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共此時》凌真

23、鶴沖天三

　　銀白月輝溫柔的照映大地，寒意漸起，水氣凝結成顆顆晶瑩露珠散佈於花瓣綠葉上，略帶濕潤的夜色平靜了白日所有的喧囂煩躁。
　　七名孩童向白鳥道完晚安後便離去，最後離開的翠山行仔細的把每扇窗戶掩好後才鎖住房門，誰都不覺得少了幾個問候的人會讓鳥兒受到什麼衝擊，可是敏感的心思並沒有他們想像的好捉摸。
　　新生活讓銀翎體會到許多的第一次，溫柔撫摸、軟聲安慰、暴跳如雷……來自不曾接觸的生物的種種情緒總能波濤她的心海，令她乍憂乍懼，即使她對人間一無所知，可是藉由最直接的親身體會也使她開始適應陌生環境的一切；雖然內心存在太多太多的不懂，但並不真的厭惡日日包圍著自己打轉的人。
　　純真易感的心靈遇到變故與複雜難解的情況固然會不知所措、痛苦難當，赤子之心卻無蒙上塵埃，她向來依賴直覺，毫無來由的直覺就可以是行動的依據，而如今她下意識的感到不安，因為少了三個應該出現的人，平常不是這個樣子的。
　　為什麼呢？怎麼了嗎？尚在摸索人界法則的銀翎完全摸不著半點頭緒，湧現而出的情緒是曾經體驗過的懼怕，之前心中被漆黑覆蓋包裹時的悲哀此刻強烈襲來，這代表又有誰要離去了嗎？
　　不要！不要！不要！搏打雙翼，飛了幾尺高後再次掉落地毯上，劇烈疼痛讓她氣餒，卻沒有將她想再見到熟識人影一面的念頭擊潰，回想雲彩流動的藍天以及帶領自己翻山越嶺的大鳥，身體也憶起了展翅翱翔的感覺，不過電光石火的一瞬間，銀翎已經遠離柔軟毛毯繞行屋宇好幾圈了。
　　不願意重複體會同樣的悲傷，一睜開眼睛就再也看不到最熟悉的身影，只留下孤伶伶的自己迷失於一片茫然黑暗中……如果、如果……如果真的無能為力保住的話，那、那……至少要好好的道別，而不是莫名奇妙的就什麼都不一樣了。
　　找不到任何可以離開的出口，銀翎停在窗旁打量薄薄的白紙，然後尖銳的嘴用力戳刺著，不久就弄出一個小洞。
　　鑽出後四處搜尋了下卻找不到目標物，黑暗裡只有一團搖搖晃晃的光亮慢慢靠近，驚慌戒慎的銀翎發現來者是打過照面的宗主後便鬆了口氣，不覺對方饒富興趣的眼光正鎖定住自己。
　　在幼雛面前站定：「妳要找他們嗎？」
　　連連點頭，相信這個人定能幫助自己。果不其然，那人伸手指向遠處比了個方向。
　　「他們正在懲戒室中罰寫《道德經》，燈火最亮的那間屋子就是了，不過路有點遙遠，妳確定自己可以嗎？」
　　白問了，因為鳥兒頭也不回的直飛而去，直到嬌小虛弱卻堅毅的白影消失眼界中宗主才慢悠悠的笑著抬起腳步，今晚這群孩子們大概都睡不著覺了。

　　氣喘吁吁的飛到燭光耀眼的房間，疑惑的看著三個人閉目跪在地上，身軀不時左右晃動著，水色身影更直接把頭靠在旁邊的肩膀上，金髮被垂的人並沒有推開多負擔的重量，只是瞇著眼艱難的與周公進行意志力拔河。
　　迴廊下站著剛剛向自己道晚安的那群人，他們不時伸頭朝房裡看，一付想進去又有所顧忌的樣子，交頭接耳輕聲細語說著什麼，銀翎沒有心思多加理會，她飛到紫色身影面前碰碰他的臉，讓睡意惺忪的蒼露出不敢置信的眼神緊盯著自己不放，張了張嘴卻沒有發出聲音，只是唇角勾起了顯明的上揚弧度，站在蒼顫抖的掌心上，確定大家都平安無事的銀翎也鬆了一口氣，發出細微但充滿喜悅的鳴叫。
　　推了推跪在左側的金鎏影，見他清醒後也同樣驚喜萬分的拍醒紫荊衣，蒼知道兩位師弟也和自己相同，對於因小白鳥而受罰並不引以為苦，而今能看到她振翅飛翔，更覺得抄寫一百遍《道德經》壓根不算什麼。
　　「這、這……她、她會飛……會飛了耶！」
　　廊外目瞪口呆的七個人回過神後發出震天驚呼，將師父的吩咐拋在腦後衝進懲戒室裡爭先恐後的圍睹鳥兒，被一大群人圍繞的銀翎也不再害怕恐慌，反為全員到齊而開心不已。
　　有一些陌生的感覺，像是從前有大鳥陪伴的悠遊與快活，但又有點不同，沒有認真辨析微妙的差異所在，銀翎只知道眼下大家都平安無事的在一起了。
　　「吩咐過受罰的好好跪著，沒事的不許進去回房睡覺，現在全部光明正大的抗命了。」手提燈籠站在門檻外發話，宗主絲毫不訝異徒弟們的違規，看著趕緊端正跪好的小蘿蔔頭，露出好氣又好笑的神情：「既然完全不把規矩當作一回事，那就罰到讓你們銘誌在心好了，通通跪上一個時辰才准歇息。」
　　「是！」
　　有志一同的大聲回答，等到師父走遠了又圍住小鳥七嘴八舌的討論起來，彷彿用之不盡的精力讓夜晚增添無數喧鬧，也使漸行漸遠的宗主露出寵溺的笑容。
　　幾天後銀翎在眾人的陪伴下總算把大的驚人的玄宗通通看過一遍，也在他們熱心的提醒下先將幾個重要地方的所在位置牢牢記住，某個清晨起了個大早的她忽起玩心想看看大家的睡相，飛到金鎏影的房間時卻看到令她難解的景象。
　　說不上靈活纖細的十指正迅速的摺疊手中藍紙，站在窗外樹梢上看了一會兒後才辨認出成品是紙鶴，為什麼要摺這麼多呢？紙上似乎還寫了幾個字，是什麼呀？打量著金鎏影書桌上擱著的大玻璃罐，銀翎好奇不已的想著。
　　這時向來喜愛睡懶覺的紫荊衣卻躡手躡腳的靠近金鎏影的房間，疑惑的盯著小心朝房裡偷看的水藍纖影，只見他「啪」地一聲大力推開房門，瞪向被驚嚇到而呆若木雞的金色身影。
　　紫荊衣衝上前拿起一隻紙鶴細看，冷笑道：「就說嘛，你這麼差勁的手工要瞞天過海根本是不可能的，若是真的有你做的紙鶴攙在裡頭，我怎麼可能會認不出來？」揪起金黃衣領笑得猙獰：「明明就沒有做過的事情幹嘛說謊？」
　　明白無法繼續隱瞞下去的金鎏影只能苦笑：「我只是……希望你會覺得好過一點。」即使不被接受，即使你有可能會暴跳如雷，還是想要為你做些什麼事情。
　　連這點小事你也放在心上嗎？無語的看著溢滿關懷之情的眼眸，紫荊衣倏地眼眶炙熱，泛著晨曦光亮的珠子盈滿了桀傲不馴的瞳孔，終究沒有滾落，因為顆顆水珠的主人天生倔強萬分。
　　紫荊衣沒有感動不止的撲抱住一臉任君處置的木頭，鬆開手用自認最惡狠狠的眼神射向金鎏影，從喉頭硬是擠出聲音，卻連自己都不曉得為什麼會這麼說。
　　「笨蛋！」
　　「笨蛋！笨蛋！」
　　一句不夠，兩句不夠，幾句都不夠，紫荊衣想，這株萬年神木絕對要好好的痛罵一頓，看看能不能讓他清醒點，以後才不會白白揮霍關心，才不會把滿腔赤誠用在、用在……我……反正，這根蠢木頭虧大了啦！
　　一直都知道荊衣是個比自己坦率太多的人，但金鎏影從來沒有覺察到總是豎刺扎人的師弟原來也有如此惹人憐愛的脆弱模樣，明明眉眼之間都透出傲氣，為什麼他忍淚咬唇的神態會讓自己感到胸口陣陣抽痛？
　　在心湖晃動的波瀾陌生而激烈，震盪的自己就快溺斃，無法呼吸。金鎏影突地伸出雙臂緊緊擁住紫荊衣，不管他怎麼掙扎推打，就是沒有放開手的意思。
　　打得累了，也不管自己被摟著的姿態多麼的嬌弱，紫荊衣順從內心最真實的渴望，顫抖著手回擁，闔上的眼睫有什麼東西落下沾濕了兩人的衣衫，但此刻誰也無心理會。
　　相依相偎的畫面相當唯美，包括心智幼小、不解何謂「黃金萬兩容易得，知心一個也難求」的銀翎也被牢牢鎖住目光，無法移開。該是動人的時刻，但懵懂的小小心靈除了疑問之外，另有無法表達的不安在瞬間浮現，匆匆略過腦海，快得捕捉不到。
　　當下不明白，數百年後道魔大戰塵埃方定後，站在蒼的肩頭看著一具具熟識的冰冷軀殼躺在混著嗆鼻鮮紅液體的茫茫黃沙之中，銀翎才想起了彼時清晨閃過心頭的感覺。
　　閉上眼睛，銀翎與蒼同樣不願再看，也不願再想了。

　　靜默了半晌，談無慾率先發問：「妳說紙上似乎有寫字，還記得寫了些什麼嗎？」
　　「記得，上面寫著『希望荊衣不要再生我的氣』。」
　　「蒼，你到現在還是弄不清楚為什麼尹秋君會阻止你帶走銀翎嗎？」
　　點頭，見談無慾若有所思的表情，心中一動：「你曉得理由嗎？」
　　「雖然只是揣測，但至少有八成把握。」自信一笑，說出自己的想法：「有一個關於紙鶴的傳聞我想尹秋君應該有聽過，在午夜時分摺好第一千隻紙鶴然後立刻許下願望就能心想事成，尹秋君大概許了個與銀翎有關的心願吧。」
　　「你的意思是，荊衣摺了千隻紙鶴希望銀翎可以震翼飛行，但是效果沒有立刻顯現，所以他才會氣惱嗎？」
　　回憶起那一日的情景，銀翎乍然明白，原來紫師兄是在對自己生氣，氣自己幫不上忙，這點金師兄一看就明瞭了吧。
　　「銀翎見到的紙鶴應該全都是尹秋君自己摺的，昭穆尊會說謊，大概是想讓尹秋君感覺好受點，不要太失落，也不要太自責。」彎起放在膝上的手肘撐住下顎，談無慾的笑容裡包含幾絲玩味：「你說要帶走銀翎，可是當時尹秋君還沒有全然死心，他還想再等一下下看會不會有奇蹟出現，當然會和你起衝突了。」
　　「銀翎又會飛之後的幾天裡荊衣對著金鎏影還是一句話也不說，表面上看來是在鬧彆扭，其實在願望實現後荊衣就不惱火了，只是需要一個下台階；發現鎏影也在摺紙鶴，許下的心願是自己能消氣，他再也無法裝出冷淡的樣子了。」所以才會有銀翎看到的那一幕出現啊，弄清楚前因後果的蒼內心感動與酸楚交集，憶起那對給自己帶來無數困惑的師弟，感受不可不謂之複雜。
　　「我……」聽完蒼的話，小女孩不禁鼻酸：「我那時看到金師兄與紫師兄發出與你們十分相像、又有點不一樣的光芒，雖然不曉得哪裡不同，可是、可是……我……我想要再看一次。」
　　是的，她渴望再見到他們，即便懂得金師兄和紫師兄做了什麼，她還是在替逝去的人們悲傷之餘，仍然沒有斷了想再見一面的念頭。
　　「明明就在天波浩渺裡，為什麼我看得到別人，就是看不到他們呢？」含淚問道，清澈的水眸閃著傷心和期待的光芒。
　　輕輕摟著細瘦的肩膀，談無慾問著：「妳誰都看得見，但就是看不見昭穆尊與尹秋君，是嗎？」靈體的她可以不費吹灰之力見到仍舊徘徊於世間的幽魂，縱然如此，也有見不到的情況嗎？
　　哽咽得難以成聲的女娃只能猛力點頭，揉著雙目的手被談無慾拉下，接著是蒼取出紫色絲帕輕柔的替她拭去止不住的淚水。
　　談無慾捧住抽泣不已的臉蛋笑著說：「妳答應我不哭了，我就告訴妳再見到他們的方法。」

作者有话说

　　祝福大家七夕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