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康熙二十三、二十四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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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二十三年
自梭龙归来后，性德的身体变得更容易为疾病所困，连带着心情也郁结起来。康熙也是一个坐不住的主，趁着台湾郑克塽降清，沿海稳定，决定视察一下江南民生，顺道也让容若散散心，南巡之意一起，安排就绪便启程了。
一路从苏州到无锡、南京等地，除了车马，更多走的是水路。江南风物如画，景致宜人，坐着画船一路南下，是从未有过的写意。
康熙倚着船边眺望，只觉得微风徐来，是说不清的舒坦闲适。但是令康熙最为愉悦的，莫不是眼前人的愉悦。
性德从小接触汉学，对他而言，江南的秀美山河，和多才的文人雅士都无不令他倾心。所以这一次随侍外出，是他最向往的一次。
因为是假借富家子弟来江南游玩之名，性德也不好多顾及君臣礼数，推不掉康熙的多番邀请，从容对席而坐，共赏这水天一色。
“良辰美景、赏心越事，岂能无丝竹琼浆添乐？”
康熙一挥手，不一会便有乐姬献酒献技。
只听得妙龄乐姬小开檀口唱到，“白玉帐寒夜静。帘幙月明微冷。两地看冰盘。路漫漫。恼杀天边飞雁。不寄慰愁书柬。谁料是归程……”
性德听得入迷，只觉得日夜颠倒，月洒清辉，遍地风冷愁绪。突然手被一只温暖的手掌握祝原来是康熙见性德被勾起忧思，怜惜之情顿生，幸好宽袍大袖，在小茶几地下，倒不显眼。
性德还未回过神来，一曲了，手已经放开，康熙已抚掌称赞：“妙！别有忧愁暗生，此小令不知是何人所作？”
乐姬笑答：“江南才女沈宛所作的《望远》。”
乐声再起，杯盘交错。
走过苏州，顺着大运河，画船在蒙蒙的烟雨中停泊在无锡。
当性德不必随侍在康熙身边，拥有自己时间好好休息时，已经月上枝头了。但是他未如平时那般回房休息，而是匆匆向近郊走去。
走了大半个时辰，已经逐渐远离繁华夜市，走进一片桑榆林中。脚下只有一条小径，在微亮的月光中，泛着冰冷的光，性德突然想起不久前乐姬所唱的，“两地看冰盘，路漫漫”，似乎说的就是眼前之景，心念一动，便低声吟诵起来。话说未绝，眼前便出现一栋三层小楼，正待走近，小楼的门打开了，一人迎了出来。
“容若，我听着这声音，就想一定是你１
性德也快步走向前，看清来人面目清癯，行止潇洒，正是故友顾贞观。
“梁汾兄，小弟冒昧叨扰了。”性德笑道。
“什么话，听到你说将要下江南，可能经过我家乡，我就开始念着盼着你什么时候来了。快进来再说。”
离开京城，两人再次相聚，只觉得天高海阔，心情滂湃激昂，有说不尽的话。把酒言欢，直至中夜，怕吵到顾贞观家人休息，两人更是爬上屋企续摊。
融融月光照在脸上，性德竟然觉得有点暖意，再噙一杯花雕，尽管不好杯中物，但也真觉如玉露一般。
“哎，容若，你刚来时吟的可是沈宛姑娘的《望远》？”
“正是，此词闻之令人忘俗，梁汾兄也晓得？”
“哈哈，沈姑娘也是我的朋友，正想着你远在京城，要怎么给你们俩引见一番呢。沈姑娘白天比较清闲，明日我与你一同去拜会如何？”
“好，一言为定１
性德虽然应承爽快，但较真来说，哪有则会么顺利。虽说随侍是轮休的，但康熙哪天能离得了性德，再说无锡也不会久留，当真要觅空闲时间是没有的，左右皆不是，倒不如明天请病假休息一天去会一会就这才女，也不枉此行。
打定心意，性德第二天果真托人告诉皇上，由于江风入体，身体不适请假一天。康熙一听，哪有不批的，让人带话，命他好好休息，还让随身御医过来会诊。
好不容易打发走御医，性德去约定地点，暮雨轩。到达时，顾贞观早已候着，见性德看着暮雨轩那红灯笼、彩丝带装饰得艳丽糜烂的楼面皱眉，坦白道，“沈姑娘实为江南名妓，晚上多要接宴待客，所以白日来比较方便。容若可怪我隐瞒？”
容若轻轻一叹，“哪里，我心里也猜想可能是，否则大家闺秀之作不可能轻易作为乐姬乐曲，再说也不可能轻易与外人相见。知道沈姑娘确实沦落烟花之地，心里确实为她的遭遇感到惋惜，也由衷敬仰她出污泥而不染的情操才情。”
“这就好，我就知道容若不会拘泥于这些世俗成见。来，我们进去吧。”
两人坦然进了暮雨轩，却不知道后面已经有人将性德的行踪告诉康熙。
话说性德病倒，康熙哪还有什么心思游玩，想想还是去看看性德情况。谁知道房间里空无一人，康熙又惊又怕，惊的是性德竟然不在，怕的是他出什么事。立马派出侍卫寻找性德行踪。性德没有想到竟然闹出这些事，外出也没有故意遮遮掩掩，所以很快就有人找到他，并向康熙回禀了此事。康熙一听，性德竟然同人进了妓院，一把无名火马上熊熊燃起，冷着脸就带人赶往暮雨轩。
暮雨轩里的两人还懵然不知，向里面传了话请沈宛出来，就在花厅里等着。不一时，一阵幽香涌动，一位清秀佳人盈盈步出，大方地向两人施礼。
“顾公子、纳兰公子，沈宛这边厢有礼了。”
性德看去，虽然不是绝色，但也温婉可人，一双带着灵动的眼晴黑白分明，让人感觉可亲。
“沈姑娘，这位就是我常和你提到的明珠府纳兰性德公子。”顾贞观笑着替两人介绍。
“公子一首《金缕曲》‘一日心期千劫在，后生缘，恐结他生里’，披肝沥胆、笔势驰骤，让小女子倾慕不已，不想今天真能结识公子，当真既是缘分，亦是福气。”沈宛看到性德是如此温文尔雅，诗词清新自然，心中颇生好感。
性德看了顾贞观一眼，看来此人已经将他卖了，这首“赠梁汾”的《金缕曲》也端给别人看。
“沈姑娘的一首《望远》亦清丽幽远，别有一番韵味，不愧为江南第一才女。”性德诚恳地说。
“哪里，真真是贻笑大方之家了。”
沈宛薄脸一红，满堂大笑。
暮雨轩内正乐也融融，康熙已经怒气匆匆赶到，听到花厅内熟悉的笑声，心里更是百般滋味。容若有多久没有对他如此开怀地效果了？
“……容若１康熙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这个名字像是从喉咙挤出来一般。
“皇……龙公子１性德看着从外面慢慢走进来的康熙，不由得大吃一惊。
顾贞观早年也曾在朝廷任职，而且早知道性德是随驾而来，转念间已经想到来人是谁。但是看性德没有点破他的身份，也不便说破，只不知道皇上为何突然驾到，而且神色不善的样子。沈宛不明所以，看是纳兰公子相识，对他又甚是恭敬，便也盈盈福了一福。
“容若，没想到你有事外出，竟然是和江南名妓沈宛幽会，倒是好的很埃”康熙早接到线报，知道和性德在一起的是何人。
顾贞观和沈宛见康熙语气不善，脸色均一变，知道性德有麻烦了。
“沈姑娘诗名名动江南，是一等一的才女。我来这里是以文会友。”性德自知理亏，不应该欺骗康熙，诈病离开的。回头对顾贞观和沈宛一拱手道，“在下突然有要事在身，先行一步，他日有缘再会。”
顾贞观了然地一点头，和沈宛一起送走性德以及一群煞风景的不速之客。
回到客栈，康熙才把忍住的气发泄出来。“纳兰侍卫，你倒好哇，诈病幽会佳人，擅离职守１
性德知道错在自己，也不多作分辨，只说“奴才是见沈姑娘才华横溢，才生了结交之心，绝不是男女幽会。”
康熙听他还口口声声，沈姑娘沈姑娘的，一口恶气满盈，“既然你如此欣赏这一烟花女子，何不救她离开火坑，锻造一段神仙爱侣的佳话。”
“皇上，奴才已经说了，以文会友，绝无苟且之念，请皇上不要侮辱了奴才，也侮辱沈姑娘。”
“好啊，朕侮辱了你们，你们就成一对去吧。朕告诉你，这是皇命，你领命去吧１康熙心里难过，他总想着为他好，他却宁可将笑颜分给一个初次见面的烟花女子，甚至为她顶撞自己。想到自己因为他的失踪又惊又怕的心情，仿如被滚油浇烫，现在却无人体会，不禁由怨生恨，拂袖而去。
性德也不好过，被康熙的怒气击得体无完肤，也不知道刚所说之事是否当真，深怕因此连累了沈宛。忧思之下，竟然真的病倒。
可惜康熙盛怒当头，不由分说就启程赶往下一地点。后来虽然性德渐渐病好，两人之间的芥蒂还在，后半程旅途哪还有一丝之前的愉快。
让人难受的江南游好不容易结束，性德回到明珠府，竟然又受一打击。他没想到康熙真的把沈宛接到他府上。迎着明珠责备的目光，性德连忙将沈宛安顿在明珠府的别院里。此时的沈宛也已经知道了当时所谓“龙公子”的真实身份，只是自己竟因此阴差阳错地跟了纳兰公子，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性德心里却没有沈宛想得开，只觉得自己为康熙忙前忙后多少年，以为虽为君臣，实为知己，没想到康熙竟然如此折杀他，还连累了一个无辜女子。心里面的悔恨怨怒没没让他夜不能寝，唯有将满肚心事，化作偏偏曼妙诗词。
康熙二十四年
将心事寄托于诗词的日子，使性德的身体更加消瘦苍白，偶然的一阵寒风也能让他倒在床上好几天。频频的告假让康熙非常不适应，他心里不是不在怨性德的不领情，只是相思爱恋的苦另他更加难捱。每当知道性德卧病在床，康熙经常派遣太监查询病况，又委派御医前往会诊，关心之情洋溢于外。
只是性德病根早重，加上郁思缠绵，到五月间，病况更是凶险，康熙派去询问病情的太监是一日三趟，几位太医日夜守在明珠府，连沈宛也赶来照顾。远在他方的友人知道了，也赶到京城一聚。
晚宴设于明珠府后花园一颗由性德亲身栽种的明开夜合花下，洁白的夜合花犹自在枝头绽放，飘来暗香徐徐，性德知道自己恐怕是有今日、无明日，看着一众死生挚友不由得一阵感慨和不舍，梁佩兰、姜宸英、顾贞观……茫然间还闪过龙德海的脸。
什么龙德海，明明是康熙，性德无力地自嘲一笑。
仿如最后的晚宴，在座的人虽然想勉励性德开怀，鼓励他不要放弃，但是却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口。他们深知道，性德不需要这些，他们只是一如往常那么饮酒吟诗，一如往昔，拼过一醉方休。
“诗墨未干，花犹烂开，七日之间，至于兰摧。”性德一咏三叹，不久便醉倒。
那次盛宴以后，性德便昏昏沉沉，一直卧床不起，七日间竟然未发一汗，一日当年殿试的大病，只是今次怕无力再撑过去了。
康熙听到太监的禀报后，再难自持，换过便服只带几名贴身侍卫就赶往明珠府。赶到时，一弯新月已经挂上夜空，明府再无人有笑容，即便是明珠都无法再挂上笑容，只红着眼眶，沉默地将康熙引到性德内房。
康熙忽然觉得无比的冷，眼前无比的黑，让他不愿意再走一步。是不是他不去看容若的病容，他就能康复？是不是他仍旧坐在乾清宫内，那个总拨动他心弦的那名侍卫就会默默地守在他身旁？是不是……他不再敢想这些是非问题，因为他能感觉到，如果他今晚退却了，将会后悔一辈子。
性德的房内守着几名太医，还有他额娘觉罗氏在一旁抹着眼泪。而沈宛正用忙着换冷手帕，做最后的努力。太医看到康熙亲自驾到，都唯唯诺诺，生怕自己的命运如同床上之人一般赶赴黄泉。而沈宛虽然脸色憔悴，但是仍然镇定地看着眼前的九五之尊。可是谁人知道她内心的澎湃呢？如果不是眼前这一男人，可能她和性德之间只是萍水相逢。但又如果不是眼前这一男人，性德也不会走到这一步。而让她最恨的，却是迷糊之间的性德，呢喃的都是他的名字……龙德海龙德海龙德海……
康熙没有在意各人的表现，他只是疲倦地挥挥手，让他们都出去。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床上清瘦的人，他想着，他们好久没有像这样和平地独处了。
其他人默默地退出房间，贴心地关上门。
康熙走到床头，终于看清性德的脸。病痛让他又消瘦了，嘴唇和皮肤都仿如透明一般，脸颊上透着不正常的红晕，睫毛还是那么长，只是看不到那清澈的眼睛。
“容若，容若，我来了，你睁开眼睛好吗？”康熙着魔般反复地说着这句话，他只有一个念头，好想、好想再看看他的眼睛，和他说说话，哪怕一句而已。
仿佛在回应康熙一般，性德的眼睛竟然真的睁开了。
“……龙德海？不，皇上……”
本来清亮的声线变得沙哑，但是在康熙听来，却是世界上无人可比的动人的声音。康熙抓起容若的手贴紧在脸上，细细摩挲，就像是在品味他活着的证据。
“容若，你终于醒了，你醒了……我是龙德海，我是康熙，我的玄烨，你想我是谁就是谁……只要你好起来，知不知道？”
“这次……恐怕……没有办法了，即使……是皇命……”
“容若，我不会再用皇命来勉强你，我知道错了，原谅我好吗？我只要你好起来……不要放弃你自己，也不要……放弃我……”
说着康熙竟然哽咽起来，他再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感情了。
“……没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以前我都在和你怄气……和……我自己怄气，为什么我们之间……竟会是君王和奴才的关系……所以我才拒绝你伸过来的手……我想……是不是可能可以等到……平等的那一天呢，不是身份上的……而是心上的……”
性德用尽全身的力量，才断断续续地说出几句话，可是……可是他还有好多话，想要和眼前人说，他们现在是如此的贴近，即使是最心底的话都能诉说。
“容若，不需要等，我们已经平等了，你还有很多抱负未曾施展，我们还要一起看到民生富饶、天下太平……”
康熙已经泪流满面，究竟还有多久，才可以看到这样的愿景呢？但是无论多久，他都愿意等，只要和容若一起。
“谢谢你……不是谢你的恩典，而是……你的真心实意……我相信……天下富足那天……不会远了，请你……代替我……去看一看……答应我”
性德的声音越来越低，已经接近油尽灯枯之时了。
“容若，我不答应你，这事你必须自己做……你不能失约……”
康熙苦苦哀求，但是性德都仿佛没有听到一般，眼睛渐渐合上，只是嘴唇张张合合，是最后的最低微的话语。
“谢谢你……我爱你……”
“容若——容若——”
如同负伤的小兽，任是最凄厉的叫吼，也换不回最珍贵的东西。
“……我答应你，容若，你说什么都答应你……但是你走了，我的心也跟着走了，剩下的不过是行尸走肉……”
康熙放下性德的手，很轻柔很轻柔地捧起性德的脸，印下他们之间最初，也是最后的吻，一个关于爱和承诺的吻。
忆秦娥
长飘泊，多愁多病心情恶。心情恶。模糊一片，强分哀乐。
拟将欢笑排离索，镜中无奈颜非昨。颜非昨。才华尚浅，因何福保
——完——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康熙二十三、二十四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