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野尾》朴西子

69、第 69 章

　　这句话太尖锐，陶玉自感心虚，当然没有回答。
　　程向南原本只是开玩笑的不爽却兀地成了真，他想起借车时彭渡微微发愣的面庞，那句半真半假的“不是吧你”，还有随后一句“有没有这么年龄焦虑”，都让他觉得他现在太过重视，变得不像自己。
　　怎么就让陶玉欺负成这样了？

　　但下一秒，陶玉突然示弱地一笑，笑得很乖巧。

　　程向南在红灯前沉默地盯着这笑看了两秒，当即找不着北，自己把自己哄好，心说算了呗，反正这回是陶玉先联系的他，是陶玉先忍不了。

　　“下次不准再这样了啊。”
　　程向南没再逼问，把陶玉的不语当作默认，接着把车开回地下车库，抬脚就上了楼。
　　陶玉看着他的背影，在原地停顿了一会儿，然后才跟上。

　　现在这房子陶玉只来过一次，还是家具没到的时候。
　　当时程向南有试探地问过他比较喜欢哪一间屋子，但陶玉没有回答，因为他当然明白程向南的意图和不算在认真掩饰的暗示，但他始终觉得，程向南可以有让他住进来的念头，这是程向南的东西，自留还是给出，这都是他的自由。可自己不能真这样认了，那他陶玉成什么人了？
　　陶路行没有这么教过他。
　　陶玉自食其力的这些年，也没有教会他可以厚着脸皮就拿别人的东西，默认别人的好意。
　　说这是他的局限也好，小家子气也好。
　　别人的家，他借住一段时间，看在过去那段交情的份上倒也说的过去。程向南也住过他的家，虽然那个家不算大，但当陶玉心不在焉地换鞋进门，看见里面全套配好的家具电器，以及一眼望不到头的房子平米，他先是一愣，接着快步走到程向南先前问过他的那间屋子，推开了门。
　　门里的布局摆设都很熟悉——
　　毕竟曾经在一起生活了将近两年，不止他知道程向南吃哪一套，程向南对他的生活点滴也再清楚不过。
　　房间像极了苏南的家。
　　包括玄关处的小几，也包括客厅里的羊绒地毯。
　　最喜欢坐在地毯上的人是陶玉。

　　“我一个人住，用不了那么多房间。”程向南看出他有点尴尬，在一旁解释道，“原来的一间客房，我改成了衣帽间，还一间跟客厅打通了，以后接待朋友什么的也方便……这间我目前是打算拿来当客房，有朋友什么的来了，就住这里。”
　　陶玉抬头看着他，没说话。
　　“不是……你这什么表情。”程向南原来是想笑一下，但架不住陶玉没搭腔，自己也开始尴尬。
　　他敛住笑。
　　陶玉单刀直入，问他：“我来，就住，这儿吗？”
　　程向南沉默一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想说不然呢，但陶玉那张终于褪去一点婴儿肥的脸蛋上，露出的是明显的难堪，程向南不想这样。
　　好在这时候，他兜里的手机传来一声响。

　　程向南没有意识到他几乎是松了一口气。
　　“你先坐着吃点东西，冰箱里，自己拿。”程向南顿了下，指了指口袋，“我去外面接个电话。”
　　他转身往门外走，陶玉看着这个背影，只觉得他在落荒而逃。

　　可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
　　陶玉想起他今天发出那条时隔一月再与程向南联系的消息的初衷，想起那刻隐秘快乐的感受，既烦闷又隐隐后悔。
　　人一晃神的犹豫，下意识做出的反应，命运就这样被轻描淡写地推了一下，仿佛玩笑一般，可无论是程向南还是他，想来精挑细选的再一次见，期待的都不会是眼下这样的氛围。
　　这种氛围让他几乎是立刻想起了很多年前，他还企图向父亲讨要一丝亲密。
　　恰逢酒醉人心，又刚好陶路行准备竞赛，不在家里，陶玉不愿意回忆那种充盈在语言和眼神里冲破屏障的冷酷暴力，没有肉眼可见的伤口，没有肢体上的冲突，却像刻度精密的零件，精准把控着攻击性。纵使陶路行回来，陶玉也只能躺在床上喃喃自语，说自己不想再见父亲，又无法言明自己究竟受到了怎样的伤害。
　　……
　　陶玉现在确实已经很少提及父亲，更是潜意识规避着他带给自己的伤害和影响。
　　可严重创伤似乎的确有着滞后的拓展性。
　　——好像在连陶玉都不自知的某一处，某一个瞬间，他正学着他父亲带给他的样子，来面对对他百般顺从的程向南。

　　陶玉一边胡思乱想，一边下意识听从程向南的叮嘱，从冰箱里翻出了点吃的。
　　可以看出程向南依旧不是个多么会过日子的人。
　　冰箱里有酸奶，有牛奶，有一系列啤酒饮料，还有些鸡蛋面包，以及程向南自己爱吃却并不应季的蔬菜水果。
　　这些东西可以保证他不会饿死在家里，却不能保证有多少的营养价值。但他跟陶玉生活在一起的时候，冰箱里不是这样子的，陶玉会把餐厅里剩下的一些食材拿回家里，当天晚上就做好了放进冰箱，当作第二天的早饭或者晚餐，这样第二天吃的时候就会比较方便。
　　程向南不加班的时候，会洗好水果去接陶玉放学。
　　倘若加班之后天已经黑了，那么他下班回到家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冰箱里翻吃的。
　　所以苏南家里的冰箱总是乱糟糟的。
　　堆放着各种餐盘和包裹在上面的保鲜膜。
　　而现在，陶玉只是随便洗了点蓝莓和金桔，又倒了两杯牛奶，就坐在餐桌前面，不知道该做什么。

　　程向南这个电话接了不少时间，不知道是真的很忙，还是逃避，不知道回来该跟陶玉说些什么。回来的时候，已经将近半个小时过去，陶玉面前的那杯牛奶已经空了。
　　程向南脸上有点不爽，是陶玉熟悉的那种。
　　这让他无形之中松了口气，陶玉抬头，安静地看着程向南，问他：“很，忙吗？”
　　“也还好。”
　　程向南条件反射似的回答一句，答完之后，又沉默地犹豫了两秒，换了个说法道：“就是要出差，半个月，根本没必要花这么长时间……大半都在做无用功，我有点烦。”
　　“有、有人，一起吗？”
　　“嗯……算有吧。”程向南说，“但他五天就回来了，这个时间还比较正常。”
　　“那——”
　　陶玉似懂非懂，想了想说：“你是，不是，得、得罪人，了？”

　　程向南哑口无言。

　　陶玉这种小兽一样的敏锐直觉，时隔多年，再次给了程向南狠狠一击。天知道这个看起来那样温和好欺负的小结巴，到底是打哪来的现实主义，凡是开口，必是一击即中，直打红心。

　　程向南作为年长男人的面子，让他很不想承认这点。
　　但陶玉是个小人精，都不需要程向南不再嘴硬，光看他眼角眉梢的一举一动，就能明白自己猜的没错。其实以前在李文明的公司任职，程向南对待上级的态度就有这方面的隐患，态度有余，恭敬不足，没有哪个领导会喜欢这种随时可能会撒撒手不干的下属。
　　可一方面他的工作能力没什么太大问题，最多是不算出彩。
　　另一方面，有后台，但不用，某些时候的确会让他显得不那么盛气凌人和欠揍，但更多时候，则会让他看起来有点不知变通，好欺负。
　　陶玉从小就知道，看起来好欺负，不是一件好事。

　　程向南解释道：“也不能完全说是得罪人吧，反正他那人就这样，喜欢给人找不痛快。但也没多大事，该做的事情做掉，其他事儿我不想跟他折腾，这趟差我后天找理由拒了，影响不到我。”
　　陶玉看着他：“为，什么，要拒了？”
　　程向南一愣。
　　“你，上班。和你一、一起的，人也，上班。”陶玉又问，“为什么你，要拒绝，他……不行？”
　　程向南听懂他的意思，舔了舔嘴唇，没吭声。
　　小结巴不擅长用长篇大论来说服人，性格原因，他也很少会旗帜鲜明地表达自己的观点，但这不妨碍程向南能在只言片语当中，明白他想说什么——出差是他们这行的合理要求，时间有异议，可以沟通，沟通不了也只能照做，这是合同里写明的要求，陶玉的阅历还不足以让他知道这点，但生活却教会他上级安排的工作，你最好照做。
　　陶玉安静地看着他：“你，和他们，就这么不，一样吗？”

　　人和人之间的差别就是这么大，有些人歇斯底里的怒吼只是他们再普通不过的一天里，最微不足道的情绪调节器。
　　而对于陶玉而言，这样轻而平静的一句，则是他很不留情面的指责。

　　但奇异的是，被指责的程向南却在这一刻，莫名感受到了一种亲近的触动。
　　他是被要求着的，有人管的，在陶玉眼里，跟别人没什么不一样，但特别到足够让他放下以前坚守的一切行为准则，毫不客气地指责批评的……一个特别的人。

　　陶玉做事有度，点到为止。
　　没打算再往下说。
　　——事实上他的思绪又回到了最开始发出那条信息邀约的时候，想起他的初衷，陶玉耳根有些发红。他小声呼吸，调节着心里的频率，试图以此来让自己冷静。
　　只是还没等到心跳平复下来，程向南就低头吃了两颗蓝莓，耷眉臊目地说：“我知道了，我会去的。”

　　这下愣住的人变成了陶玉。

　　程向南这个人有时候真挺割裂的，有时候好像什么事对他来说都无所谓，有时候又好像连餐桌上的菜放哪个花色，哪个款式的盘子都要计较一下。陶玉在过往对他的固有印象之一，就是这个人很要面子，争强好胜，他现在看起来不怎么样的生活都是他提前一步为了不可能争赢的事情做提早开脱，以便事后清算，他可以毫无负担地说，不是他输了，而是他一开始就没想着赢。
　　可这一刻，又是这么个人，直白到近乎天真地告诉他——
　　他知道错了。
　　他会听他的话，乖乖去他应该去的地方。

　　陶玉这回是真的熄火了，原本想斟酌着措辞要说的话，通通都拜倒在程向南乖巧听话得犹如小学生，并且还是三年级以下的态度跟前。他抿了抿嘴，不知道怎么往下接。
　　夸一下也不合适，不说话也不合适。
　　他这时候不由得又回想起，自己这样算不算是一种家庭冷暴力，就像他父亲一直很擅长的那样，用闭口不言来彰显自己对这个封闭地段里的封闭关系，一种绝对的权威。
　　……
　　但是不。
　　陶玉心想，这是不一样的。在看似不可调和的冲突发生的时候，他的父亲会叫他滚出他的房子，而自己的沉默是在纠结接下来的沟通，至于程向南——程向南的坏脾气只会留在他觉得爱很丰盈的瞬间。
　　每当这个时候，他只会说“我要去外面接个电话”。

　　而当陶玉现下正处在内心百感交集的时间里，程向南一颗一颗捡着盘里的蓝莓吃，也不知道自己在那里想什么。
　　好在很快又一声手机来电，打破了这沉闷凝固的一角。程向南咽下蓝莓，随意地丢下一句“我去接个电话”，就拿起手机走向外面，这回倒没有避开陶玉的意思，因此走得不远，陶玉甚至可以听到电话那头程母温和却不容拒绝的声音。

　　她让程向南穿的好点，晚上陪她见个人去。

　　“我不去。”程向南说，“我是个有正经工作的正经人，不会随随便便跟着你抛头露面——不然你征求一下江惟同意，带你更帅一点的小儿子去。”
　　程母不为所动：“那是个男人。”
　　“那更好了，”程向南欣然道，“避免产生什么家庭矛盾。”

　　程母再三隐忍，挂了电话，程向南嘴角上扬，转头看眼陶玉，想了想，还是又多解释一句：“年纪到了，非拉我相亲呢。我不太喜欢那种场合，这总可以不去。”
　　陶玉低着头，让人捉摸不透他在心里想什么。程向南光听他“嗯”了一声，细声细气的，像从嗓子眼里憋出来。

　　正想着他在琢磨什么呢，就听见陶玉突然道：“你妈妈，都给、给你，介绍什么样的啊？”
　　程向南一顿。
　　陶玉像是鼓足勇气，又问：“你，觉得……她会喜欢，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