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幸福的苹果树

27、丧事

　　27.丧事

　　一行人到机场的时候，已经深夜十二点半了。让凌雄他们都很惊讶的是，俞然没有来接他们。来接他们的是一辆公家的事。看那车牌，是市政府的小牌号的领导公务车，司机训练有素，很有礼貌，同时也拒人千里，一路上都沉默着不说一句话。

　　凌雄心里狐疑得很，又不好细问，更不敢在车上打电话给俞然。默然一直沉默地望着窗外，静儿在后座上时不时发出几声压低的抽泣，更显得车上异常安静。

　　突然，默然发现车子是往自己家的方向开去，他猛然坐直，问司机：“为什么我们不去看妈妈？她在哪儿？我要去看我妈妈！”

　　“对不起，李市长只是交待我把各位送回东风路张区长的家里，其它的事情我就不清楚了……”

　　“停车！”司机的话音未落，默然就爆发了，他不顾一切地从后座上扑过去，要扭司机的方向盘，幸亏接他们的是那种七座的商务车，后面的座位和前座还有一点距离，默然一扑不中，被凌雄拦腰抱住，稍微用力就把他按在座椅上，用力挣也挣不出来，只好力竭放弃。

　　此时，司机也踩住了刹车，把车停在路边，回过头看着默然。默然则被凌雄按着，不得不安静了一下，可几乎在凌雄放松手上力气的同时，默然突然敏捷地一跃而下，推开车门跳了下去，反应很快的凌雄，也跟着跳下了汽车，拉住了他。

　　凌雄把手掌抚上默然的胸口，感觉到他胸腔里扑腾乱跳的心脏，不禁担心起来。他不顾默然的挣扎，硬是把他搂进怀中，同时嘴里安慰着：“默默，听话……你看天已经这么晚了，殡仪馆肯定没有工作人员了……”

　　默然一路上都在假装坚强，他以为自己可以坚持下去，但他远远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此时听到殡仪馆三个字，几乎不能支持，胸腔里突然就扯不进气，被憋得张大嘴，努力想抽些空气进来。凌雄见状吓得不轻，手里不停歇地替他摩擦着胸膛，“默默，你不是说你要亲自送你妈妈下葬吗？接着还有好多事情，你想做好一切，就得坚强一些。”

　　默然的喘息稍平，抬起头看着凌雄，眼里流过的不仅是悲伤，而且极度的绝望。他痛楚地望着凌雄说：“凌叔叔，你知道吗？我和妈妈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冲她发脾气。我对她做的最后一件事，是掐断她的电话……”

　　“默默！默默！”凌雄试图打断他，可是默然一点都没有停顿地继续喊到：“说不定我刺激了妈妈，妈妈才会去死的！说不定……”默然喘了几口大气，眼角迸出泪花：“妈妈是我害死的！”

　　话音戛然而止，默然像突然受到什么重击一样，被抽光了所有的力气，跌倒在地，昏了过去，快得让凌雄来不及反应，也来不及扶住他。

　　默然终于被送进了省人民医院。尽管医生说他只是因为情绪激动和过度劳累昏倒，并无大碍，但凌雄坚持让他住进了住院部。

　　凌雄在这间医院有一个学生，任副院长，正是长沙的同学丁洛的弟弟丁浩。接了凌雄的电话，也赶了过来，嘱咐护士给默然打了剂量很大的镇定剂，让默然好好休息一天。凌雄看着默然熟睡的脸上，还带着泪迹然后凌雄让丁浩先送李清和静儿回家，把她们都赶出了医院

　　俞然匆匆赶到的医院，凌雄正在默然的病房外面抽烟。莫志在走廊上休息区里的长椅上睡着了，本来他和静儿都执意不肯回去休息，后来静儿被李清强行带走，莫志则独自在椅子上睡着了。

　　俞然看到熟睡的莫志，愣了一下，旋即就恢复了平静。凌雄递过一只烟，两人闪到楼梯间，边抽烟边聊。

　　“张薇不是那种会自杀的人？事情肯定有隐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凌雄也不客气，吐了一口烟，盯着俞然看了半天，声音沉沉的。

　　俞然也吐了一口烟，长叹了一口气：“不知道被什么人盯上了，应该是李市长的什么仇家。你知道，张薇一向被认为是李市长的人，这次调职，虽然只是小升半级，但根本原因是下一届副市长的人选中，必须增补一个女的。张薇有了几个岗位的任职经历，硬件儿就齐了。”

　　“就成了别人的对手？”凌雄追问，“就这么一个不确定的对手，还没有定数，就要置对方于死地？这太不可思议了吧。”

　　俞然也不看他，狠狠地把烟头按在阳台外的花基里，也不管自己的手指都沾上了污泥：“官场上那种争斗，哪有什么情理可讲？还不就是你死我活。”俞然抽出手指，盯着手指上的污泥看了一小会，然后面无表情地往裤子上擦了擦，接着说：“检查组刚开始动的时候，张薇跟我说过，肯定是针对李市长的。如张薇这儿出了问题，李市长那儿也麻烦，非常麻烦。”

　　“会不会是他杀？”凌雄敏感地扔掉烟头，问道。

　　“不可能！”俞然顾不得手指上的污泥，把脸埋进手掌里：“张薇是从我们家楼顶上跳下来的。有录像为证，她在楼顶徘徊了好几个小时，天亮了，她才跳下来的。我已经看过小区保安室的监控录像了。”

　　“呼……”凌雄重重地吐了一口气，身体无力地靠上阳台的护栏。

　　俞然说：“张薇出事儿以后，我觉得李市长像是松了口气。所有的事情都到此结束，市委应该也不想再把事儿扩大。我也不瞒你，李市长很多事情，都是张薇出面的。所以事情发生了以后，可能给了所有的人下台阶的借口，把各方都解脱了。市委也知道，再往下查，说不定弄出啥惊天大案来，现在各方面都没太大损失，大伙儿都乐得就坡下驴了。”

　　“那就让张薇白白做了替罪羊？”凌雄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怒气，让俞然也感觉到了。俞然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老凌，那你说怎么办？我带着默然到处喊冤？就算替张薇昭雪，让真相大白于天下，有意义吗？对张薇来说还有什么意义呢？反而让我、让默然都陷入不可知的危险当中，这又何苦呢？你也知道，张薇最疼的就是默然，最放不下的也是他。”

　　凌雄转过身，肩头城市灯火闪烁的夜晚，最后才闷闷地说：“老俞，也许你有你的想法，可是张薇这样死了，换我是无法接受的。”

　　“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好像是无情无义格外冷血是吧？没错，这几年我们的感情确实有些淡了，但我告诉你，我明白地告诉你：张薇不可能没问题，这才是她决定跳下来的最根本的原因。你以为她这几年和老李拍着搭往上窜，是因为她格外有杰出的贡献，还是她格外能力超群？非要弄明白了，她身后的名节还得毁了，我和默然也成了贪官家属，说不定财产全都得充公，你觉得这样对默然是更好的选择？现在不是挺好吗？这两天，都是市政府的人在张罗后事，我告诉你，李市长已经给我通过电话了，说张薇是个好同志，后事要尽快办好。明天就是遗体告别，墓地也替我们选好了，据说风水一流。我操他妈的，现在她至少还是以党的优秀干部的身份下葬，真相是什么，那是根本就没法儿弄清楚的东西！”

　　“明天就告别，也太快了吧？”凌雄插了句嘴。

　　“省得夜长梦多，张薇的事情不盖棺定论，有人睡不安稳。”俞然恶狠狠地说道。

　　凌雄看着愤怒的俞然，不得不承认，他说的话，每一个字都是真理。他叹了口气，放轻声音问：“那你准备怎么和默然说这件事？你怎么向默然解释？默然身体这个样子，你让他怎么熬过去？”

　　“唉！这孩子，也真是命苦，为什么一定要生在我们家了。”俞然点了一只烟，深深吸了一口，再吐出来：“老凌，你帮个忙吧。你应该最会开导人了，你学的就是这个。跟默默说，他妈妈很早以前就得了抑郁症，因为工作压力太大，诸如此类，随便编吧。”

　　“这怎么行？”凌雄断然拒绝，“我的专业不是用来撒谎的。”

　　“哟！老凌，你别在这儿给我矫情了。你们当学者的，最会看什么情形说什么话了。拜托了，你要不帮忙，我只好和默默实话实说，他要是听了真相有啥三长两短，你可不要悔恨，他到底也是你看着长大的。”

　　“那也是以后的事情了。明天的告别仪式，你得看着点默默，别让他悲伤过度再发病了。”凌雄算是默许了承担这个开导的重任。

　　“你开啥玩笑，明天就让默然在医院里呆着。恰好他这会儿晕过去了，就算没晕，我也要想办法让他晕倒。啥都别说，就算他醒了，给我打一针强力镇静药下去，让他睡一天。要把他放到葬礼上去，不是活要他小命吗？”俞然的语气，似乎在怪凌雄的异想天开。

　　“老俞，你家默然在飞机上和我说了，他一定要替他妈妈捧骨灰盒，你这样做，万一他知道了，会怪你的。毕竟妈妈走了，最后一程你也不让他送送，对他来说太残忍了。”

　　俞然木着脸瞪了凌雄一眼：“张薇的遗体都不成样子了，从几十层楼上摔下来，化妆术再厉害，你认为能咋样？你觉得让默默看到这一幕，就不残忍了？光这个程度上，他大病一场都是肯定的了，何必让他经历那些他根本经不住的事情？我不想我儿子当场就挺不过去，我要他平安地活着，上大学，生儿育女……张薇也是。”

　　凌雄望着俞然背着光的脸，在黑暗中捉摸不到他的表情。但他突然觉得有一股凉意，不是为默然没办法实现自己要坚强起来的愿望，更因为发现了俞然身上原来不为人知的冷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