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海上的同学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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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斯纳船长坐在舱房的地板上，借助昏暗的烛光，专注地数着对面三码之遥那张漂亮餐桌的腿上刻了几颗圆珠。他有着奇佳的视力，天气晴好的时候，可以不用望远镜看清海平面上刚升起船只的旗帜颜色。
天气不好的时候，或者是晚上——就像这会儿——他也会登上甲板做一些必要的工作，钓鱼、讲笑话、和水手们一起趴着擦甲板——他爱自己的船。
而不是像这样：百无聊赖地呆在舱房里数数，而且还只能坐在地板上，连个垫子都没有。
因为这不是他的船——至少现在不是。
否则他的双手双脚现在也不会被这些粗大的麻绳捆得这么结实了。
一群笨到家的蠢货！看着手腕上乱七八糟的绳索，雷斯纳气得想骂人。凌乱绞缠磨伤了他可爱的皮肤不说，还毫无美感——他真替这帮蹩脚家伙感到羞耻！
他刚要调整坐姿，好适当缓解一下僵硬，一个突如其来的倾斜趁机夺走他脆弱的平衡，令他栽倒在地板上。
船长忍无可忍了！在他的船上，就算木匠也能在小风雨的天气里把舵掌得稳稳当当，更不要说眼下这样的风平浪静。
真是背运！就凭这样一伙三脚猫，当初怎么就把他给“请”上这条船了？
不过话说回来，这倒是一艘不错的好船，崭新迷人，无论外表还是内部。雷斯纳眼馋地打量着这间豪华的舱房，精雕细琢的核桃木墙板，那张舒适的单人床——在他最宽裕的时候也弄不到那么多蕾丝软垫。
真应了那句诅咒美人的恶言——
“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他不禁感慨。
“真是闲情逸趣啊，船长先生。”
一个男人的声音从舱门方向传来，在低矮的木屋里产生出醇醇的共鸣，然后是缓慢而铿锵的脚步声。
在那双扎着丝绸蝴蝶结的白皮鞋走近自己之前，雷斯纳努力一下，重新坐起。
“谁说不是呢，上校大人？”他说着，背靠木墙抬起头，隔着额头上垂挂下来的凌乱黑发，用完好的左眼懒洋洋地看着面前这名穿着英国海军军官制服的男人，单薄的嘴唇抿出一抹嘲弄般的微笑。
面对他这副桀骜不驯的模样，年轻的威廉•斯塔弗上校微微抬起嘴角，透着冷意的蔚蓝色眼珠里满是轻蔑。
“很好，看到你还这么精神，我就不必顾虑了。”说着，他优雅地稍稍转身，朝门外拍了拍手，一阵繁忙的脚步声接踵而至。
端着各种器物的船员们鱼贯进入，很快将那张铺着蕾丝桌布的山毛榉木餐桌摆满，令人馋涎的香气迅速充满这狭小的舱房。上校在餐桌边惟一的那张椅子里入坐，让干练的厨师长为他把餐巾扎好，并接过对方递来的银餐具。
雷斯纳微微眯起眼，艰难地咽下一口口唾沫——从上船到现在，整整一天，他连个苹果都没吃着。
“刚才我还在想，像这样一边用餐一边对你进行审问，会不会显得失礼。”
一干人等走后，上校故意对饥饿的黑发男人打趣道，悠然自得的神色，对那只眼里的怨念视而不见。
船长冷漠地嘲讽他：“如果你还懂得所谓的礼貌的话，就该知道：让客人饿肚子发言，是有失绅士体面的，亲爱的上校。”
听了他的控诉，斯塔弗不慌不忙摇着手里的餐刀。
“不不不，船长先生。”他说，“绅士的体面固然重要。不过你也要理解到现在的处境：我们是在海上，如果被我的属下知道我把宝贵的食物分给了一名肮脏的海盗，一定会令他们非常不满，说不定还要造反呢——你知道，那样的后果可是非常严重的。”
他别有用心地看着俘虏，雷斯纳撇着嘴点了点头，不很情愿地表示赞同。斯塔弗会心一笑。
“不过你放心，本人以皇家海军的信誉担保，一定完好无损地将你送抵伦敦，直到海军总部的大门前。”
雷斯纳面无惧色，“虽然你起了一个肥皂泡誓，不过看在这艘船的份上，我还是宁愿相信你的保证。”
斯塔弗抬抬眉毛，似乎对这回答感到被讨好的惬意。
“你说得对，船长。”他点点头，切下盘子里的一块牛肉，顶在叉子上，伸出左手递向脚边的俘虏。“看在这船的份上，我愿意与你分享一些自己的口粮。”
看着那布满胡椒渗出血水的肥美肉块，雷斯纳情不自禁地咽了咽唾沫。他直起背，又伸长脖子，却还是够不着。斯塔弗故意不肯给他方便，以便欣赏劲敌这副狼狈样。无奈之下，雷斯纳干脆跪起来，像吃饵的鱼一样一口咬住那块宝贵的食物。
斯塔弗在心底一阵冷笑。
“唔……看来你的船上也不全是饭桶嘛！”嚼着美味多汁的牛肉，海盗船长毫不吝啬地对海军厨师予以赞美。“你们给他多少工钱？”
上校好奇地看了他一眼，“怎么？你还想把他挖角走不成？”放下餐具，漫不经心地擦了擦嘴角，“别忘了，船长先生，你那艘可爱的小船，可是连同上头的全体船员都背你而去了。”
“那可不是一艘小船。”雷斯纳纠正道，第一次冲对方板起脸。
“我差点忘了。”斯塔弗抬抬眼皮，“‘青鸟号’，全英国海军中最富实力的战舰，曾经是——在这艘‘信天翁号’下水之前。”上校娓娓道来，身为后者的舰长，免不了洋洋得意。
“我们还一起擦过她的甲板呢！”雷斯纳激动地提醒他，似乎并不在意自己后来的遭遇。斯塔弗点点头，“美好的回忆。”
然后他转过脸，看着对方，目光轻蔑，“你在跟我套近乎吗？”
海盗船长狡黠地抿嘴一笑，“是！”坦率承认，“并且希望借此得到更多的食物。”
斯塔弗垂着眼帘也笑了，端起面前的酒杯。
“事实上，我也不介意再请你喝上一杯，亲爱的老同学。”他说着，照着烛光轻轻转动手中的杯子。望着那里面诱人的鲜红液体，雷斯纳满怀期待地舔了舔嘴唇。他的这个表情，令斯塔弗略有触动，不禁离开座位，弯腰将酒杯递到他的嘴边。
不像他表现的那样急切，年轻的海盗船长不慌不忙低下头，略显干涸的嘴唇凑在酒杯边缘小啜；垂落下来的黑色长发几乎遮挡了整个脸。斯塔弗小心翼翼地靠近他，同时注意那双被捆的手是否有什么“不规矩”的举动。
船长闭上眼，抬起头一脸陶醉地感受着美酒在口腔中的巡游，直到心满意足地咽下。
“富雍萨克，1714年份。”他拿出行家的派头，信誓旦旦地宣布。
“1715年。”上校平静地纠正。
“准是在船上摇晃得走味了！”雷斯纳争辩道，对那一年之差耿耿于怀。斯塔弗不以为然地摇头，“别总这么好强，你不可能每次都赢的，船长。”
“真是出人意料！”雷斯纳睁大左眼，欣喜地喊道，“这样的批评竟然出自你的口中，我亲爱的威威。”
“别对我用那该死的字眼！”
上校大吼一声，瞬间严厉起来的表情令一直以来的优雅自若荡然无存。雷斯纳禁不住耸一下肩膀，像是遭遇突袭的动物，慢慢缩回墙边。
“抱歉，酒上头了。”他小声辩解。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两人谁也没说什么。原本暗伏在谈笑中的对峙氛围霎时浮现，在这窄小的舱房里，如果不是从敞开的舷窗吹来的清凉海风，那种压抑简直令人难以忍受。
雷斯纳默默坐着，没有了食物和美酒的期盼显得无精打采。风从侧面吹动他脸上的长发，隐藏其下的疤痕若隐若现。这是一道经年历久的伤疤，从眉心到颧骨，穿过眼缝；受损的眼球已经不在了，留下令人遗憾的凹陷可怖的眼窝。
除开这一丑陋的缺陷，年轻的海盗船长其实生了一副相当俊俏的面孔。常年的户外曝晒令皮肤呈现出健康的麦色，头发像乌鸦羽毛般漆黑迷人，眼珠是透明的浅灰色，又因为仅存一枚，漂亮得不真实。尤其当他像现在这样沉默安宁，深思的神情令他看上去甚至像个贵族。
“回到伦敦的话，等着我的是什么？”
他不经意地问，口吻中掩饰不住的失落又有点像自言自语。
“绞刑。”默默进餐的海军上校冷冷回答，“如果你不想连累到你父亲的话。”
雷斯纳更加沮丧地叹口气，“我还说今年六月回梅德斯通参加艾玛的婚礼呢。”话语中透着一点孩子般的气馁。
“放心好了，没有你的出席她只会笑得更开心。”
“或许吧。”雷斯纳说，“但你知道，她是我最亲爱的表妹。”
“别在这里假惺惺地忏悔了，假如你真的爱她，当初就不该背弃与她的婚约！”斯塔弗的脸板得更深，冰冷的话音里透着浓浓的讽刺。
听到他的谴责，雷斯纳非但没有表现出懊悔，反倒腆着脸看向他。“那你呢？”他问上校，“你为什么决定娶她？”
斯塔弗皱了皱眉，稍稍停下进食。
“当然是因为我爱她。”他坚决道，话语里的生硬像他衣服上的扣子那样一目了然。
雷斯纳不说话，嘴角咧出一个狡猾的微笑。没有看到他这一表情，光是沉默就够斯塔弗受的了，他气恼地丢开餐具：
“好吧！我追求她的地位，她的财富！我在收捡你丢下的烂摊子，我亲爱的大少爷！”
船长抖着肩膀无声地笑了起来，上校狠狠瞪了他一眼。
“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我亲爱的朋友！”雷斯纳笑着说，表情愉悦。“那么告诉我，你的未来岳父又是怎么表彰你的？比如这条船？”
“那又怎么样。”斯塔弗满不在乎道。
“如果被他知道你的一些故事，他还会这么慷慨地提拔……？或者……”
“你想说什么？”
听到这副阴阳怪气的调调，上校小心地转过脸，严厉而充满猜忌的目光瞪着地上的男人。仿佛没有看到他的警告，雷斯纳依然愉快地说：
“没什么，我想起我们一起上海军学校时的一些事，你知道，那些令人难忘的回忆……呃？！”
斯塔弗冲锋似的赶到他面前，一把拎起他的衬衣领子。
“你想用这个威胁我？”他凑上黑发男人的脸，压低嗓音恶狠狠地说，“你以为自己有那个立场跟我讲条件？！”
雷斯纳艰难地呼吸着，脸上却依然挂着笑容，“你是指……不用审判，在登陆之前就除掉我吗？”
“你说呢？”
“不，你不会。”
冷静地声音充满自信，雷斯纳用他惟一的眼睛静静打量着对方。“干嘛戴这种蠢东西？难道你觉得它比你原本的金发更迷人？”他看着对方头顶的白色假发，促狭地笑道。
“你在奉承我吗？”上校冷冷地问。
“不。”他的对手回答。
斯塔弗看着他，暗蓝色的眼中呈现出异常的平静。一秒钟的僵持。随着黑发的独眼男人微微张开嘴，他不假思索地立刻凑了上去。
两个人紧紧吻在一起，像吸附起来的磁铁一样难分难舍。
“吉尔……”
斯塔弗亲昵地喊着对方的本名，昔日的激情席卷而来。
“威威……”
听到对方喊他，斯塔弗更加忘乎所以。“嗯……”他答应着，再也不去抗议里头的恶趣味，“吉尔……噢，吉尔……”一边更加肉麻地呼喊着，一边着急着要去解开对方的衬衣……
一个冰冷坚硬的物体压在他的胸口，斯塔弗猛地惊醒过来，停下所有动作，慢慢抬起身。在他的身下，雷斯纳手上的绳索不知去向，自由的右手里握着上校的随身小刀，锋利的刀尖紧逼在他的左胸，直指心脏。
“谢谢你，威威。”船长微笑着说。
黑暗的海面上，皎皎的月光照亮着那只崭新的单桅帆船。惟一坐在上面的长发男人扬着帆，一边大口咬着手里的面包，一边冲他漂离出来的方向献上飞吻。
再也看不下去了，斯塔弗上校放下望远镜，愤怒地眯起双眼。在他身旁的大副凑在舰长耳边小声献策：
“已经进入射程范围了，长官。开炮吗？”
“不行！”
斯塔弗紧张地大声喊道，几乎把大副吓了一跳。过了好一会儿，上校收拾起脸上的局促，一本正经地向属下解释道：
“别轻举妄动，那可是一艘好船！”
*“威威”的恶趣味在于，“wee wee”一词在英语里等于“嘘嘘”。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海上的同学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