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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向英明睿智的老夏完全成了傻子,夏成蹊从手术室推出来前,他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连手术同意书都是韩寻波把笔塞进他手里,托着他的胳膊颤抖着签的。夏婶还没到医院就不行了,呼吸困难,失去知觉,直接推到急诊。唯一还有点儿理智的,就只剩韩寻波了。
但即使理智尚存一线,韩寻波也同样完全不接受小夏会死的可能性。
即使医生说很危险,他也仍然执着地把那种可能拒之门外。
好好的孩子怎么可能会死呢?韩寻波一动不动地盯着闪亮的“手术中“指示灯,心里想:别开玩笑了!
小夏确实没死。医生后来说,他很幸运。他坠落的地方正好是楼前的草坪,而一场绵延了好几天的细雨前一天刚停,土地还潮软。——不过,命虽保住了,罪还是要受的。小夏从三楼摔下来,一侧身体先着地,右臂和右腿都有程度不同的骨折,撞击还引起脾脏破裂内出血,送到医院的时候人已经休克,情况确实相当危险。
老夏像是泄了气的皮球,摊在手术室外面走廊的塑胶椅子里,眼神发直,喃喃自语,不知道在说什么。
韩寻波盯着门上的红灯,只觉心乱如麻。
直到小夏被送进监护病房,隔着大玻璃看到仪器在滴滴答答规律的起伏,韩寻波才敢转弯抹角地打听,这一切究竟是因为什么。
一如韩寻波意料之中,小夏还是选择不再拖延下去,而向父母坦白自己的恋情。他本来打算先跟夏婶说,期望一向宠溺自己的母亲能够多少理解自己一点儿,再帮自己慢慢向父亲解释。他低估了夏婶对这件事的反应。震惊的夏婶一分钟也没有耽误,马上打电话给丈夫,而且讲电话的时候简直歇斯底里。两夫妇先是震惊,接着震怒,手足无措,不知道怎么办好,第一个反应就是先把儿子关起来再慢慢想办法。
到韩寻波决定去夏家这一天为止,夏成蹊正好被锁在家里整一个星期。这个傻孩子完全不懂得运用任何策略,被关急了,就知道跟爹娘吵。老夏正不知该拿他怎么办,火气一上来,就说了几句狠话。
“……您说什么了?”韩寻波小心翼翼问。
“……我说什么了?我也想知道!”老夏仍然一脸的惊怒与懊恼,说话像在咆哮,“我说让他甭指望着出去找那小子,我已经让人把那小子一只手卸下来了!他要再敢去,我就再让人卸他一条腿……这种话……你会当真吗?啊?会吗?”
韩寻波顿时无语。他一下子想起那次小夏求他别找顾家伦的麻烦时,一脸敬畏地提起他们的□□背景。
并不是说夏氏完全清清白白。无论是老夏还是韩寻波,都不是那种黑白分明、循规蹈矩的人,他们交往的并非全是守法公民,在做事的过程中出点小格儿也不罕见,但至少不是故意伤人害命这种事儿。可是向来粗豪的有种江湖气的老夏耍起狠来是很难在这方面取信于儿子的。
韩寻波有点遗憾:小夏甚至还不如自己了解他的父亲。
老夏还在咆哮自责,“……我就是随便那么一说……他竟然会当真!这孩子!这孩子!……他就是存了心要我的命!”
韩寻波觉得自己的太阳穴阵阵作痛。
他失策了。失策的原因在于,他没有想到,一直以来性格绵软的夏成蹊在这件事上居然会采取如此激烈的手段;而一直以来聪明练达的老夏夫妇,遇到儿子异于寻常的恋情却居然会笨拙到如此地步……
直到很久以后,韩寻波想起来都还后悔:他如果早点儿去,事情也许不至于如此。
不过就当时而言,小夏这一跳是把夏叔夏婶彻底吓懵了。
夏家此时兵荒马乱。老夏还没回魂,暂时仍无法有条理地思考与处理事情。夏婶那边又传噩耗:经此一吓,刺激过度,心脏运转出现暂时性异常,需入院观察,幸好医生说不太严重。一下子两个人住院,韩寻波别无他法,婉言劝慰老夏回家去拿妻子儿子的日用品,然后自动接手办理各种手续。
小夏第一次醒来的时候,只有韩寻波在。他正盯着小夏被擦伤和淤青弄得似乎有点肿胀变形的面孔发呆,就看到小夏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眼皮似乎撑开了一道缝。韩寻波立刻从靠坐的姿势变成向前倾,凑到近前小声呼唤他,“小夏?”
小夏的眼皮下面,眼球在慢慢地转动着,喉咙里发出几声模糊的咕哝。
韩寻波沉着地伸出手去打算按铃叫医生,这时候,他忽然听清了小夏嘴里含含糊糊吐出来的几个字,“……别……别让我爸……”
韩寻波的手顿住,低头看他。
“……哥?”
“是我,你还好吗?”
“……他……他把……阿伦……”小夏的表情有点迷糊又激动,他挣动起来。
韩寻波轻轻按住他插着针头的手臂,贴近他耳朵说:“顾家伦没事儿!小夏,听见吗?他没事儿,你爸只是吓唬你。”
小夏安静下来,努力睁大眼睛看他。
“真的,别担心……你要我叫他来吗?叫他来看你。”
小夏不说话。
韩寻波不知道他是不要,还是又睡着了,但他的眼睛还是微睁着的。他等了一小会儿,自己做了决定,“我会叫他来。小夏,你睡吧,睡醒之后,他就会在这里了。”
小夏似乎叹息了一声,眼皮垂下去。
医生过来的时候,他已经睡着了。
韩寻波把车开到大学去,在研究生宿舍外面停着等顾家伦。那青年跟几个同学一起出现在甬道另一边的时候,韩寻波把烟蒂丢在脚下踩熄,站直身子。
顾家伦看到他,迟疑了一下。旁边同学跟他说话让他分了一下神,他回应他们一个心不在焉的笑容,越过大家的肩膀又向韩寻波看过来。韩寻波的眼神毫无疑问地让他确定这人是来找自己,他跟同学们说了句什么,转身走过来。
“嗯……”他认识韩寻波,可是不知道怎么称呼他。
韩寻波直截了当地问:“最近这周你找过小夏吗?”
顾家伦有点诧异,摇摇头,“没有,我最近有点儿忙,我有报告要交……”
“就是说你不知道他出了什么事?”
“不,他……出了什么事?”顾家伦的语气明显地踌躇起来。
韩寻波有那么片刻没有说话。他的沉默让顾家伦显得更不安起来,有些急促地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他从楼上跳下来,伤得很严重,现在躺在医院。”
顾家伦吃了一惊,瞪大眼睛。
韩寻波不准备放过他脸上最细微的表情,他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顾家伦的呼吸有些凌乱,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什么来。
韩寻波觉得很失望……失望中夹着微微的恼怒和沮丧……以及深深的无力感,他干巴巴地问:“你要去看他吗?”
“……现在?”顾家伦怔怔地反问。
“他担心你!”韩寻波看着他的样子,只觉得厌烦,“他担心你有事儿,你得去一趟!”
顾家伦似乎根本就没明白他的话里的含意,只是被他加重的语气所压迫,不得不很快地回答,“好,好的,我去……我把东西放上去。”
瞥了一眼他手里的讲义夹子,韩寻波觉得自己挤不出更多的耐心了,“拿着吧!”他说,同时坐进车里,用力关上自己这边的车门。
顾家伦小心翼翼地从另一边坐进来。
一路上两个人都保持着沉默。顾家伦似乎心事重重起来,一直到停车,上楼,他都没再问韩寻波任何问题。
老夏正坐在儿子床前用力搓脸。他在住院部的两幢楼之间奔波,守着儿子,担心妻子,守着妻子,又担心儿子,真是煎熬万分,看到韩寻波,大大喘了口气。接着他看到跟在韩寻波身后的顾家伦。起初老夏有点儿没明白,但是这两个人脸上的表情实在太过微妙,何况顾家伦的视线立刻落到躺在床上的夏成蹊身上……
老夏呼的一下站起来,面孔开始涨红。
韩寻波在他爆发前抓住他两条胳膊,压低声音说,“夏叔,现在别……”他一边说一边把他拖出病房。
老夏额头青筋直蹦,阴沉地问:“就是这个家伙?”
韩寻波点点头。
“你把他带到这儿来干什么?”
“小夏想见他。”
老夏瞪着韩寻波。他只得叹口气,说:“他得看到他才放心,别让他醒过来再折腾。”老夏顿时泄了气。儿子不相信他,看起来这事儿让他挺难受;儿子那么护着一个外人,似乎更让他气恼。
韩寻波看着他隔一会儿,就叹口气,摇摇头,忽然觉得自己也很想叹气了。
好半天,老夏才颓丧地问:“你说……这孩子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韩寻波无言以对。
老夏继续问:“我拿他怎么办?难道真的让他跟那家伙一块儿?”他愤慨地跺跺脚。
韩寻波也很茫然。虽然他一直表现的很冷静,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脑袋里一团乱麻,理不出个头绪。
两个聪明人沉着脸,互相看看。
韩寻波再叹口气,说:“先对那家伙和气点儿吧。”
老夏看他一眼。
“至少这一阵儿,对他态度好点儿。”
老夏没反对。
是,至少眼下这一阵儿,得要对顾家伦好点儿!因为,他们指望着他对小夏好点儿——哪怕只是一段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