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 天赐 ...
-
大辛国还未挥师南下的时候只是个西北部的小国。西北天气肃杀,冬天更是彻骨得寒冷,风夹着雪粒子砸到身上的时候,隔着厚厚的毛皮子也能感觉到针扎一样的疼。
那时大辛国王孟轲洋刚刚平复了境内诸侯的叛乱,班师回朝时大雪纷飞,宫中女官来报——皇后颜顺利为国王产下小王子。孟轲洋刚刚凯旋,又闻得这样大好的消息,第二天便在朝堂上宣布,皇后颜所生的小王子即是太子,上天仁厚,赐名孟亦之。
孟亦之,也就是他也要如父皇一样,君临天下的意思,也就是,要让这片土地上所有的生灵都如同那小小诸侯国一样,尽归大辛国的意思!
太子诞辰当日,太傅许岳府上也添了一子,只比太子晚了两个时辰。许氏身体一直虚弱,生了孩子之后身体就如抽丝一般更不济了。那孩子生下来只在最初大声啼哭了几声,后来便一直安分了下去,后来经诊断才知道,这孩子就跟他娘一样,天生羸弱的身子,就跟豆腐块儿一样经不起风吹雨打。许岳见他堂堂大辛国太傅的儿子竟生得如此弱小不济,本该有的父爱全让位于恼火和鄙夷,孩子长到三岁还没给起名字。三年后,许氏病危,硬是拉着许岳的手,说是给孩子取了名字她才能安心地走。许岳鄙夷地看着乖顺地跪在床前,两眼挂着委屈的眼泪的孩子,叹一口道:“离,叫离吧,希望他以后能离开病痛,变得强壮些。”
于是,这孩子在哭泣中送走母亲的同时也拥有了自己的名字:许离。
许岳是曾是孟轲洋的师傅,在孟亦之四岁的时候又成为了太子太傅,进宫教授。孟轲洋知道他家中有一子,与孟亦之是同年同月同日所生,便授意许岳也将他带来,伴太子读书。许岳心不甘情不愿地带上许离,进宫那天他吩咐下人给他穿上最厚实的棉袄以免在宫中生病犯了忌讳。一路上,他看着恹恹的许离,总是厉声说:“挺起胸来,给我精神些。”
他不知道,许离为了使自己看起来笔挺些已经僵直着背走了好久,他没有说父亲给他穿的衣服已经笨重到他想好好迈一步都很困难,他只是想让父亲知道,他可以精神些的,真的可以。
可是,许岳阔步走在他前面,最后看都懒得看他一眼。
孟亦之偷偷从上书房跑出来偷看太傅时,看见的就是憋红了脸一小步一小步踩在雪地上拼命跟着的小男孩,那模样就像一个在雪地上慢悠悠滚动的大雪球。
他恶趣味一起,悄悄捏了个小雪球在手中,瞅准时机朝那呼呼喘气的“大雪球”砸了过去。然后看着那雪球明显一惊,抬起红扑扑的小脸四处惶然张望,然后,又不安地低下头去。
孟亦之嘿嘿一笑,继而又快跑离去。
许离学着父亲在上书房垂首立着,一会儿,宫仆细细碎碎的脚步从外面蔓延进来,然后跟着轻快的,又不失威严的脚步声。
许岳单膝跪下,呼:“国王陛下。”
许离一惊,这才想起父亲在家中教过的礼仪,这时便慌忙双膝跪地,头紧紧地埋在了紧缩的双肩之间。
孟轲洋十分尊敬自己小时候的师傅,也曾下令让许岳见着自己不必下跪,可是许岳正直又拘泥于祖宗礼法,从来也没有真的不下跪,孟轲洋见胳膊实在拧不过大腿,便也随着他去了,只得赶紧叫他平身。
许离也慌忙从地上爬起。许岳见着儿子这幅样子,眼角隐隐显露出一丝惭愧和羞耻。
孟轲洋照例说了些问候和交代的话,刚一停顿,便闻得上书房内一声清脆的童声响起:“许太傅,这个雪球叫什么名字?”
许岳和孟轲洋均是一愣,孟轲洋见自己儿子正瞪大了黑漆漆的大眼好奇地看着躲在许岳身后的小男孩,便抚摸着他的头说:“那是许太傅的儿子,给你做伴读的。”
孟亦之点点头,朝许离走过来,问:“你叫什么名字?”
许离羞涩地抬头看了他一眼,似乎是觉得眼前身着橙衣的人过于耀眼,又慌忙低下了头,老实地颤声回答:“许离。”
那一瞬间,他清晰地听到自己父亲几不可闻的一声叹息。
他的心更加难过紧张了,额头由于累和辛酸,禁不住沁出汗来。
谁知孟亦之问完他名字之后还盯着他研究着呢,看见他两眼满泡的泪水和一头冷汗,竟然抬起手给他细心拭了去。
“太子……”许岳吃了一惊,几乎又跪了下去。
孟轲洋看了大笑说:“无妨,无妨!太傅,看来敏儿很喜欢令郎,以后有令郎做我敏儿的伴读,我也就不担心他会因为没趣而厌学了。”敏儿是孟亦之的小名,偏偏许离不知道太子的名字,就傻傻地将这当成了他的名字。
孟亦之朝孟轲洋灿然一笑,又拉来许离的手,对许岳说:“许太傅,你儿子生的好漂亮,比我小妹妹还好看呢!”
许岳听了心中跟吃了苍蝇一样难受,可偏偏是太子夸奖,国王又似乎在心情大好地笑,他也只得强装微笑:“太子说的是。”
许离听了孟亦之这话,并不知道漂亮在大辛国是不来形容男孩子的,他只知道他生平第一次得到了别人的夸奖,而父亲居然也表示了赞同,一时心中高兴地想要蹦起来,眼睛因为泪水而显得闪闪发亮,两个脸蛋憋得更红了。
孟亦之看了,回头朝孟轲洋炫耀似得喊:“父亲,你看他像不像母亲堆的雪人,真是可爱极了!”
太子寝宫毓琉宫内,黑暗中还有书房的灯在安静地亮着,偶然有宫女们来回倒茶的脚步声、衣衫摩擦的声音以及茶水进入茶杯的汩汩声。
“太子。”一个清雅的男声打破了这寂静。
太子孟亦之从书堆中抬起头来,双眼有些迷蒙地看着刚才轻唤自己的男子。
“什么时辰了?”
“已经子时了太子,还是早些休息吧。”这个一身白衣,身子有些清瘦的男子把手从孟亦之的手中抽下,然后将一叶书签夹在未看完的那页,整一整放在一旁。
孟亦之看着他熟练又沉稳地做着这一切,嘿嘿一笑,说:“许离,我记得你刚来时,一张嘴就叫我什么来着?”
十三年了,许离还是像以往那样动不动就憋红了脸,听见孟亦之这么问,便低声辩解:“臣都解释了好多次,那时臣不懂事,并非故意……”
孟亦之见他又红了脸,便愈发想逗他:“哎,那时候你还叫我敏儿,真吓我一跳!”
许离背过身去,故意捂住额头,道:“唉,真困,困,困,困啊……”
孟亦之大笑,朗声叫来宫女,两人一番梳洗。
梳洗毕,孟亦之躺在床上,对着一旁的许离说:“父皇说,我下月便满十八岁,该娶正妻了。”从四岁起许离就在孟亦之的要求下和他睡在同一间屋子,连孟轲洋也不反对。
许离在一屏风之隔的床上躺着,听了这话有一时的愣神,半天才木讷地回话:“你不是有柳绵和悦瑞了么?”
“那是妾。大辛国寻常男子都当三妻四妾,更何况……”
更何况你是太子,将来的国王,将来的女人岂止是三妻四妾。
许离有一时失神,好半天才想起来自己还没回他的话,只得开口:“太子……”
“还是叫我敏儿吧。长大后父亲都很少这么叫我了,偶尔听你这么叫,还真亲切。”孟亦之的声音比起许离来低沉了许多,低沉里埋藏着日后君王应有的威严,这一点,有时候连许离听了都觉得心惊。
“敏儿,”他思索后说“那时候我也该搬回去了吧,到底这里是东宫,你大婚,这里不久就会整修的。”
“不会怎么大修,只是要布置一下。”孟亦之的声音淡淡的。
许离明白了,他明说的意思是简单布置,没有说出口的是,他还是得搬出去,而且,就在不久了。
“那……明早臣就开始收拾,最快也许明晚就能搬出去,臣东西并不多的……”不知怎么的,他突然有种弃犬一样的失落,心中涩涩的。
“嗯。”那个人淡淡地回应。
估计是睡了。许离想。
可是他睡不着。他永远都记得他是第一个称赞自己的人,虽然称赞的形容词不怎么样;他还记得他看见自己搬进来时的热乎劲,似乎又从那么少年老成的太子变成了和自己一样的小娃娃;他记得这个人第一次带柳绵过夜时,他去外面蜷缩着吹了一宿的风,第二天孟亦之出来的时候,他已经发烧晕了过去……
他睡不着,脑海里全部是第一次见时孟亦之那张严肃又孩子气的脸,他叫自己:“雪球……雪球……雪球……雪球……”
他轻叹了声,唉。
这一声落进了根本没睡着的孟亦之的耳朵里。他闭上好看却凌厉的双眼,重重地翻了个身。
二人一宿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