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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吃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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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飘走进更衣室,边擦头发边环顾四周。
更衣室雾气弥漫,混着肥皂和沐浴液被水稀释后的香气。澡堂在旁边,依稀传来女孩子们说话的声音。
更衣室角落没有人,倪飘松了口气放下毛巾,披上迷彩服,拿下手臂上的钥匙圈打开柜子,从中取出一瓶矿泉水和药片。
白色的药片吞下,舌苔泛着一股苦味,瞥了眼镜子中的自己,倪飘啪一声关上柜子。
太丑了。
长得真恶心。
“诶,那边有空柜子。”
自厌感涌上心头,倪飘把水瓶捏出声响,听到旁边响起说话声,不禁又捏响一次。
她松开手,把柜子里的东西收进脸盆里,低头转身。
女生自然地走向角落,倪飘却溜边走,仿佛见不得人的耗子。
她没走几步,身后的女孩子道:“同学,你落了东西。”
倪飘迟疑地停步。
“同学?”女生又道。
倪飘僵硬地转身,握着水盆的手指用力到发抖。只见女生握着被她遗忘的药板。
大脑空白了一瞬,倪飘道:“谢,谢谢。”
她的声音比蚊子还小,接过后大步走向澡堂外面。
见她有些古怪,两个女孩子面面相觑一眼,往衣柜里塞东西。
澡堂外,柳树成荫,同级新生们有的在散步,有的拿着零食从小卖部出来,有的和人牵着手在谈情说爱。
溜边走在马路边,明明刚洗完澡,倪飘却觉得后背又出了层汗。
被看到药名了吗?
“太好了,今天是军训的最后一天,明天终于解放了!”煎熬感遁去,倪飘突然想起早晨把被子叠成豆腐块的时候,舍友道。
解放?
宿舍楼近在咫尺,倪飘快步走进,身板融进暗影里。
可她的人生不会有“解放”这两个字。
永远,不会。
推门进宿舍,五个舍友都在,或在收拾行李,或在分享零食,或在卷头发。
十来天倪飘没怎么和她们说过话,这会儿她们瞥她一眼,也都没说话。
倪飘的床位在门边上,她蹲下收拾洗漱用品,不多时,走廊里响起一声刺耳的哨声,随即是教官的话:“熄灯——”
这层的宿舍像人仰马翻了一样,变得乱哄哄的。
“哎呀我头发没梳完呢。”倪飘的一个舍友道。
“先熄灯吧,这个教官很严的!”另一人道。
倪飘还在放洗漱用品,感到一人从她身后走过去,接着她头顶响起“啪”一声,灯被关掉了。
倪飘的手在空气中一顿,把外壳湿润的沐浴露轻声放到地上。
“靠,我的头发……”舍友发起牢骚。
身边的门突然被叩响两声,倪飘吓了一跳,在黑暗中看向门,听到教官的声音喝着门板传进来:“还说话呢?”
宿舍瞬间安静。
感到教官走了,倪飘轻轻摸了摸床,掀开被子,躺到床上闭上眼。
尽管她习惯了被无视,但这滋味还是不好受。
没关系,反正她一直都不起眼。
倪飘嗅着被子的潮味儿安慰自己,没关系,别人肯定也觉得她糟糕透顶。
应该的。最适合她的活路,就是去死。
第二天,军训基地外挤满车辆和接孩子的人,倪飘提着行李箱上学校大巴。
睡了快两个小时,倪飘睁眼,迷迷糊糊地下车,去坐回家的公交车。
骄阳刺目,倪飘戴着耳机在车站下眯了眯眼,看向自己的帆布鞋鞋尖。
“妈,你就来接我吧,我等半个小时的公交车了。”旁边响起甜腻腻的女声,倪飘转头,视线落在和她年纪差不多大的女孩身上。
这好像是她校友,她们从学校出来就坐同一趟车。
一辆公交车在站台前停下,倪飘看一眼,低头。
908,不是她要坐的。
“你们都半个月没见我了。”女孩子也没上车,继续打电话,笑嘻嘻道,“不想我吗?”
“我想喝奶茶了。”她又道,“你们来接我,然后去商场吧?”
“嗯,挂了。”
看女孩挂断电话,一脸满足,倪飘也忍不住拿起手机。
不过她的手机空空如也,只有app的红气泡,短信和微信比内裤都干净。
倪飘垂下手没再看。过了一会儿,女孩坐上私家车离开。
倪飘继续等车,手机响了一声,迅速拿起手机,看到妈妈给她发了条消息。
夏姿:【今天忙,午饭和晚饭都自己做吧。】
两秒后,倪飘缓缓打字。
和两年前一样,妈妈总是这么忙啊。
在她被人欺辱后,坐在办公室里呆呆望着地板,班主任给她打电话时,她也是这么忙。
面前又停下一辆公交车,倪飘扫了眼公交车的红色的数字,从兜里掏出公交卡。
十五分钟后,倪飘到家。
家里看起来好久没有打扫过了,地板被从阳台窗户透进的光照亮,能看见鞋印。
收回目光,倪飘正要进卧室放行李,手机又响了。
夏姿:【你收拾一下屋子,我最近太忙了没时间管。】
夏姿:【你也不小了,以后要嫁人,不收拾屋子可不行。】
夏姿:【厨房的碗记得刷,还有阳台的衣服取一下。】
倪飘漠然地看着,在输入框打出一行字,又一键删除掉。
好久没见了,她不想和妈妈吵架。
放好行李,倪飘走向阳台。
收拾就收拾吧。
虽然她是一个,连头发翘了都没心情抚平的人。
倪飘在沙发上把自己的衣服和夏姿的衣服分开,握着几件衣服走进夏姿的卧室。
瞧见夏姿房间有个陌生的红木衣柜,倪飘莫名眼眶一湿,把衣服丢到她床上抹泪离开。
她不在家,她妈倒是过得挺好的。
这好像也没什么不对。
但是她就是觉得委屈。
她那么痛苦,她妈怎么就不能试着理解一下呢。
她活都不想活,还要让她做家务?
倪飘坐到客厅沙发上哭。
从得了抑郁症开始,她总会被生活中的小细节牵动情绪。
她也想控制,可她控制不住。
她像是经过暴晒,已经缩水了的海绵,虽然还能正常吸水,但永远不可能再恢复原状。
哭了一会儿,倪飘看向厨房。
死法可以有很多种,她可以拿刀割/腕,可以跳楼,可以一头撞死。
明明她不想活,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还没有选择去死。
倪飘抹泪,深呼吸。
手机又响了。以为是夏姿发来的,倪飘很久才拿起手机。
然而不是夏姿。
宋阿姨:【方便接电话吗?】
倪飘愣了一下。宋阿姨是给她看病的医生。
倪飘打字回复:【方便的。】
宋迟舟拨来电话:“小飘,你今天刚军训回来是吧?”
倪飘不知道自己的嗓音是不是很沙哑,能不能被听出在哭,低声嗯了一声。
宋迟舟好像没听出来,柔声问:“周三方便来找我聊聊吗?”
“好。”倪飘垂眼,清楚地知道自己该去复诊了。
“奕鹤,你等一下,我打电话呢。”宋迟舟忽然喊出陌生的人名,声音变小,倪飘稍顿,沉默,又听宋迟舟的声音很快变实,道,“不好意思啊小飘,刚才我儿子给我递东西。”
倪飘点头,发觉宋迟舟看不到,又说:“没事。”
她攥紧手机。
她也想多说些话,可不知道说什么。
废物。
“你考的是临大是吧,心理系?”宋迟舟哎哟一声,想到什么,道,“我儿子也是临大心理系的,大三了,是你学长。”
倪飘手心里全是汗,没在意她说的,动了动嘴唇,嗯了一声。
宋迟舟道:“那周三等你,我先挂啦?”
倪飘又嗯了一声。
倪飘迟迟没挂电话,宋迟舟这边把电话挂掉。
坐在客厅沙发上,宋迟舟叹了口气把手机放到茶几上,道:“这小姑娘,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啊。”
电视机旁,饮水机前,男人握着纸杯直起腰。
他戴着银丝眼镜,气质斯文冷漠,看自己妈一眼。
“奕鹤,这姑娘跟你一个学校的。”宋迟舟看向他,皱眉道,“你要是在学校见到她,就帮帮她。她——”
“不了。”林奕鹤的下颌像是画笔出来的,声线发沉,冷得像是把一片海冻结成了冰,把眼镜摘下来放到电视机旁边,决绝道,“不熟。”
“……”宋迟舟看着关上的房门,又叹了一口气。
如果她当年早点离婚,或许她儿子也不会这样养成这种性格。
三年前,刚十九岁的林奕鹤也不会一副少年老成的口气,道:“妈,我这辈子没结婚生子的打算,您别指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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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三,倪飘来到医院。
进了医院大门,她戴着耳机听歌,还想着出家门前发生的事。
夏姿的工作单位离家很远,可能是路途不顺,一进门先进厨房,对水池里的碗筷借题发挥道:“不是让你做家务吗?都堆着让我洗?”
自己刚吃完早饭,那些是刚放进去的。
倪飘坐在沙发上想解释,最后把话咽下。
算了,她妈妈永远不会好好说话,永远喜欢把气撒到别人头上。
母女俩没再说话,夏姿刷起厨具,放厨具的声音噼里啪啦的。倪飘感觉她像在泄愤给自己听,深吸口气,起身道:“我出去一趟。”
她待不下去了。
夏姿应了一声。
倪飘刚拧动门把手,夏姿的声音从厨房传出:“那你顺便买瓶酱油吧。”
倪飘关上门。
买什么酱油?她是要去看医生啊。
医院,倪飘登上门诊楼前的台阶,看了看周围的人群,垂眼把脸上的口罩往上拽了拽。
高一那件事后,她和她妈的关系就变差了。
她觉得夏姿不够关心理解她,夏姿则觉得一个巴掌拍不响,那件事她肯定有问题。
总而言之,她们像同一只碗摔碎了,无法粘合不说,各自还都锋锐无比。
“妈,我今晚就坐火车回去。对,他打我。”门诊入口前,一个鼻子有淤青的中年女人边打电话边抹泪道。
倪飘抬头,看到她旁边有个中年男人,抽着烟,瞪她一眼试图抢手机。
女人拿远手机,哭道:“你有本事对我动手,有本事承认啊!”
扫视两秒周围,中年男人似乎面子上过意不去,小声骂道:“谁他妈打你了。”
倪飘脑袋嗡的一声,不自主地出现一些画面——
她被拉扯着头发,看视频里的自己被人扇巴掌。
她坐在走廊里,在人来人往间被扯开校服衣领。
她冲夏姿歇斯底里地吼“你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时,夏姿的那副表情。
……
倪飘身子发软,身体后仰。
一只手及时扶住她。
反应过来,倪飘看到一个女护士道:“小心点。”
护士扶稳她收手离开,“谢”字卡在倪飘嗓子眼发不出,看着护士的背影觉得很抱歉,慢吞吞掏出手机给宋迟舟打电话。
电话通了,那边的人声音一如既往得温柔:“喂?”
“阿姨,我脚崴了,可能得晚一点过去。”倪飘道。
宋迟舟啊了一声,连忙道:“在哪儿崴着的呀,要不要接你?”
“不用了。”倪飘下意识拒绝,又道,“我已经在门诊楼了……就是可能过去得慢一点。”
“你先去拍个片子吧。”宋迟舟道,“看看严不严重。”
倪飘不想一个人挂号看医生,沉默两秒,没在意宋迟舟喊了声“奕鹤”,又道:“好。”
但宋阿姨是好意,她不该拒绝。
把手机放在双腿上,倪飘走进门诊大厅,坐在候诊椅上发呆。
她的运气一直特别差,每一天也都很糟糕。
老天爷到底为什么让她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