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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天降恒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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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间我就该摆百日宴了,家里的人各个忙里忙外,量体的裁衣的打珠宝首饰的,很多认识不认识的都在我眼前晃悠,跟走马灯似的。
今天一大早,天才蒙蒙亮,娘亲就起来梳妆打扮。我被娘亲放在她那张大大的梳妆台上,玉钗珠花的任由我抓着胡乱玩耍。等我把这些前世算作古董的东西都新鲜够了,娘亲的衣裳也穿好了。
我扔下手里的白玉簪,傻愣愣地盯着娘亲直瞧。娘亲其实还很年轻,看来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如果在前世,很难想像像娘亲这样年纪的美丽女子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了。这会儿娘亲正展着双臂,方便丫鬟为她系好长长的衣带。水绿的襦裙外罩着绯红的牡丹暗花丝袍,淡紫色披帛如轻烟一样缠绕着她纤细娇柔的身体,晨风轻悄悄地从半敞的窗子溜进来,勾引得红色广袖飘荡如湖中长藻,更衬得娘亲像是振翅欲飞的凤蝶。
为什么在现代人们会认为红配绿丑到底(请用湖北方言念)?瞧我家娘亲多好看啊,跟仙女下凡似的!我瞪着不停冒星星的眼,连口水滴下来都忽略了。
“谧儿,宝宝又看你看到流口水了。”爹爹一推开门就直奔我过来了,“宝宝长大了一定是个小色狼!小色狼!”爹爹边嘻嘻笑着边蹂躏我可怜的小脸蛋。
一阵香风袭来,娘亲拍掉爹爹在我脸上肆虐的毒手,微笑着换她继续蹂躏:“宝宝才不会是小色狼。”我拼命挣扎,娘亲的白玉狼爪却跟牛皮糖一样死活挣不开。“我的宝宝啊,长大了必定是个倾国倾城的绝世美男子,全天下的女子只有挤破头的份儿,哪里需要我家宝宝做色狼。”汗啊,果然在全世界的母亲眼里,自己的孩子永远是最美好最优秀的。
爹爹一把把我抱起来,撑着我小小的身子放竹蜻蜓,“正是,我家宝宝定是全中祥最俊美的男子,谁家的男儿都比不上!”啊——我的头啊,要爆掉啦!咿呀大叫,以示抗议,我晕车啊老大!在晕头转向仿佛快飞起来的时候,我边暗自吐唾沫边自虐似的从心里汩汩而出某种可能叫幸福的泡泡。
等爹爹终于大发慈悲把我安稳地塞在怀里时,才慢半拍地想起我还是个刚满百天的婴儿。
“好了好了,时间也不早了,我们还是要快些。”娘亲把我抱过来,亲亲我额头,“父亲大人可回来了?宝宝今天可是摆百日宴,还望他老人家给起个大名呢。”
“误不了的,父亲已经赶回来了,梳洗完正前堂大厅里候着时辰,谧儿无需担心。”爹爹扶娘亲在软凳上坐好,捡起被我玩掉到地毯上的檀木梳,细细地梳理娘亲长长的发。“相公,还是替我画眉吧,你可不会绾流云髻,画好了就把宝宝的衣裳拿过来。”娘亲微笑着仰起脸。
“好。”爹爹应的那叫一温柔。
我也仰起小脸,娘亲的发凉凉的,垂在我的耳朵边。早晨的阳光笼罩在爹娘的头上和身上,两人情意缱绻的画面便深深地镌刻在我的心里。
我从不知道原来小孩子也需要一层层套上这许多东西,小衣服小裤子小鞋子,金项圈银项圈宝玉璎珞,等所有杂七杂八的东西都规整到我的身上,我已经浑身软的像棉花了。奇怪,明明不需自己动手,却跟以前跑了八百米有的拼。
“啊,等等!”临出门,娘亲突然想起什么,急急回身抓来把梳子,不由分说就在我稀疏的胎毛上小心耙了两把。老天!忍无可忍,无须再忍!我终于按捺不住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也管不了身边的爹爹还有丫鬟们会不会看见。
在娘亲暖暖的怀里藏好,娘亲还用宽大的袖子帮我挡去微凉的晨风。我安然地躲在袖子下,感觉绕来绕去走了好一会儿,等到了前厅才发现一桌桌的早已坐满了来道贺的亲朋好友。娘亲也没停留,直直走到上首一个大约三十多岁的男人身前。我睁大眼,难道这位就是我那常远至西域经商的爷爷么?怎的这样年轻?居然就是爷爷辈儿的人了?!
总体上说,这个爷爷的长相和老爹很像,不同的是,爹爹正当年,明亮的眼里总是神采飞扬。而爷爷呢,下巴留着微须,鬓角淡染晨霜,双眼沉静,间或闪出锐利得扎人骨头的光,整个看起来简直威严无比。
这才是真正的大家风范啊,我感叹并景仰中。
我正瞧得入神,忽觉挂着串白玉铃铛的右脚被什么人连连扯了好几下,随着细碎清越的铃铛声,我的小鞋子产生了要亲吻大地的渴望。隔着娘亲的大袖子,我斜斜向下觑了眼罪魁祸首,那家伙正眼也不眨地盯着我,跟初见时相似的场景,只不过因为我这会儿在娘亲怀里,他的姿势由俯视调整成仰视。哼,讨人厌的小破孩儿!自从第一次极度不愉快的见面后,我一见这小子就歇斯底里,集中表现在大哭大闹兼拳打脚踢,坚决不让他接近我一步,更不让他接近娘亲半步,直接后果就是小破孩儿暗自把我恨死了,私下里找过我好几次麻烦,还好每每都被娘亲及时化解。哼哼,跟我抢娘亲,一脚踹你去陪唐僧取经!
紧抿起小嘴,我见他扯啊扯的鞋子就快不保,下意识连连蹬脚,还怕挣不开他的猴爪子,索性左脚也用上了,不过很不幸,一个才三个多月的婴儿怎可能敌得过六七岁的孩子?所以我的两只脚双双失陷在小破孩儿的手里,顺带也让鞋子如愿以偿,投奔了大地的怀抱。
由于我不爱穿袜子,所以鞋子一掉,雪白团团的脚丫子就无法避免地暴露在空气中。凉飕飕的,有些不自在,我下意识动了动脚趾头。这个扫把星!如果有牙齿,我真想狠狠地在他身上磨一磨。脑子里还在想像怎么报仇,忽觉右脚一暖,一双小小的手包裹住我光光的脚丫。我怔愣了下,再看看脚下直直盯着我的眼,黑葡萄一样,还氤氲着薄薄的水光。客观地说,这小破孩儿是我前世今生见过的最好看的孩子,连从前孤儿院里大家公认最漂亮的大叶都远远比不上。那我怎么就那么讨厌他呢?其实初见时他也就说了几句不太中听的话,何况他还只是个孩子,而我本质上却是二十好几的大人了,我这么和他计较,耍尽小心眼儿,想来真奶奶滴丢人!况且,照爹娘疼我的表现,我实在没必要担心他们会偏心。
心念电转间,我放下不怎么光明的心结,瞟眼盯着我仿佛灵魂出窍的小子,好吧,我决定原谅你,不和你一般见识了。扯开碍事的袖子,我探头,冲小子绽开一个无比灿烂的大大笑容,咧开的嘴巴估计可以轻易看见没牙的牙床。嘿,小子!我流着口水依依呀呀地叫,咱们今天就一笑泯恩仇!
虽然我在心里做了自以为相当长时间的思想政治斗争,但其实并没有多久。对面正襟危坐着的一家之主似乎在不动声色地打量我、观察我,在我注意到时分明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逝的光,当下我便决定——不管老头儿什么想法,我都要想方设法讨他喜欢,以确立今后我在家里的霸主地位不动摇!
正当我边对小破孩儿傻笑边想些有的没的时,场上形势发生了令座上诸人瞠目的微妙变化。我那初次见面的爷爷不仅把我小心地接过去抱住,还在弯腰捡起地上的鞋子后,又从小破孩儿不情愿放开的手里抽出我的脚丫子,有些笨拙地替我轻轻套上鞋子。
当时我只是察觉场中气氛有点诡异,却实在想不出是什么原因,直到以后的以后,娘亲回忆往事拿我取笑时才道出因由。怪只怪我那爷爷性情本就有些清高淡漠,自他娘子(就是爹爹的娘我的奶奶)过世后更少与人亲近。平时威严过之,亲和不足,他不爱小孩子的哭哭闹闹,孩子也不爱他的不苟言笑,爹爹小时候就没怎么被他抱过,至于小破孩儿,虽说长孙金贵,竟然也未得到过被他抱哄的殊荣。爷爷这脾性在降家亲戚朋友间早见怪不怪,每到爷爷完笔单子回家,各家的娃娃都自动在降家消失,独剩下小破孩儿一人留守,这也是促成娘亲再生一个的客观原因,所以最终我被制造成功也要算上爷爷那份儿不自知的功劳。
满堂寂静中,我见这么威严的一个人竟然为我穿鞋子,小心肝儿也不觉跟着软下来,撤了心底厚重的防备。抓住爷爷的衣襟撒娇般地用鼻头蹭了蹭,还忍不住抬手捋了捋他短短的胡茬,然后刚刚才从诡异气氛中解脱出来的各色人等又一次集体呆傻。我转眼看看众人,看看讶然的爹娘,看看寒下小脸不知在闹什么别扭的小破孩儿,再努力往后翻着背,抬眼想瞧清楚引起隐形变故的某人。
一双大手把我轻轻举至他面前,爷爷举起我,脸上是还没有散去的笑意,那微微飞扬的眼角,浅浅的纹路烙印出岁月的痕迹。我伸手努力够上他的脸庞,然后张开嫩藕一样的手指,从他沉静又锐利的眼划上眼角那些时光赠予的礼物。前世我比较命背,生命永远失去了苍老的机会,那么,这一世呢?我不再是一个人,不再只能与空气作伴,我有那么疼爱我的爹娘,有个可爱别扭的哥哥,还有个魅力非凡的爷爷,我是否——也可以有机会期盼——三千白发明镜里?期盼人生最后旅途中的芊芊陌上,芳草斜阳?
一颗水珠倏忽滚落,砸在奋力举起手臂想抚上我的脸的小手上,那个叫喜雨的孩子……
“父亲,宝宝怎么……”娘亲见状大惊。
“无事。”爷爷看着我的眼,也由着我莫名其妙地淌泪,他维持举着我的动作,眼中锋芒一闪,又是微微一笑,气沉丹田,朗声宣告:“从今日此时,降家二子,名福,取天降恒福意,礼毕即刻归入降家第五十六代族谱,众位亲朋诚鉴之。”
至此,我算是在降家列祖列宗神位前上到户口了。
望着满厅堂神色各异的人们,我淡淡笑开来。
我,降福,终于不再是流水浮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