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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面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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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其实不是虞青第一次“面圣”了。
但面对真龙天子的压力还是让她有点心虚的,从宣武门进,要经过九重宫门,越往里面,无形的压力就越大,虞青汗都出来了,还开玩笑道:“嚯,你们萧家挺厉害的,这皇宫建得真不错。”
不怪她觉得皇宫威严,今天的阵仗实在太大了,连萧邈都穿了朝服,佩刀在宫门处就交了。他穿玄色锦袍绣银蟒,阳光一照,十分辉煌,从太和殿过,看见广场上满朝文武都在等着上朝,金紫万千,虞青忍不住吸了口气,小白也在袖子里道:“哇,这就是氤氲紫气啊。”
但天熹帝自从修道后,不上朝也是常事了。所谓闭关,就是炼丹打坐,写一些莫名其妙的颂天词,写了就烧,陈溪山这些大儒名义上是进宫当太傅,其实主要是干这个。
炼丹要熬夜看火,虽然天熹帝不要亲自看,都是道士代劳,但挡不住他求长生心切,常常自己也熬得精力不济。所以卯时都过了,还没出关。萧邈到了长安殿外一看,兄弟基本都齐聚了,赵王魏王自不必说,都锦衣华服,尤其赵王,脸色苍白,眼中却带着野心勃勃的红色,显然是胸中心绪难平,准备今日一场恶战。其余皇子是来看热闹的也好,是来站队的也好,名义上都是恭迎父皇出关,来尽孝心。
太子反而最晚到,有消息说是这几天颠簸劳顿,又小病了一看,面上倒是看不出来。储君的蟒袍自然不同,他穿金龙也不显得富贵逼人,仍然是一身清贵。这地方只有皇子能以尽孝名义来等着,连文武百官都过不来,江放虞青他们这些侍从更是留在外面,但太子身边俨然站着叶九,可见小千岁确实身份特殊。
到了辰时,里面终于传来磬声。
李福子出来了,他其实六十有三,也是老人了,十分疲惫的样子,看了一眼众人,道:“圣上出关了,传太子殿下进去。”
赵王神色一暗,但看萧邈仍然沉得住气的样子,也不好说什么。
太子进去片刻,却好像过了一年那么长,眼看赵王神色越来越急躁,长安宫外的广场上却来了一行人。
是老叶相,满朝文武中,只有当过太傅的他能在朝堂上被赐座,宫中又赐抬辇,所以远远一看抬辇就知道是他来了。
赵王神色立刻有了底气,萧邈看着,眼中却有怜悯。
太急了,连老叶相都破了戒,虽然萧邈知道他一定有冠冕堂皇的理由,让李福子也不得不放他去面圣,但气势已经落了下乘。
昨晚的话,只怕要一语成谶了。
果然老叶相过来,理由也无懈可击:“启禀圣上,群臣都在太和殿等着,要商议春闱的事,请圣上的示下,是改日再议还是如何?”
传话的小事,何须劳动当朝一品的老丞相,大家都心知是借口罢了。但赵王仍然面有得意,他确实胸有成竹,老叶相手下言官无数,铁证如山,又有萧邈做主审。天熹帝再怎么拖延,这案子也只能继续查下去。
果然消息送进去,天熹帝的口谕就来了。
“圣上有旨,‘朕才出关,一个个就都等不及了,真是红尘烦恼,数不胜数,既然这样,干脆都进来吧’”李福子向来惯会揣测圣意:“圣上传老叶相,五皇子六皇子,七皇子,一齐面圣。”
众皇子都当这是最后的决战了,就算不能亲眼得见,哪里肯走,都等在殿外。
萧邈穿过长安宫镶着云母窗的长廊,民间传得沸沸扬扬的“圣人问仙”的事时,他也在现场,只是那时候还小,圣上召来当时只有九岁的魏如意,问他天上是否真有仙宫,仙人是什么样子。后来就仿照他形容的仙宫,造了长安宫。民间传闻长安宫是水晶所造,虽然是百姓没见识的揣测,也可见修建长安宫劳民伤财,奢靡不堪。
朝阳万丈,长廊里日光明澈如水,仿佛不在人间,他也有瞬间的恍惚。不知道自己小时候那个精明强干无所不能的父皇是他的错觉,还是这荒诞的世界是一场噩梦。
天熹帝仍然盘坐在他的道坛上,闭目养神,修道修到这地步,冠冕都不戴了,穿的也是玄青道袍,殿内焚的是和魏如意的摘星楼一样的脉望香,据说一块香等于一座小城一年的赋税。
太子也坐在下首,垂眉敛目,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
“不是都有事说吗?怎么到了又没话说了。”天熹帝闭着眼睛道。
萧邈没说话,只是将那卷三方画押的证词递了上去。
李福子接过,在天熹帝面前展开,天熹帝扫了一眼,有些惊讶,道:“承露盘真丢了?”
“丢失了一两的重量。”
“散魄针的重量?”天熹帝反应了过来。
“是不是用来做散魄针,不能断言,关于天下金铜九十九斤的记载只有淮南子中有,怪力乱神,不足为据。”萧邈仍然坚持原则:“但小皇孙死于散魄针,是可以确定的。”
“天下玄妙之事也多得是,未必都是怪力乱神。”天熹帝训斥了他一句,又沉吟了片刻。
“老叶相怎么说?”他在设圈套。
老叶相在一旁打盹,听了话一副老糊涂的样子,道:“老臣愚钝,不知此案究竟,只是过来替百官群僚请旨的,秋闱已经是迟了,又赶上冬天的大雪,春闱已经迟了半个月了,科举一事事关国本,所以过来请圣上的示下。”
“科举么,三年一次,也没见选上什么人才来,朕倚重的,还是你们这些老臣。”天熹帝见他不上套,立马安抚道。
老叶相颤巍巍下拜称颂道:“圣上英明,老臣定当肝脑涂地以报。”
天熹帝见老叶相不上当,又看向太子,毕竟是最倚重的储君,问道:“太子怎么说?”
这话里倒也有几分真心,太子笑道:“儿臣全凭父皇裁夺,弄玉库名义上是由表哥掌管,实则是母后代掌,请父皇定夺,还大家一个清白。”
他还是聪明,知道不攀扯魏如意,东宫之所以让人望而生畏,就是根基实在太过深厚,皇后坐镇中宫,魏山林在边疆,还有一个魏如意,是天熹帝敬仰的仙人,一层层甲胄在身,再利的剑也无法刺穿。
天熹帝问来问去,始终不问苦主赵王,赵王眼神中难免更加阴暗。
“老七呢,怎么说?你可是主审官。”
“大周自有律法在,依律行事罢了。”萧邈淡淡答道。
天熹帝笑了。
他指着萧邈,对着老叶相道:“你看看,民间都说养儿是还前世债,这孽障,不是来讨债的吗?”
如果说天熹帝之前偏袒太子让赵王眼神暗了暗的话,那他这看似责骂实则透着亲昵的话,让赵王眼里都快喷出火来了。
在赵王看来,谋害小皇孙的太子没事,执意追查的萧邈也没事,唯独他失去了儿子,还被天熹帝频频忽视,可见天熹帝偏心至极。
要是他见到当初萧邈带着众人告魏山林一状时,天熹帝那声色俱厉的样子,只怕就不会觉得天熹帝偏心了。
帝王的权衡之道,永远是拉着一个打一个,多的时候几个派系也玩弄于股掌之中,谁又能永远圣眷深重呢?
萧邈知道天熹帝是希望他松口,但他早已不是赵王他们这种又怀恨又渴望圣上关注的心境了,所以一言不发。
“老臣斗胆议论一下,七皇子殿下公正平和,就是太不苟言笑了一些。”老叶相笑道:“若老臣还有个外孙女,一定再跟圣上结个儿女亲家才行。”
天熹帝的笑容渐渐就淡了。
在他看来,萧邈和老叶相已经是结成了联盟,拆也拆分不开了。这两个一个老辣,一个倔得像头牛,多说也无益。他索性直接问道:“萧邈,那依你看,接下来怎么办。”
萧邈知道说一百遍,这笔账还是要记在自己头上,但仍然平静道:“按我大周律法,谋害皇嗣者,视同谋逆,夷九族,皇族宗室内部犯此罪者,视情节轻重,或贬为庶人,或杀一儆百。”
他说一段,赵王的得意就更明显一分,太子却始终垂眉敛目,神色八风不动。
天熹帝见他这样不肯退让,顿时也恼了。强自按捺道:“依你的意思,就非要查一个天翻地覆?不管真相如何,都要断送朕一个儿子,是吧?你舍得你的兄弟,朕可舍不得自己的儿子。老叶相,你也为人父母,又素来持家有道,你说给朕听听,换了你,十指连心,折断哪个是好?”
老叶相见天熹帝动了气,已经站起了身,离座告罪,听了这话,行礼道:“回圣上,天下谁人不知,陛下教子有方,诸位殿下都是龙凤之姿。俗话说,家和万事兴,老臣以寻常父母的心揣测,是断然舍不得做此等抉择的,然而依老臣之见,也许这事背后有奸人作祟,诸位殿下都是无辜的,不如彻查一番,揪出背后的奸人……”
他这话已经是退让了,言下之意,赵王也好,他也好,是能接受查到最后问罪时,太子李代桃僵的,只要断其一臂就行了。而人选也已经选好了——不然太子身边的叶九脸色不会瞬间白了白。
在赵王一党看来,现在他们已经是占了上风,足以碾压,天熹帝所谓的舍不得儿子,不过是舍不得太子,偏心至此,他们还不得不顺着天熹帝的话往下说。退让到太子只要找个人来顶罪就行了。
但天熹帝仍不买账。
“你还是想查,朕偏不查!”他一句话让老叶相颤巍巍跪下行礼,又怒指萧邈:“老七,你怎么说!”
帝王之威,雷霆震怒,殿内跪了一地,叶九李福子不说,连太子也起身行礼,萧邈一直站着回话,此时仍然如同利剑般笔直。
天熹帝指着他要他回话,他就抬起了眼睛,回道:“回父皇话,儿臣最近与身边的朋友议论诗词,说起李杜诗篇,杜工部的诗中,儿臣最喜欢一首,叫做《哀王孙》。”
“《哀王孙》说的是玄宗安史之乱,皇室子孙流落荆棘,其中有一句‘腰下宝玦青珊瑚,可怜王孙泣路隅。问之不肯道姓名,但道困苦乞为奴。’最为悲痛沉郁,儿臣读遍全诗,有一事不解,为什么盛唐如此强盛,唐玄宗如此英明,号称天朝上国,万国来朝,谁知不到二十年,就沦落至此,从此一蹶不振。”他抬起脸来,眼神灼灼如星辰,对着天熹帝问道:“龙章凤姿也好,龙种龙孙也好,到了礼崩乐坏时,仍然不如乱离犬。书上说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我大周先祖立国之际,九死一生才打下偌大江山,然而朝廷的法度崩坏却只需要二十年,父皇今天舍不得儿子,日后谁来心疼我萧家的龙子龙孙呢?”
他这一番话说完,殿中几乎无人敢呼吸。萧邈不避不让,看着天熹帝从发怒,到惊诧,再到雷霆震怒,气得浑身发抖,胸膛剧烈起伏,连额侧青筋都暴了出来。
“你放肆!”他指着萧邈的手指都抖得如同风中残叶。
萧邈也不言语,直接跪下,腰板仍然挺直,平静道:“父皇息怒,龙体为重。”
“圣上息怒。”叶九原本伏在地上,见天熹帝脸色已经紫如猪肝,连忙爬起来,扶住天熹帝,李福子也连忙起身,急得手忙脚乱,叶九从袖中取出一个药瓶来,唤道:“来人啊,水呢!”
宫女匆匆端来茶水,太子亲自递茶,伺候天熹帝服了丹药,才渐渐缓过来。仍然半晌说不出话来,老叶相都不敢抬头,萧邈这一番话,实在过于诛心。
其实萧邈也知道,天熹帝今天弄这么大阵仗,故意集齐三方人,无非是想让萧邈有所顾忌,他执意追查,得罪太子不说,赵王那边,有老叶相老谋深算,也不会承他的情,还会以己度人,觉得他也是觊觎皇位。天熹帝知道萧邈聪明,也希望他知难而退。
但他没想到萧邈就固执到这地步,而且当着人前,一点顾忌没有,仍然如此锋利,直接把他架在了台面上,天熹帝二十五岁承继大统,精明强干,一手培植了今日朝中派系,当年收拾江南派,更是风卷残云一般,铁腕手段。几时受过这样的气,兼之刚服了丹药,正是丹性燥热的时候,险些被气晕过去。
但缓过来之后,他却没像所有人以为的那样惩罚萧邈的冒撞,而是颓坐在蒲团上,喘息了半天,像走神了一般,过了许久才道:“都下去吧。”
众人退下,他又道:“萧邈留下。”
叫名字多半是要责罚,皇家讲究体面,不当众责子,众人心中都了然,老叶相也许是出于作为赵王一派,对于萧邈坚持要彻查这行为的投桃报李,也许是确实心中还有几分大局,出去时动作特别地慢。
“老师有话说?”天熹帝眼神冰凉,看着他道。
“老臣斗胆。”老叶相躬身道:“老臣当年曾随侍先帝赴春华宴,先帝见诸皇子嬉戏,曾笑说,太宗当年见昭华太子脾性渐显,曾感慨君父难为:怕儿子不肖我,又怕儿子太肖我’。”
太宗最终废了性格狠厉的昭华太子,选了性格温良的五皇子继位,就是日后的文帝,史上的故事莫不如此,但凡雄图大略的君主,继位者总是过于文弱,一部分原因,就是太强势的太子无法存活,一山不容二虎。
天熹帝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只是道:“知道了,下去吧。”
殿内只剩下父子二人,天熹帝看着跪在地上的萧邈,神色复杂。
“别跪着了,起来吧。”他语气几乎是有点灰心的:“没有外人了,你还有什么话就说吧。”
“儿臣那番话不是说给外人听的。”
“哦?那是说给我听的?”天熹帝语气仍然有种脱力的虚弱感,但仍然带着帝王的傲气,揶揄道:“朕的江山,也将迎来一场安史之乱了,是吧?”
“秦汉何等强盛,也寿不过四百,任何一个王朝,都难免有衰败的时候,我们身为皇室子弟能做的,不过是让衰败的时候来得更晚一点。”萧邈仍然条理清晰:“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立场,纷纷扰扰,只有追寻真相永远是对的。”
“不计代价?”
“追寻真相的代价看得见。但就此遮盖过去的代价,父皇看得见吗?”萧邈反问。
“你知道他们怎么想你?”
“我何必在乎别人怎么看我?”萧邈平静道:“四哥被魏家裹挟,五哥做叶家傀儡,老六是来凑热闹的。他们是什么东西?敢来左右我萧家的江山。”
最后那句话气势惊人,连天熹帝眼中也有瞬间的震动。
“你不怕朕杀了你?”天熹帝眯起眼睛,话中带着森冷杀意。
“我想,我的父皇应该没有这么笨。”
天熹帝被气笑了。
“老七啊。”他叹一口长气,手中摩挲着从不离身的玉龙把件,墨玉触手温凉,难免让他想起当年在龙椅上杀伐决断的岁月,自嘲地笑道:“‘应该’?你就这么不惜命?”
“父皇也只是觉得我‘应该’是公正的,不是吗?”萧邈平静反问。
一句话点中天熹帝死穴。
什么断送儿子不断送儿子?他是执掌这天下的帝王,就算铁证如山,是太子杀了小皇孙,或者是赵王污蔑,真相大白后,如何处置他们,断送不断送,都是他一句话。就连老叶相都被他绕进去了,他哪里是怕这个?当年他和皇后合力绞杀江南派的时候,江南派参魏山林十条大罪,连谋逆都出来了,他该包庇一样包庇了。
文人就这点笨,说来说去,总跳脱不出讲道理的盲点,其实帝王心术,谁跟你讲道理?只要平衡得当,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指鹿为马也是一句话的事。老叶相自恃门生满天下,其实天熹帝真铁了心扶太子登基,绞杀老叶相一派为之铺路也不是不行。一切只看代价够不够大,收益值不值得罢了。
他始终不肯彻查,怕的是就是彻查的结果受人操控,否则得知真相有什么不好?信息永远没有错,天熹帝设净卫,又设养雀处,探听的就是朝中那些最不为人知的信息。
萧邈这句话出来,天熹帝其实没有什么话可说了。
身前的青年,是自己骨中骨,血中血,眉眼看得出父子间的相似,那锋利的眼神天熹帝当年也在镜中见过,老叶相那个老狐狸,一句话说中天家父子的微妙困境,怕他不像自己,又怕他太像自己。
而自己年轻时想要的事,哪有得不到的呢。
事已至此,天熹帝也只能长叹一声。
“老七,你要赌这个‘应该’,朕也陪你赌,”他看着萧邈的眼神十分复杂:“你可不要后悔。”
“我要的是真相。只要查到真相,就不后悔。”
“好。”天熹帝唤道:“叶九,把人都叫进来吧。”
众人鱼贯而入,赵王对于萧邈似乎没被问罪有些疑惑,魏王更是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只有老叶相踱着方步,看似老实地垂着眼睛,像是意料之中。
“拟一道圣旨给老七,让他暂摄大理寺卿,彻查承露盘一案,凡他所去之处,所查之事,谁也不能阻拦。”
后面那话显然是说给叶九听的,发生在弄玉库的事,天熹帝怎么可能不知道。
“儿臣还需要一道诏令。”萧邈平静道:“召回当年所有参与寻找承露盘和运送回京的弄玉使,回京受审。”
太子波澜不惊的面容,终于为之一动。
天熹帝只当没看见。
“好,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