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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文 ...


  •   “轱辘……轱辘……”

      两辆马车由北而来,在十几名卫士的护拥下,遥遥向京都驶去。

      当先一辆马车齐整庄重,虽不华丽,却仍瞧得出不是寻常家里有的;车轮辘辘,轧起的阵阵尘土,也遮盖不住轴承的木质光泽,白色的车篷却不沾一丝灰尘;两匹棕色骏马,拉着这辆马车,稳稳地疾驰在官道上。

      白色的门帘在风中微微抖动,并不飞起。车内很宽敞,铺着厚厚的毡垫,皮毛褥子,暖暖的,软软的,减轻了马车的震动。上面支了一张红木小几子,放着厚厚一摞书,并两碟干鲜果子,两碟精致点心。

      桌旁车壁前的靠垫上斜倚着一名女子,乌黑的长发简单的挽起,只用一支晶莹润华的羊脂白玉簪子;略为削瘦的身子穿着白衣,式样朴素大方,衣料质地却是上乘;腰用白纨束起,更显纤腰不盈一握。她白细修长的手指握着一卷书,阳光透过小窗穿进来,窗帘没有固定住,被风打的扑腾扑腾上下翻飞,阳光便忽明忽暗地投射在她如雪一般的手上,影子变换移动着,她的手却一动不动。

      她的脸朝着窗子,风吹着她脸旁散落下来的秀发,丝丝飞扬,不时拂上她的面孔。她的面孔却恹恹的一丝表情也无;苍白的脸上,双眉微蹙,瓜子脸尖瘦,只有唇是红色的。如此精致的脸庞,却如此冷漠,如若笑起来,定能使百花失色。

      她的双眸黑亮水灵,此时却呆呆地看着窗外,半天才一眨眼,从她的方位看去,只能看到快速而过的树枝,甚是无趣。她不是在看这些,她是在想,那一年,也是这样的秋高气爽,也是这条官道,只不过是反方向,他带着她,从京都驰向朔州,他的封地。
      那时他们大婚刚过,新婚燕尔,感情甚笃。她十七年来,从未踏出京都一步,在家中,父亲母亲以她是谢家长女,要注重仪容妇德为由,管教甚严。得此机会,当然不肯放过,软语央求夫君,所经每一城镇,定要游玩数日,才肯启程上路。他总是纵容她,笑着陪她走街串巷,观景看湖,再哄着她起床上路。原本十几天就能走完的路程,他们足足走了三个月。到达朔州,已是瑞雪初下。

      车子“轱……轱……辘……辘”慢了下来,车外也渐渐有了吵闹声。一名侍女上了车子,向女子请安,说道:“王妃,车驾已到齐阳府,府尹请王妃府里歇驾。”女子“嗯”了一声。

      一路来,为了她的安全,不能住于客栈,只在各地州府、县衙、驿站出歇息。齐阳府尹率一众人,已在车前跪下恭迎:“臣等叩见王妃,王妃一路辛苦,驿站准备不全,恐怠慢王妃,请王妃移驾府衙。”侍女略掀了一缝门帘,女子望了一眼,淡淡地道:“好,请起。”只听衣服悉索摩擦的声音,众人站起,马车又“轱辘轱辘”地前行。

      行到府衙门前,府尹的家眷早已在此候着,车子停稳,两名侍女赶上前来,一左一右扶了女子下车,家眷们行了礼,簇拥着向内走去,一时间,环佩叮当。

      沐浴更衣完毕,女子倚窗而坐,微风吹过,院中树木飒飒作响。女子低头,见手边摆着一张琴,古朴典雅,显是久传的上品,不由伸手触拨,“铮铮”几下,声音清远,女子却痴了。

      她想起第一次见他。那是在康章长公主府里。长公主性喜热闹,七夕之夜,将王公大臣府里的青年才俊,名媛淑女都请了来,做为左丞相长女的她也在其中。

      女子都在内院,长公主携着女儿、媳妇亲自相陪。宴后,长公主提议到花园里散散,消消酒食。一群女子便花团锦簇地向后院移去,一时间莺莺燕语、玉颜月貌、脂粉清香,将满园子珍奇斗艳的花儿都比下去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长公主命人各处点上烛火,花摇影动,更添情趣。长公主说,七夕之夜,怎可无乐!右丞相王家二小姐首先应命而出,调琴抚了一曲“高山流水”,琴音优雅绵长,荡清人心中杂念,令人不觉沉溺其中。

      长公主击掌称赞,目光又落于她身上。她落落大方,起身接过长箫道:“箫声于悠远处赏听,更添韵味。”左右一看,见到一片竹林,苍翠挺直,信步走了过去,侧对众人,箫声呜呜咽咽地响起。

      此时是七夕,她便吹了一首“长相思”应景,箫音缠绵悠远,跌荡生情,勾起人无限思绪,令人久久不能自拔。

      箫声婉转落下,尾音绵延不断,像人长长的思绪。她停下来,将箫管握于掌心,短短一阵恍然。回过神来,看众人仍是无语,却觉得身后有人轻步走近,她转过身。

      弯月洁白的光华投射在面前那人的身上,照的他如天神一般,修长挺立的身形,着滚金蟠龙边的白色长袍,白净的脸上剑眉星目,柔软湿润的唇,正微笑绽开着。她心中“怦”然一动,低下了头。

      长公主的声音终于响起:“弘儿,你怎么跑到里面来了?阿竹,这是河朔王!”

      河朔王,皇上四子。她抬头,目光落入河朔王如水一般的眸里,那眸里笑意渐浓。只听他问道:“你叫阿竹,是么?”

      门外脚步声响起,阿竹从思绪中回过神。府尹夫人带着女儿进来,福身说道:“王妃一路风尘辛苦,小女亲自沏了茶,请您润润嗓子!”阿竹向那少女看去,少女上前将茶敬上,缓缓说道:“这是我旧日存的雨水,澄清了,沏上今年雨前的毛尖,清香扑鼻,生津止渴,请王妃赏评。”

      阿竹看着她那一双细嫩白净的手,想起那年,初进朔州,便已下雪,大雪纷纷扬扬扯絮般下了数日。雪停时,他拉着她去院中赏雪。院中栽了几株红梅,开的异常茂盛,红梅白雪相互映衬,美艳无比。

      她突然想起一事,对他说:“曾听人说,扫落红梅蕊中的雪存起,来年沏茶,是极好的。你爱吃茶,可有尝过?”他不愿意,怕冻到她,她却执意抱了青瓷坛就去。他拗不过,只得自己抱了青瓷坛,去接落雪。他看她拂下花上薄雪,慎重专注,笑言:“白裘衣,红酥手,拂却落梅雪。”她闻言,回眸一笑,他笑叹口气,道:“白雪红梅,亦比不上吾家阿竹的笑颜。”

      她将红梅花蕊上的雪尽扫,得了满满一坛,就埋在梅树下。来年夏日,她想起来,取出青瓷坛,雪化了只得半坛水,她道,半坛水尽够了。取水煮沸,将新供的君山银针沏来,清香扑鼻,她先奉给了夫君,问他如何?他点头笑说:“梅花香自苦寒来,梅香,雪寒,配上君山银针,绝妙!”她大喜。后来自己尝了一盅,与平常泉水冲沏无甚大异,才知他是怜惜自己辛苦,撒谎取悦她。
      阿竹叹口气,看看自己依旧柔嫩白皙的双手,那品茶人又在何处呢?

      第二日复又上路,城内人多,马车行的极慢。到达城门时,阿竹无意间向外一瞟,见到一双人立于城墙下依依惜别。男子携着马缰,神情望着身前的女子,低低说着安慰的话,女子双手拉着他的衣袖,泪珠滴滴落下。

      阿竹忽然就想起,他们相识几个月后,一日,他站在他身前,握着她的手说:“阿竹,北方游牧流寇日渐壮大,经常骚扰我北方城镇,使得民不聊生,我已向父皇请命出击,不日就要北上……”说到此处,他停顿了,她抬起头,依然镇定:“我知道你志向远大,愿为国家百姓担负应尽的责任,可是,你要记住,保护好自己,不要让我担心。”他解下腰间佩玉,放在她手上,轻声道:“玉璧为信,我定当凯旋而归,等我!”他拥她入怀,她的泪水终于潸然落下。

      他出征那日,银盔铁甲,在黑如潮水的军队中,犹如拱月一般耀眼。她站在高高的城墙上,看着白马驮着他渐渐远离,心墙仿佛塌了一块,苦痛异常,泪水模糊了视线。那一刹那,军队前方的他蓦然回头,纵然隔得远,她仍能感觉得到,他落于她身上的灼热视线,她知道,他不要她担心,他承诺会尽快回来。这样一等,再见面,已是一年后。

      马车摇摇,又进入一座城镇,阿竹见那景色颇为熟悉,掀开门帘问身旁的侍卫:“到了何处?”侍卫立刻答道:“启禀王妃,已进了竹县。”

      竹县,又到了这里。记得当年,他特意带了她到这里。这里有大片的竹林,百姓生活起居均与竹息息相关。她兴致极高,对他说,要和这里的百姓一样的起居。于是他们住在竹舍,白日坐在竹桌旁吃竹笋,在竹林里拿着细竹枝打闹,跟着老篾匠学编制竹用具;夜里歇在竹榻上,看竹林上方明月高悬,低头抚琴弄箫。他笑言:“阿竹到了这里,如水落大海,得其所哉,悠哉悠哉!”

      但这里不是常住之所,还是要回朔州王府。甫一回府,她愣住了。她居住的小院内,竟然种了大片的翠竹,这短短的一月时间,不知他是怎样做到的。瞬间,她的眼里就盈满了泪水。他抱住她说:“这是要你开心的,不要哭。”

      可惜竹长于北方,枝杆变的极细,他叹气,她却说:“无妨,纵然生的纤细,它仍是苍翠挺立,中空有节,竹还是竹。”他笑了,眼中光华点点,明亮异常。

      京都越来越近,可以看到大批的军队各处驻防,阿竹知道这是拱卫京都,防有叛乱。看着将士铠明甲亮,她很熟悉。在朔州时,北方游牧流寇残余,时常南下扰乱边境,他就带着他的军队出击。他在前方打仗,她就在后方支援压阵,安抚百姓。

      那年重阳,他特特地从前方赶到她面前,共乘一骑,登上北国的山峰,他一手护她,一手持鞭指着眼前的大好河山,朗声道:“我会叫这片土地全部都归于我天国旗下。”无边的落叶萧萧而下,她看着他,指点江山,挥斥方遒,英雄气概豪迈,她笑了,握住他的手说:“我陪你!”他眼中似有无限言语,渐渐融成潭水般深浓的情意,拥住她说:“有你在我身边,我敢把这天下挣来给你!”她摇头,说:“我不要这天下,我只愿与你携手相伴永远。”

      在驿站中歇下,侍女进来报说:“王妃,明日就要进京,王爷派遣了一对卫士前来接应。”等了片刻,侍女见阿竹无语,才慢慢退出。

      终于要到京都了。阿竹还记得,七个月前,在南方已是烟花般的二三月间,朔州却仍有些寒冷。她在温暖的房里抚琴,他进来,双手包裹住她的手说:“天还很冷,琴弦冰硬,不要伤了手。”她微微一笑,听他的话住了手。他沉默半响,说道:“父皇驾崩,太子仁懦,继位以来,竟由右丞相王之儒把持朝政,使得朝纲混乱,民不聊生。我上书劝谏,竟没有回音。我想要进京,但藩王无诏不得进京,此番只能悄悄潜入。”她知道这次入京有些风险,不能带她同去,于是说道:“你放心,我在家里等你。可惜父亲年事渐高,身体不好,渐渐不理朝政,不然,也不会让王之儒只手遮天。”他点头,又说:“待事情稳定,我即刻接你入京。你在家中,多多保重,不要让我在外悬心。”

      他这一走,就是三个多月。期间,不断有消息传来,说他入京之后,暗中查访,掌握了王之儒的误国罪证,然后联合朝中多名官员一起弹劾,请求皇上治罪。皇后是王丞相长女,跪在宫门哭诉大臣是以莫须有罪名陷害国丈,皇上不忍,不欲治罪,众大臣以死相抗,皇上恼怒,责河朔王带众闹事,非议朝政。

      至此地步,她知道,他要以非常手段强行清君侧了,然而,接下来,京中却断了消息。她每日在惶恐不安中度过,直至一个月后,京中突然传来消息,那是父亲的一名死士带来的。他说,河朔王弹劾王之儒,遭王之儒忌恨,暗中派人刺杀他。河朔王震怒,调动早已暗中布置下的军队要强行入京诛杀,与护卫京畿的军队在京郊开战,迅速攻入城中,诛灭王之儒全族,皇上大怒,以乱臣贼子之罪锁拿河朔王,河朔王揭旗而反,攻入宫中。老丞相为保皇上,率子弟亲信拼死抵抗,攻破之时,全部阵亡。

      她听罢,大脑嗡嗡作响,眼前一黑,昏倒地上,就此病倒。每日昏昏沉沉间,侍女灌药灌水,冰敷擦洗,她全不在意,只觉得,老父、叔伯、兄弟的身影不住在眼前晃动,向她哭诉自己的冤屈。

      如此过了七八日,她隐约听到耳边有人在说:“阿竹,阿竹,你怎么还不醒来,你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她强行睁开双眼,模糊中看到他赤红的眼睛,憔悴的神色。见她睁开双眼,他大喜过望,握住她的手喊道:“阿竹,你醒了!”她瞧清楚了是他,猛地一推,纵使她久病在床手上无力,也还是推的他一个趄趔。

      他扶着桌子,凄然望着她:“阿竹,你怪我么?我知道你伤心,但那样的昏君,怎能为百姓带来福祉!岳父大人……岳父大人一味顽固,我也是逼不得已……”

      一语未了,只见她猛地坐起身,双手抓住床上的物品就向他丢去,胡乱间,摸到枕下一块硬物,拾起向他劈头砸去,那物件砸中他胸口,弹落地上,清脆一声响,裂为几瓣。

      他低下头,看见地上碎裂的玉璧,片片雪白晶莹,神色更加凄楚:“阿竹,八年了,八年的夫妻情分,这玉璧……”他蹲下身,一片片拾起玉璧,愣了半响,长叹一声,转身出去。

      此后,她一直不见他。京中事情初定,不宜长离,他走之前,站在窗外,声音幽幽:“阿竹,你好好养病,待病好些,我来接你。”

      他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她嗓子一甜,一口鲜血喷出。

      静养了两个月,她的身子总算有了起色,他忙着登基事宜,无暇分身,派了十八名卫士前来接她,她一言不发,提步上车。
      “轱辘……轱辘……”

      京都的大门已经遥遥在望,那和她离开时一样,一点也没有变。车子缓缓停稳,侍女上前掀起帘子。

      前方城门前矗立着一人一马,看到马车后,马上之人一提缰绳,“嗒嗒”跑近,勒马下鞍。

      他就站在她面前,仍是金丝蟠龙滚边的白色长袍,银冠束发,一如九年前初见时。

      她听到头顶上白云翻滚的声音。

      他说:“阿竹,你来了。”眼中隐含期盼。

      阿竹坐在马车里一动不动。良久,他的脸色越来越暗,眸子里的悲伤翻涌。

      终于,马车轻微晃动,阿竹移步出来。他的脸色立即明朗,伸手扶她下车,小心翼翼,却喜形于色。

      他握住她的手说:“阿竹,你不生我气了!”他伸手去抚她的脸,道:“阿竹,你瘦多了!”

      阿竹看看落于远处的侍卫,展颜对他说:“萧郎,又是秋天了。”

      平淡的一句话,他的眼中却涌出狂喜:“是的,阿竹,又到秋天了,我陪你去登高望远!”

      阿竹淡笑答道:“好。”轻轻投入他怀中。

      他紧紧拥住她。

      突然间,他眉头大皱,眼中痛苦之色立显。他松开阿竹,踉跄地后退两步。

      一柄匕首,静静地插在他的腹中,鲜红的血顺着雪白的袍角滴落。

      “为什么?”他颤抖着唇问,“为什么?”

      阿竹不答,他心中巨恸,屈膝单腿跪于地上,一手捂住伤口。

      阿竹依旧微笑,上前两步,双膝跪地,一手抱住他,一手猛地从他腹中拔下匕首,听他倒吸一口气,嘴角又上翘两分,双手抱住匕首,用尽全力,只听“扑”地一声,已将匕首刺于她的左胸之上,鲜血立时渗出,染红了她的白衣。

      “阿竹!”他大声狂乱的喊叫,不顾自己疼痛,双手抱紧她。

      二十几名卫士迅速聚拢过来,看到依偎在一起的两人浑身是血,不知变起何故,均呆愣住。

      “阿竹。”他低头对怀里的她说,“你若是恨,我的命给你就可,你又何必自伤。”阿竹脸色愈发苍白,却仍微微笑着。

      侍卫们“扑通”跪下,侍卫首领膝行上前,说道:“主上……”

      他摇头说:“不要过来!”

      他又低头去看阿竹,阿竹眼光迷离起来,却定定地看着他,一只手费力抬起,去抚摸他的面颊,嘴里喃喃道:“萧郎,萧郎……”无限轻柔。

      他握住她的手,在脸上摩挲着,微笑着说:“我明白。”阿竹的笑容越发深了,他又说:“阿竹,你还记得那年,我北征回来么?”

      阿竹点头,她怎么会不记得。八年前他北征归来,一身淡定的白衣穿在他身上却意气风发,他含笑站在她的面前,深深的望着她问:“阿竹,你可愿意随我去朔州,看秋高气爽,日出日落?”刹那间,白云翻飞,她只觉得,天下里,自己最幸福。

      他抱紧她,柔声说:“阿竹,你点头的那一瞬间,我只觉得,天地都阔了,那时,唯一想的是,我只愿与你,执手相伴到老!”

      阿竹无声的笑了,她亦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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