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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 1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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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百般肉痛,但沈墨山还是在数日之后,遣小枣儿送来一盒精致异香,那味儿我向来闻惯,放到鼻端下微微一嗅,一股幽香扑面而来,确实是我往日需命人专门在京城最好的老号香铺子里头提前预定的西域异香。
十两银子一两,真真贵过黄金,平白往香炉里搁那一小撮的份量,便足够一户中等之家三五月的嚼用。
我其实未必要如此奢靡,但这个东西用惯了,却有它不为人知的好处。
它能助眠。
曾经我夜夜不能寐,头一沾枕,即忧心忡忡,恐又难以成眠。越忧心越难入睡,越难入睡便越加忧心,如此恶性循环,终于大病一场。
后偶然间得了这种异香,反而能松弛精神,夜里虽然还是眠浅,可总算能模糊睡个囫囵觉。试过几次后,便是再贵,也会咬牙买下。
但对其他人而言,这物件便是再好,也不过熏香,倒不见得多吸一口便延年益寿,得道成仙。
沈墨山其实骂得不无道理。
想起这个人,我愈加困惑不解。
他到底是个什么人?说他吝啬,千金难寻的圣药眼也不眨便给阶下囚服下;说他慷慨,偏偏一个铜子都算得清清楚楚,他拿来证明自己待我多仁至义尽的账本上,竟然详尽到小琪儿吃了多少点心,撕烂了多少纸张。
说他一身铜臭味,可你又见识过他严峻威仪,令出必行的威风模样;说他是大侠风范吧,却偏偏喜欢嬉皮笑脸,没上没下,平日里最爱领着小琪儿疯跑,而且每次逗哭了孩子,便觉脸上有光,惬意非常。
当然,他还喜欢逗我生气,嘴又欠,行事又无赖,眼睛一瞪,尽是痞气,嘴角上弯,笑也是不怀好意。除非事情实在多,否则他一日不气我三回,自己都觉得对不住自己。
我大概,成了他闲暇解闷的玩意儿。
但我却明白,他对我,真的没话说。
除了名义上的囚禁,但他从未苛待过我,甚至不惜重金,为我延医问药,我吃的用的,没一样是上等货,但却没一样不舒适实惠,令人只觉自在松弛。
我活了这么多年,幼年经历不堪之极,不提也罢,入了叠翠谷,整日里提心吊胆,生怕被其他少年嗤笑蠢笨,拼命练琴学书,只为争谷主青睐;再后来,经历了那么多,几乎只剩下活命这个念头,等到我终于屹立站起,想的却是如何手刃害我如此的仇人。
细想想,竟然要数被囚禁这一月有余,过得最为轻松。
当然,这里面的主要原因还在琪儿。
这小东西自来这里后,倒是混得风生水起,前院后院,掌柜伙计,有一大半,或真或假,都待他甚好。小琪儿是头一回被这么多大人关注,每日过得比我要好上许多,常常在瞒着我背后藏一个谁送的竹蜻蜓,或是小荷包里留几块谁塞的麦芽糖。这孩子过得乐不思蜀,我也随他去,没必要因我被囚禁而让小孩儿陪着难受,那些沉痛的部分我一人承担足矣,琪儿,还是合该这样疯跑、没心没肺,为点小烦恼哭泣耍赖,为点小得益欢天喜地。
虽然时间长了,他也疑惑为什么沈伯伯总也不让爹爹出后院,我便哄他说,这是我与沈墨山玩的一个游戏,看他能不能把我骗出去,而我偏不上他的当。小琪儿听了兴奋莫名,直叫爹爹不要输爹爹不要输。我摸摸他的脑袋,在孩子看不见的地方,苦笑着叹了口气。
时光流逝,可我的仇,却还没报分毫,这样下去,我何时才能真正挣脱心底无穷尽的痛苦和恨意?
这一日正是琪儿五周岁生辰。
我命小枣儿备下瓜果酒水,在晚间特地请了沈墨山并前头的栗医师、大掌柜刘铎、各位伙计来后院围坐,趁着这个机会,我要向沈墨山及众人道谢。
钱银自然我出,我摘下头上碧玉簪,交付枣儿换作酒资,菜肴直接从京师大酒楼顶下,满满摆了两桌,看起来倒也丰盛。
沈墨山以下众人与他相类,均有白吃不得放过的心思;或许还存了好奇,似这等掳了人来,那人倒请客做东宴众位狱卒,少不得要见上一见;或许如栗亭这般的君子医痴,自然觉得世界大同,人人就该如此化干戈为玉帛,欣然前往,总之前院众人,除了当值的几个伙计,倒都来了。
大伙热热闹闹团坐一起,说笑逗趣,无拘无束,倒很是欢喜。
那一刻,我与他们,处得几乎像是朋友。
酒过三巡,我端起酒杯,站起对众人团团一举,朗声道:“易某父子来此间滋扰一月有余,为沈爷并各位掌柜先生添了不少麻烦,尤其小儿赖皮,又缺管教,多亏诸位侠义心肠,诸多照应,易某在此敬各位一杯,以表谢意,请。”
大家都望向沈墨山,沈墨山站起,举杯朝我微笑道:“不敢,易公子肯屈居陋居,我等均觉蓬荜生辉,我倒喜令郎冰雪可爱,一派童真,易公子教子有方,无需过谦。”
我微笑道:“沈爷这说的哪里话,易某于此养病,俯仰其间,已费了贵宝号不少好药,这等恩情,易某铭刻在心,时刻未敢忘也。”
“放心,我不会让你忘,”沈墨山一脸坏笑:“便是我忘了,账本也记着呢。”
我好容易听他说句人话,果然不出片刻,又原形毕露。我瞪了他一眼,径直饮了酒坐下不语,气氛略有些尴尬,栗亭忙打圆场笑道:“东家又说笑了,再提你那本破账本,明儿个我就送小琪儿练字涂鸦。今晚是小琪儿的好日子,咱们可得好好说几句吉利话送人孩子才是。”
他在此间地位颇高,一发话,底下伙计自然附和着道:“易公子,小琪儿是咱们这些伙计的宝贝疙瘩,看着都舒心,照料是应当应分的,您太客气了。”
“是啊,咱们这可有些年头没听见小孩儿的哭声笑声,他一来,铺子里热闹了不少,论理该我们谢您才是。”
“这孩子乖巧懂事,长得又像您,我瞧着往后定然大有出息。”
席间顿时一片附和,倒成了小琪儿的赞誉大会。我心下高兴,琪儿虽然听得似懂非懂,却也明白是在夸他,笑得如一朵花似的,头顶的冲天辫晃来晃去,可爱异常。
我脸上含笑,再举杯道:“多谢诸位谬赞,请。”
下面一片请字,会喝的不会喝的都饮了不少。沈墨山偏偏停杯道:“要道谢可有不少法子,犯不着给自己个灌黄汤,别回头把这段日子补下去的东西又打回原形,亏了那么多好东西不是。”
我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放心,亏不了你。”
我朝小枣儿点点头,那孩子会意,笑嘻嘻地进屋搬了小香炉出来,点了西域异香,香气微醺中,顿时连晚风也隐约起来。
我捻起桌上一片嫩叶,微笑道:“易某身无长物,唯自幼记调子学琴比别人强些,现下身边虽无琴,但借树叶一片,吹点乡野小调,聊表谢意。”
我说完,又看了沈墨山一眼,口气不善道:“可要仔细听,一百两银子一曲呢。”
“真的?”沈墨山来了精神,眼睛发亮道:“那我可得仔细听着,一声也不落下。”
“东家,为何要一声也不落下?”
“你懂啥,一百两银子一曲,那一声儿折下来怎么着也得值几吊钱,这还不得掏干净耳朵听哪,万一落下一声半声的,东家岂不得心疼死。”
众人哄堂大笑,沈墨山在笑声中脸色不变,老神在在地道:“说得好,这就是听钱响儿,明白了吧?一个个都给老子竖起耳朵好好听吧。”
底下一片乱七八糟的应和声,只有栗亭拍着桌子掩面叹息道:“俗,一群俗物,太丢人了,简直太太丢人了。”
我笑着将树叶凑近嘴唇,吹了一曲高昂而欢乐的《新嫁娘》,这是流传京师附近数百里的嫁娶老调,大伙几乎耳熟能详,加上在座的伙计大多年轻,谁没对婆娘遐想过,谁没个洞房花烛的憧憬?一曲吹毕,众伙计群情激昂,纷纷喝彩叫好。只有沈墨山大失所望地道:“不好听。”
我奇道:“怎会……”
“这钱响儿直接落娶媳妇上,这不是暗喻娶亲花钱这桩无底洞吗?晦气晦气,不好听。”他挥手懊丧地道。
众人又笑,这回连刘铎大掌柜都看不过去,扯扯他的袖子低声道:“爷,您只管浑说,传了出去,看哪个正经人家的小姐敢嫁您?”
沈墨山满不在乎地道:“那正中我意。”
栗亭打断他连连哀嚎道:“我的东家,求您别再耍宝行不?易公子可是京师第一琴,我们寻常容易听得见么?好容易有一回,你还非得搅和了,你这安的什么心啊?”
沈墨山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目光有些复杂,终于率性一笑,摊手道:“好,我不打岔,小黄,还有拿手的没?再赏我们一曲。”
“是啊,请易公子再吹一曲。”
我微微一笑,捻起跟前干净瓷碟上的另一片新叶,欣然道:“那我再献丑了。”
我正色吹奏第二曲,这是我自己谱就的新曲,无名,但曲调柔缓安详,平静悠远,是唯一一曲,我为自己而写的曲调。那一年我为夜夜无眠所苦,突发奇想,若能编成新曲,只为助眠,该有多好。曲子写成以后,我才想起,只有我一个演奏者,我要如何才能让自己入眠呢?于是,这首曲子后来变成了哄琪儿睡觉的安眠曲,遇到他不肯好好睡觉的时候,屡试不爽,着实令我轻松不少。
随着曲调辗转起合,似乎有暖风拂过每个人的心田,再加上西域异香的熏陶,席间每个人都渐渐眼皮耷拉,东倒西歪,慢慢伏在桌上睡下。我目光微眯,直直看向沈墨山,却见他似乎在努力挣扎着睁大眼睛,目光盯着我,已经开始变得凌厉。我心里一惊,立即加重曲调中催眠的分量,他似乎有些抵挡不住,身子越来越歪,眼皮仿佛有千斤重担一般不能睁开。
就在我以为大功告成的时候,沈墨山竟然咬牙抓住桌上筷子,举起就往胳膊上刺去。我心中大急,这里所有人,我只忌惮他一个,如果他不能成功被我的曲调所获,则要前功尽弃,而且若再被他所捕获,下一次要逃脱,怕没那么容易了。
我一狠心,转换曲调,变得更加温柔缠绵,直如情人床榻低语,直如相思梦中隐现。这个转调实际上是很危险,若听的人无情无义,心中无有挂念之人,则不会想去入梦相见,也即不会被曲调所惑,但沈墨山扎下的筷子却无力只在胳膊上轻轻一碰,随即跌开,他双目逐渐温柔氤氲,嘴角似乎带上一丝笑意,终于慢慢地闭上眼睛。
我心里一松,曲调也呜咽转下,渐渐低不可闻,满座的人皆沉酣入梦,我立即抱起睡得昏天黑地的琪儿,迈步朝前院奔去。哪知踏出一步,衣袖却被人攥住,我一回头,几欲吓倒,却见沈墨山伏在桌上,竟然又睁开眼,目光柔和地望着我,扯住我的衣袖,怎么也不放手!
我顾不上那许多,随手操起桌上酒壶就想朝他头上砸去,就在这时,却听一人喝道:“长歌,且慢。”
我一听这个声音,心里一松,吁出一口长气道:“景炎,你可算找来了。”
那人一跃而至,出手如风,迅速点了沈墨山身上十七八道大穴,这才笑着看我,接过我手里的小琪儿,柔声道:“可算找到你,还好你记得咱们约好暗号。”
我脚下一软,扶住他的肩膀催促道:“我也担心你忘了暗号,现下太好了,咱们快走,这里藏龙卧虎,呆久了恐生变。”
景炎点头,小心扶住我往外走,不知怎的,临出门之际,我鬼使神差回了一下头,竟然见伏在桌上的沈墨山,目光凌厉如剑,内里怒火盛炙,几欲燎原般瞪着我们。
我心里一凛,忙回过头,跟着景炎,快步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