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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6、兄弟 ...


  •   老叶相和天熹帝在里面单独待了小半个时辰,听得见里面天熹帝震怒的声音,无非是萧邈怒斥叶璟一样的话,硕鼠之类。萧邈站在外面的琉璃暖阁里,仰着头看天上的日光。

      魏山林过来了。

      “七皇子殿下,倒是我小看你了,我只当你会被那老贼摆布,没想到你还是秉公严办,是我小人之心了。”魏山林爽朗笑道,显然有拉拢的意思。

      萧邈看了他一眼,眉目间全是皇子的傲气。

      “大将军这次大捷,恐怕没少‘抓劣马’吧?”

      边疆马价便宜,威远军上阵杀一个北戎人的奖赏,有时候就等于一匹劣马的价钱。所以他们抓平民冒认军功的时候,就称之为“抓劣马”,一般长官也是睁一只眼闭只眼,除非有些人做得实在过分了,就会训斥几句。士兵们互相取笑,称之为“露出马脚”“马脚没收拾干净”,笑来笑去,渐渐也忘了自己曾经也是平民百姓家出来的。

      萧邈这话一说,魏山林神色顿时一沉,本来他和萧邈就因为告御状的事结下仇来。没想到他试图拉拢的时候,萧邈还要旧事重提。

      “殿下,实话跟你说吧,是太子殿下做和事佬,让我不要和你斗的。可见太子殿下还是天真,不知道这世上除了招安还有剿灭,只要大军开到,任何挡路的石头都会碎为齑粉!”

      魏山林撂下几句狠话,气冲冲走了。

      那边净卫已经进去,直接带走了叶元载,顾念老臣体面,没有扭送,只是押着他走了。他路过萧邈,只是道“希望殿下求仁得仁”。魏山林还想拦住他羞辱,被太子制止了。

      “陛下请太子殿下,七皇子殿下,威远大将军进去。”叶九进来传话道,看见萧邈,也朝他露出一个挑衅的笑容来。在他们看来,这是东宫的一场大胜,接下来老叶相不过是任人宰割罢了。

      天熹帝坐在龙座上,他近年来沉迷炼丹,也是因为确实气力不济了。说像他其实太子最像,都不是什么身体好的人,上了年纪,更加经不起大喜大怒了,看着就有些坐不住了的样子,倚在一边。太子和魏山林都侍立在下手,叶九和李福子都在近前伺候,多少有点呈包围的态势了,还缺个明华皇后,就真是水泼不进了。天熹帝大概也觉察了,神色有点阴郁。

      打过猎的人都知道,越是病虎,越危险,因为比平时要残暴得多,又多疑,稍有疑心就会亮出爪牙,连百兽都受害。

      “萧邈过来。”天熹帝唤道。

      他拍了拍龙椅扶手,示意让萧邈站在他左手边。叶九也乖觉,立刻觉察到了天熹帝的不悦。他们这些太监,向来体察入微,在前面展开了结案书就下去了。

      天熹帝示意他们都看看,是了解案情的意思。

      “如今就咱们自家人了,用不着三堂会审,都说说自己的看法吧。”

      赵王尸骨已寒,他还在提三堂会审的事,可见那次的阴影之大,毕竟独掌权柄二十余年,那次却几乎不受他控制,所以耿耿于怀。

      “叶元载已经收押了,暂时交给方子溪看着。”天熹帝道:“这上面说的,他都认了,七科的春闱,一年一个叶家人,他承认是御下不严,作为主考官没有看住,让底下的人钻了空子,为他家的子孙谋了功名。如今自己卸职待罪,听凭发落。太子觉得如何判最好?”

      太子垂着眼睛,十分恭顺。

      “春闱舞弊,是有族灭的旧例在的。”他只讲了这一句,见天熹帝“唔”了一声,知道是不满意,改口道:“但重罚之下,相信也足以告慰亡灵了。”

      他没说如何重罚,显然是留余地。天熹帝骂叶元载归骂,话里回护之意还是明显,叶元载是老狐狸,认罪也快,认得也轻,这事说白了是其他考官为了讨好叶家,安插叶家的子孙,他说自己从头到尾被蒙在鼓里,不知道,谁能拿他怎么办?况且别说冤魂索命这种事无法昭告天下,连为了叶家子孙,把陈瑞安董志行这一帮人淘汰的事,也没有铁证——谁能证明破题方式一致就是他们被淘汰的原因?正如叶璟所说,主考官也是人,不是神,每年看错一两篇,漏掉一两个人才,也是情理之中。有什么证据说是为了叶家子孙淘汰的那些人?

      都是猜想,推测,没有实证。真判重了,叶家的势力一定反扑,而且徒然授人以柄,以后闹到改判,仍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所以太子也不会骤然就用全力,反正案子已经查清楚了,错在叶家,只留着朝堂上慢慢厮杀就行了。

      但魏山林却是个急性子。他毕竟是边将,没有一直羁留在京中的道理,刚好叶家有大错,不趁这次赶尽杀绝,以后哪还有这样的好机会。

      果然他听了就嚷道:“太子殿下糊涂,春闱是国家大事,叶元载是学阀,门生遍天下,操纵春闱!这样处置不行!”

      “大将军觉得不行?”天熹帝道。

      “不是末将觉得不行,是难平民愤!”魏山林道。

      明明是打仗的人,偏要学文臣据理力争,一开口就错。他自己大概还意识不到,还觉得自己义正严词呢。

      果然天熹帝神色一凛,道:“哪来的民愤?”

      毕竟是帝王,炼丹再久,涉及到和当年江南派操纵民意一样的事,还是瞬间警醒。这还是看魏山林是武将,是说错了话,不是真有这意思,不然就不是这反应了。

      魏山林听不懂话外之音,觉察不到危险,还要再争。太子补救道:“大将军的顾虑也对,父皇,依儿臣的意思,不如这事不要公开宣判,一则传扬出去,对春闱的名声不好,士子们也容易人心浮动。二则咱们也多点转圜的余地,三则老叶相这些年主持春闱,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保全他的晚节要紧。”

      这话说得入情入理,简直是说在了天熹帝的心坎上了。毕竟是储君,“咱们”这两个字说出来,又自然又熨帖,说服力更多三成。也只有魏山林了,还觉得太子是软弱,一脸不满。

      要是换了老叶相在这,魏山林那一番慷慨陈词,他大概连脑袋都懒得抬,听到太子这话,才会略微动容。

      保全晚节,是对政治生涯已经结束的人的说法,不管杀不杀,至少仕途是断绝了。调个闲职去养老已经是万幸,大概率是直接告老还乡,再狠些,私下赐死也不是没可能。老叶相这年纪,悄无声息死了,也没人会疑心。

      太子这话,显然是起了杀心了。

      “话虽如此,京中传言纷纷,不给个交代恐怕不行。”天熹帝懒洋洋眯着眼睛,把玩着手中玉麒麟,顺口问道:“萧邈,你怎么说?”

      他看似问得随意,但太子他们一定顿时都竖起了耳朵。

      “要是按春闱舞弊算,不族灭怕是不行了。”萧邈只说了这句。

      天熹帝笑了。

      “要是不按春闱舞弊算呢?”他顺势问道。

      “那就交刑部,交礼部,交大理寺都行。横竖不是什么大事,公开审理也安一安大家的心。”

      要是方其慎还活着就好了,也不枉了萧邈这一句。东宫和天熹帝是“咱们”又如何,他亲手教出的萧邈,永远和那些惴惴不安的士子站在一起,是“大家”。

      “七皇子这话糊涂,怎么能不按春闱舞弊算?这已经是操纵春闱结果了,陛下,依末将看,这样的大冤案,春闱已经烂透了,叶家树大根深,只怕族灭还挖不尽,夷三族才好。”魏山林又争辩道。

      说他蠢,倒也没蠢到底,从来求乎上得乎中。他步步紧逼,反正是要把叶家灭族才算。文臣不比武将,哪怕放出一个人,以后也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叶家从开国到现在,几起几落,都是这么来的。

      萧邈冷笑道:“大将军,我没记错的话,按我们的赌约,这案子既然破了,就该交给我来断吧。”

      魏山林顿时也笑了。

      他在军中多年,是有点匪气在身上,听了话就笑道:“哈哈哈,殿下还当真了,不过是在圣上面前的一句戏言罢了,殿下还记得呢。说句大胆的话,殿下如今破了案,就要断案的权力。难道殿下破不了案,我真能按军令状取殿下的人头不成,不过是酒后的玩笑罢了。”

      萧邈也没真觉得自己能靠那赌约就赚到断案的权力,谁来断,如何断,都是天熹帝一句话的事。当初三堂会审他尚且耿耿于怀到今日,这样的春闱大案,断然是不肯把权力交到外人手里的,不管是太子还是萧邈,都一样。

      萧邈已经看透了,太子也多半明白,只有魏山林,还在这争得面红耳赤的。也难怪天熹帝对于这个国舅爷不忌惮,虽然骄横,心中其实没什么城府,其实是好操纵的。为了这个好操纵,边疆百姓吃点苦,也没什么了。

      天熹帝靠在一边,用手按揉自己额侧,李福子见状,连忙想上来按,被天熹帝皱着眉头看了一眼,又连忙唯唯诺诺退下去了。

      “朕实在是头疼,萧邈你说,要按你来,怎么断?”

      魏山林听了这话,顿时急了,就要上来争,太子瞥了他一眼,毕竟是东宫,眉眼间已经有了几分君威,魏山林被看得一愣,明白他意思,强自按捺住了,听萧邈回答。

      要是自己也主张严办,那今日这个局就无解了。父皇再去哪扶一个人来对抗东宫呢?

      萧邈不无嘲讽地这样想道,但嘴上还是淡淡道:“回父皇,断案不敢,但命案的部分,叶家不是直接元凶。怨魂虽然可怜,毕竟是死了之后才化成鬼的,如果不死,还有下一科的春闱可以考,陈瑞安死于苛捐杂税,董志行死于头风,叶家既不是直接杀死这七人的罪魁祸首,自然也不能算害死今年春闱这七人的元凶。”

      要是叶璟在这一定惊讶,萧邈在他面前毫不徇私,不肯给他一点希望,到了御前却又替叶家说起话来。

      “殿下凭感情用事,末将不服。”魏山林立刻道。

      萧邈冷冷瞥了他一眼。

      “我凭的是大周律法。比如大将军今日鞭打下属,下属自己气愤喝醉酒,掉进井中而死,冤魂索命杀死别人,只能治大将军虐待士兵的罪,治不了大将军杀人的罪名。要是大将军带人直接屠杀平民,那才叫杀人。大将军,是这道理不是?”

      魏山林记仇,萧邈比他更记仇。他记恨萧邈告他一状,时时提起,那萧邈也时时提起他纵容部下杀平民冒认军功。听得魏山林火冒三丈,青筋都暴起来。

      天熹帝摩挲着手中的玉麒麟。

      “你的意思是,叶元载不算真凶?”

      “是春闱徇私舞弊的真凶,不是这七条人命的真凶。御下不严,结党营私,操纵春闱,都是他的罪名。按大周律法该如何判,就如何判,儿臣不敢擅专。”萧邈平静回道。

      天熹帝又思忖片刻,实在是精力不济,额角上都冒出细密汗珠来。李福子趁机劝道:“陛下,该进丹药了。”

      鲜红的丹药呈在玉盘上送上来,红得像蛇吐的信子。用玉髓送服,其实就是采玉时有些玉石里面带着水。天熹帝服了一颗,咽了两三次才咽下去,丹性燥热,顿时脸就红了。他敞开衣服,在殿内走来走去,这叫散丹,颇有些滑稽。

      萧邈看见太子眼底带着淡淡的厌恶,但转瞬即逝,消失不见。

      天熹帝走了两圈,整个人都精神不少。

      “行了,今日暂议到这里,就按萧邈的主意,先收押此案有关的人员好了。叶九,你带着净卫去办,别弄得满城风雨的。”他摆摆手道:“其余的事,改日再议吧。”

      散场时已是中午,天熹帝匆匆忙忙赶走他们,也没有留午膳。萧邈走出勤政殿时,见太子正上抬辇,魏山林正焦急地跟他说着什么,见到萧邈出来,舅甥两人都停下了话头。尤其魏山林,警惕地看着他。

      他平生难得服人,唯独对这个油盐不进的七皇子,实在是又忌惮又恨,心中甚至起了个不敬的念头——但凡太子有萧邈一半的强硬,这江山也稳了。

      他哪里知道太子怀柔的手段才是真正的帝王术。也怪明华皇后,从中斡旋得不够,但明华皇后不出手,太子身边也仍然有可用的人,要是魏山林再在京中多待些日子,叶九敲打他的手段就要出来了。

      “殿下这么早就出宫了?”魏山林不无挑衅地道:“怎么不在宫中多留一阵。”

      成年皇子夜宿宫中是要被参的,他大概觉得这能刺伤萧邈,毕竟他身后那位,才是能正正当当住在东宫的储君。

      “边疆事忙,大将军什么时候回去?”萧邈反问他。

      魏山林果然被惹怒了,也是说中心事,他最担心的就是自己回了边疆,太子斗不过叶元载那只老狐狸,听到这话,怒道:“本帅什么时候回去,自有圣上旨意,轮不到你来管吧……”

      “舅舅。”太子制止了他,没多说什么,只是朝着萧邈淡淡道:“贡院的案子,辛苦你了。改日在东宫摆酒,太傅还要跟你道谢呢。”

      “不劳烦了。”萧邈也神色淡淡。

      曾经至亲兄弟,走到今天,也难免让人唏嘘。太子显然也觉得了,道:“母后一直问起你,不如过去坐坐……”

      “府中还有事,不打扰了。”萧邈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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