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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青青子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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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正端午时节,洛阳城白日里热得燥人。
倌儿们从来都晚睡晚起,楚袖阁里一天也只有午后这片刻清净。
我闲得赖在摘星楼榻上乘凉。眼中,洛水船舶往来如织;心里,不知怎的,前晚那人的眉眼、举止翻来覆去折腾了几个来回。
青楼中人,除却花边轶事并不真正晓得多少江湖人物,唯独一位“无忌公子”的风流大名人人耳熟能详。
江湖中,敢署名“无忌”的只有一人——无忌公子,蟠龙云出——江南武林大宗蟠龙阁主云御风的三公子,云出。
传说,这位云三爷少年时偶萌世外高人垂爱指点,不仅习得武艺超群,更得一柄绝世利剑“信陵饮”。那高人赠剑时与他嘱托再三,说使此剑者需担得起战国信陵君一般的传世侠名。信陵君原名魏无忌,于是,江湖上便给这位云三爷起了个“无忌公子”的雅号。
如今,这位云三爷已经长成,听说武功确是武林年轻一辈中的翘楚之才,只是性格放浪,多情不羁,最爱眠花宿柳,醉饮章台。楚袖阁里,仰慕云三爷的小倌儿无数,只可惜素未听说过他沾染男风,个个觉得无望。
我这样年纪,早不像那些孩子似的会痴迷什么多情公子。纵然现在他来了,我也隐约明白他并不是真与我有什么露水情意——这个人到底要做什么?此时此刻,我着实参悟不出。
日落了下凉儿,方才起身梳洗。
小童儿捧进来一盘烟青色的素雅新衣,上头压着观德坊李府主人的名帖。
五月当五,洛阳不仅有牡丹盛开雍容,亦有莲花绽放高洁。
洛阳城里最美的莲景,当属观德坊李家大宅里那一顷菡萏池。
每年这个时节,池中青莲遍放,李府都会广邀亲朋显达,设宴品莲。
名士雅集,自是不能少了诗酒琴萧——更不能缺了“洛阳如翼”的莲间轻舞。
李府专派来的车马迤逦驶出永泰坊,甩开喧闹的南市街景,沿大道西行,未几,已进入观德坊地界。
这片贵地往北是洛水,过了河便是皇城,周围几个里坊尽是名门士族、达官显贵宅邸。
观德坊中的李府非同一般权贵,乃是“五姓七望”的上品名门赵郡李氏一支,最是诗礼传家,簪缨满堂。老主人已年逾古稀,慕雅赏贤,端正自持,连带着膝下子弟亦都自律得很,与我这勾栏中人实无甚交游。
这样的府邸相邀,我心里最是爽然。主人并宾客都只是为那分丝竹管弦的意境,除了舞蹈,从来不需我在席间服侍应承。
马车直驶进大宅西侧离莲池最近的一座偏门。
府上早已在池边一处小院内给我预备了下处。
换上李府备好的烟色舞衣,吩咐小童儿只给梳个简单的文生发髻,余下一头青丝垂在身后,我这舞伎也便颇有了几分读书人的味道。
莲池畔贤达满座。云疏月明,隔岸望去依稀瑶池仙宴。
乐起。
一只轻舟袅袅入水,载着我漂至池心。
舞动。
席间众人顿时屏息凝神,静静欣赏洛阳如翼的莲间轻舞。
一舞终了。
李家老主人赞叹过后,遣人将赏金送给我那在岸上侍候的小童儿。
我低眉俯身,叩谢赏赐。起身准备下一支舞蹈,眼角却在不经意间瞥到李老太爷身边的位子——
那双慑人的凤眼,只一瞥,就让我记起了这人昨晚的莫名与无礼。
云出坐在主座右侧首席,与李家的关系不言而喻。
身在勾栏之地,常流转于上品贵族之间,我自认对洛阳望族都多少有些了解。观德坊李氏素来结交的都是官场、文坛中人,真没想到还和武林中的蟠龙阁还有如此渊源。
疑惑的凝视和云出目光相遇,我分明看到他眼里几分玩味。
乐舞终了。
我换回自己衣衫,在小院堂屋里品茶。
“公子,车马备好了!”小童儿在门外道。
应了一声,我放下茶盏,走出房门。
小童儿跟在身边,眉飞色舞道:“公子,今次谢银又加倍多了!咱这名头真不是白的!这家一位孙少爷刚托了不少金银,只为私下见公子一见。我料定公子不愿见他,再说——那点金银邀咱们公子也不够啊,所以收了银子,就把他回了。”
爹爹在我身边派了两个小童儿近身服侍,都是眉清目秀十来岁光景,无非想让他们跟着我学些眉眼高低,兼我心情好时教上些舞蹈身段。这俩娃儿一个怯懦寡言,专伺候起居;另一个机灵聒噪,专跟着外出随伺——眼前便是这个,鬼心眼子比谁都多的顽童。
“琅儿,把银子退给人家去。”
“公子……”
“去。”
“那是李家孙少爷,不缺银子的!倒是咱,拿回去爹爹那儿就有好脸色……”
我住了步子,不动声色只是看他。
他知道逆我的意也没有好结果,只好撅着小嘴悻悻地去了。
月明星稀,风吹莲香,醉人不过夜未央。
我等在出府必经的拐角小路上,虽已看不到莲池的景致,却满耳远处丝竹觥筹交错之音,那池畔一席风雅文士、上品贵族醉饮的场面仿佛就在眼前。
我天生耳力极好。教坊的师傅都说我,落生就是要吃乐舞这口饭来的——不知能不能算是一种褒奖。
耳力太好,人会变敏感,其实也并不是什么好事。比如夜晚睡不沉,稍微响动就会醒来;比如被人家背后议论,不才听到,反落得心事;比如身前身后稍有点异动,就会本能地反应……
身后忽然一阵疾风袭来,我本能地侧身闪避,一柄青光长剑、一道犀利人影刹那间擦着我的左肩掠过,落在跟前。
“如翼公子。”云出收剑入鞘,语意不善地上下打量我,凤眼眯了起来。
我惊魂甫定,不明其意地蹙起眉头:“云三爷,您这是何意?”
听我直呼其名,他意外地扬起眉毛:“你知道我是谁?”
“‘无忌公子,蟠龙云出’——如翼长在秦楼楚馆,怎会不晓得蟠龙阁云三爷的风流大名?”
“或者你早就知道我是谁,楚袖阁不过是隐藏身份的幌子。”云出冷笑,“如翼公子…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他的问题和态度都莫名其妙得可以,我也再懒得笑脸应答,“云三爷,恕小人实在不知您所指为何。如翼只是楚袖阁里一介舞伎,这身份不知还能怎么更清楚简单。反倒是这两日你接二连三地纠缠……”
“以你我这年纪,能察觉我在背后偷袭的,整个武林也不出几人。如翼公子若真只是一介舞伎,又怎能毫发无损地避开我的剑锋?——这耳力倒真和你那身绝世轻功很是相配!”云出说着将信陵饮指向我面门,宝剑未出鞘已戾气尽显,“我已暗中调查许久。你身怀绝技,身世成疑——装作男倡潜伏于楚袖阁中,是何居心?”
“云三爷,若说如翼从小被卖在那见不得人的地方,连乐籍都入不得就是‘身世成疑’,那永泰坊街巷里来历不清、居心不明的男倡多不胜数。若说‘身怀绝技’,我更不敢当——如翼以轻盈得名,不过是从小得教坊恩师指点,歌舞末艺傍身,只为章台里求一口饭吃,难道这也不行?”
不满他的无礼逼问,我转身欲走,却又被拦住。
“云三爷,这可是在李府!您是坐上贵客,我不过是赔笑的玩物——这么纠缠下去可不好看。”
“我在查的事与这李府也有重大干系,府上谁都不会阻拦。”云出对着空落落四下打量一番,仍逼问道,“你可还记得司空革?”
“并不认得。”
“两个月前,就在你那楚袖阁,他被人割了头颅横死当场——你不认得?”
我蓦地一震。
两个月前,永泰坊里出了一件骇人听闻的血案:一个那段时日常来给我捧场的中年男人被发现陈尸前街,脑袋被人生生勒断,血泼满地。整个永泰坊都炸了锅,人人自危,官府却查不出个所以然,最后,只胡乱了结说是江湖恩怨——当初那个血腥可怖的场景,瞥一眼也叫人轻易没法忘记。
“怎么样,想起来了吧?”
“就…就算想起来了又怎样?!他又并不与我相干!”
“不与你相干?他——”云出正欲向我质问,李府上下忽然吵杂起来。
“走水了——!走水了——!!快救人!”
隔墙一片兵荒马乱,人人奔走呼号。熊熊火光映得李府当头一片异红天光。
云出惊疑片刻,忙收了剑势欲去查看,但才奔出几步,就又转身向我逼来。
眼见他凶光满面,我不由退闪。
“你过来!”
被硬拉着跟在他身边,我几番夺手,却都逃不过他的力气。正争执着,一道银鞭忽而斜刺里飞来甩在他手上。云出并无防备,手吃痛一松,我已被那鞭子卷出丈外。
刹那间变化快得我根本来不及细想吉凶。
一名黑衣人从房顶越下,身手极快,左手不知掷了什么阻住云出身形,右手银鞭直飞来缠住我的脖子。
呼吸一滞,眼前白光顿现。我清晰意识到自己便将是第二具血泼满地的断头残尸,死亡却没有即刻到来。
信陵饮出鞘,云出已扑上来阻拦。
黑衣人显然不是顶级高手,无法同时应付两端,只好放开我,反身抵挡。
短兵相接,锵锵两声,高下立见。
黑衣人敌不过云出,再难靠近我半分,于是运足真气一个掌风隔空重重拍在我身上,趁云出分神看我的空隙飞掠而去。
我的五脏六腑好像都被那一掌击碎了,一口口鲜血翻涌而出。
眼前逐渐变得黑暗,我看到那双凤眼复杂冷漠地向我一瞥,随即飞身追踪那黑衣人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