关注就更好了。
　　陈仲彦在煎熬中数着时间，在不安中回避着外界的接触，这日子过的令人几欲发狂，只有借助手中的《空气与气体动力学引论》才可以让他忘记这分分秒秒的难熬。
　　很快，他完全沉浸在这本艰涩难懂的书籍里，心念的取舍之间，全心的投入的确可以消除心中的苦闷。他忘了时间，或是时间不再纠缠他，直到第一抹阳光投射到他的脚边。
　　窗外已经是光亮一片，黑色的痕迹再也无法抵御侵蚀而来的阳光的灼热。夏末的太阳依然还有着无可匹敌的威力，即便它只是刚刚探出头，那火热而刺目的光束就像是一杆长矛，不可抑制的顶在了每个人的胸口。
　　陈仲彦只睡了不到四个小时，他这段时间来有着严重的失眠。但凡一闭上眼睛，就冒起不能控制的恐惧和悔恨。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出那样的事。是为了报复？亦或只是纯粹的作恶？也可能就是命中注定的结局？他不清楚。他只是知道自己以前的世界完全崩塌碎裂了，如今他唯一能够确认的，只不过是过去看似的美好都已经再也回不来。
　　缺乏足够的休息令他虚弱萎靡，双颊和眼眶深深地凹陷下去，透露出怪异的黑色阴影。像是身体不能控制地在持续渗漏他自己的能量，原本身体强健的男孩在短短的两个月里不停地消瘦下去，进而变得如今这般形销骨立，就好似生了重病的患者，他自精神到□□都展现着不健康的状态。
　　看到地板上阳光造就的那一道分界线快要碰触到自己的脚趾，陈仲彦下意识的夹住书本起身，以前养成的作息习惯还仍旧不声不响的支配着他，就如太阳出来就要洗漱吃饭，黑夜降临就要上床睡觉，他仅仅是按照惯性行动，自己也不知道到底为了什么。浑浑噩噩的刷了牙洗了脸，甚至连镜子里的影子都没有看上一下，长长的头发打着卷覆在他的眼眉前，差一步就能遮挡住他的视线。
　　通常情况下，一个能够有所成就的人除了天赋以外，不外乎有着规律的作息活动。这是因为他们很明确的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他们能够心无旁骛的有效分配自己的时间，从而达到别人不可企及的目标。这种惯性无碍乎人种，性格甚至不在乎你到底是男是女，它只是在每一天里控制着你不间断的去做那些早已在你行为中固化的事，即便你根本没有意识到你到底在干什么。
　　陈仲彦洗漱完毕，茫然的走向客厅边缘的开放式厨房。
　　这里同样空荡荡的，中岛台就像是手术间里恐怖的床架。他毫无感知的放下一直没有离手的书，转向冰箱。
　　冰箱门打开，里面冷色调的照明灯被隔断中塞满的食物所遮挡，冷冽的白光从物体的缝隙间往外钻。陈仲彦愣了一下，琳琅满目的食品一下子打断了他时刻不停运作的思维，一个断面让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处于一个什么样的状况之中。他看了看放在中岛台上的书，又看看面前冰箱，再环顾了空荡荡的房间。
　　他发现自己以前所熟悉的场景都已经消失不见，只留下令人畏惧的陌生。一股怒意自心中升腾着，翻滚着，纠缠着他的五脏六腑，充斥着他的胸膛。他紧紧咬着牙才能不让眼眶中的泪水失控地掉落出来。但最后他依然没有控制的住心里的狂躁，狠狠地闭合上冰箱门。
　　陈仲彦呼呼地喘着气，咬牙切齿地耸起肩膀，绷紧了弯曲着的身体。双手紧握成拳头撑在冰箱门上，在喃喃自语中痛恨着——他痛恨自己，痛恨着这所有要面对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