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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潜光 ...

  •   布鲁克林医院中心的住院部建立在一座老楼上。

      这栋象牙色的建筑处于两个社区的中间地带。典型的海湾布局,闹中取静,这种明快的西班牙风格曾在20世纪70年代的纽约兴盛。

      白褐坡屋顶,圆弧檐口填满波纹,抹灰墙壁已经剥落外漆,已然被爬山虎的绿叶牵满了。午后的太阳下潜,连缀的荫影罩住一些蛇目菊,花茎相互抵着,顶峰明光闪烁,犹如拥着一团灿烂的火苗。

      周边连续的剖婴案闹得人心惶惶,然而,生物特性表明人类的侥幸心理总会在不合时宜之处居于上风,市警署加强了巡警密度和例行问询,产科的接诊量和往常的任何一个周末都没有两样。

      Celine Chu的年龄看起来只有二十岁,这大约缘于亚裔女性的幼态,于是,过纤瘦的身材显得腹部格外凸出。大概是被妊娠反应折腾得精力憔悴,嗓音温柔细弱,楚楚动人的黑眼睛里饱含愁绪。

      “是的。在生产筛查里才发现获得性血友病,”她眸光闪烁,局促地攥着裙摆,“但我们信奉天主教,这样一来,家庭医生建议提前两周住院。您明白的,罹患这种疾病后,这次可能是我惟一生育的机会了。”

      “Everything is OK, Celine.”

      看得出他们来自收入优渥的中产阶级家庭,举止文雅有礼,丈夫安抚地拍拍她的肩膀,两人交换了一个深情款款的眼神。

      “我可怜的女士,很高兴你来的还不算晚,”白人主治医师夸张地缠绕双手,架势来得比家属还要关切,“胎儿很健康,FVIII数值也暂时不需要针对治疗。噢,但是,我想依旧需要记录你的遗传病史,婚史,性史以及药物过敏史。”

      Celine静美的脸部线条绷紧了。她开始以背诵课文的语气复述一些短句,目光轻飘飘向后抛——好像医生的办公桌上忽然堆满了德州烤排和芝士薯条,使她受到了难以抑制的蛊惑。而事实上,那里只有一把Emma Bridgewater的手工杯子被放置在十八世纪东方式样的茶盘上...花纹还很丑。

      但那当然都是不妨的。缘因此时此刻,年轻女人的模样,正对应着一座朦胧精巧的中国瓷,绯红的耳廓被细细摹画,仿佛桃花树在釉下盛开一般。

      Celine Chu纤细而神秘的形象实在太过于符合西方凝视了,对于私密问题的含蓄也是白人们司空见惯的。医生没有产生任何疑窦,还露出了爽朗的八颗牙齿。

      “好的,Mrs.Chu,虽然传真上显示一切正常,出于安全的建议,我们还是应该到检查室走一趟,我需要确定一下你的骨盆形态。就现在,我会叫护士来帮忙。”

      Celine慢慢垂下眼帘:“...是的。”

      白人医生扭头去拨座机,错过了身后夫妇如临大敌的神情——电光石火的间隙,“年轻孕妇”以不符合身份的矫健弹起,一把箍住青年已经劈出的手掌。军事手语在空气里乱飞,终止于一发充满指责性质的眼刀。

      这时候自然要再次鞭尸这个智商盆地的计划,没有预演,他们的对手戏错漏百出。楚子航按着凛的肩膀可不是为了什么安抚,他是在提醒搭档戏太过了;而那个深情款款的眼神和“everything is ok”,委实说,凛听到这种糟糕的美剧台词差点笑场。

      “这里不行!在检查室解决他。”她用口型警告。

      被凛冰冷的指骨锁住手腕,楚子航一怔,弓起来的肩背线条慢慢松弛下去。

      在半封闭空间内动手的确不是最佳方案,不如带到检查室里劈手一枪托打晕,到时只需要塞进行李箱换上自己人就可以了。

      凛松开手掌,两人达成一致。

      可怜的白人医生对自己的命运毫无察觉,更不知道刚刚有人以强硬的姿态制止了一场血溅办公室的惨案。他正留下一个毫不设防的后脑勺,薄薄一层皮肤下面嵌着柔软的颈骨,整整齐齐——在凛和楚子航的目光中,它们正在发出“快来打我”的欢呼。

      楚子航慢慢把手背到身后。他在衬衫外穿了一件Calvin Klein的薄外套,宽大的风衣下隐藏着一把枪,他再次感受到一种冰凉的触感,来自伯.莱塔92.F坚硬的金属枪托。

      随机抽取的受害者已经产生了,正当年轻暴徒们脑中预演“把人套进麻袋需要几步”时,办公室入口处炸开一声巨响。

      拉丁裔护士挥舞着双手,炮弹一样射了进来。

      “HELP!”

      门板在剧烈的顶撞中弹向墙壁,发出薄脆的哀鸣。

      凛脊背一突,差点儿按捺不住自己的条件反射。而站在身边的楚子航反应更甚,只差把伯.莱塔掀出来开火了。

      两人很快发现,这场突袭并不是针对他们的。

      复杂的医疗术语争先恐后地挤出来:“布朗博士!8号病人第二产程急性低氧血症,威尔逊医生叫了会诊!你得过去,血压一直在掉,我们已经上了去甲肾上腺素和CPAP给氧...”

      突发状况。凛和楚子航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白人医生、卡梅伦·布朗原本闲适恬淡的表情忽然变了:“快去急查凝血功能!抱歉,夫人,你现在需要和先生去护士站登记房间,我过后会回来。”

      话音没有落稳,整个人已经化为飓风卷了出去。

      “得,我忽然想起了这里是哪儿。”凛摊开手。

      是这就是产科,医院最忙碌的科室之一,婴儿的诞生与死神的铡刀平等地降临,你甚至可以随时随地获得二战柏林前线的体验,就如同此时此刻,走廊里传来一些弱化的雷声,医护人员奔跑起来的声音有如非洲角马大迁徙。

      “AFE!氨甲环酸和AB型血!把重症科的道森叫来!”人影呼啸而过。

      楚子航和凛对视,同时扭头就走。

      “或许还有转机,关于如何避免检查。”凛急匆匆地说,“联系诺玛,马上制作一份抬头是布鲁克林医院的检查报告,时间是半小时以后。过后直接在内网的病历上更新,并且出荷一份传真到这间办公室。”

      -

      等到办理完成住院手续、被迫加入NICU(新生儿重症监护病房)参观队列、有惊无险地躲开护士长的盘问,天空已经被一片深红的暮光统治了。

      留在病房的两人纷纷长出一口气。

      “卡梅伦·布朗没有回话?”楚子航注意到凛的主治医生一去不返了。事实上,这种情况在结构严密的美国医疗系统中是罕见的。

      “他中大奖了。”凛解释道,“预后最差的并发症,羊水栓塞合并breech presentation,又是在经阴分娩第二产程发展出的DIC,岂止产科,所有科室都有的忙了。”

      楚子航无言。

      分娩是一件极其凶险的事,但现在称赞女性的伟大似乎不太合适。

      面瘫的好处在这时候体现出来。尽管在短短一个小时中,他的认知受到了来自未知领域过量的冲击,但面部肌群还是照旧挂机,整个人黑漆漆一长条站在那儿,突出一个消费满200赠送人形立牌。

      凛把房间门的窥视窗拉下来,反锁扣死,“先别管他们了,我们自己这边儿就够头疼了。”

      任务目标行踪诡秘,具备一定反侦察意识。回到正轨以后,他们不约而同地打开手机,用摄像头检测了灯罩、挂画和电源插座的红外反应,没有查获端倪。

      “排除监听监视设备。”楚子航低声说,“理论上距离凶手下次作案还有30小时。受害人年龄集中在23到29岁之间,白种人及亚裔为主,病区符合条件的一共7人,我会继续排查...我建议你还是把它放在升降靠背或者餐桌下。”

      他说话的时候,凛正试图把一柄310毫米长的M9军.用刺刀斜插进腹部填充的假体里,为此她不停变换着角度,场面一度非常惊悚。

      “好的。”凛懊恼地哼一声,放弃了。

      鬼知道还有加班这茬,常用的刀扔在本部宿舍了,也不知道手里这玩意削起人顺不顺手。

      楚子航打开平板电脑,“医院人事变动并无异常,但根据现场侧写,30-35岁,成年男性,90-110kg,洁癖,左利手。鉴定结果显示三名受害人死亡原因无一例外为失血性休克,腹腔纵切,子宫及胎儿被完全摘除。诺玛在12分钟前更新了3月31日的报告,初步认定凶器为手术器械,嫌疑人使用了乙.醚...”

      “乙.醚。这样调取药库使用情况就意义不大了。如果是有一定化学基础的程度,也不难在实验室合成出来,”凛若有所思地补充,“不过三次鉴定报告全部提到了创缘整齐、刀口对合严密这一点,几乎可以认定是医疗从业者。这样推理没问题吧?”

      “也是我的结论。”

      “今晚先不要动。虽然案发现场亟待进一步勘察,但三间涉事病房已经重新住满了。现在只能把重点集中在待产孕妇和医护人员上。花园和母婴活动室我可以负责,其余人员的侧写就交给你了,尤其关注生化实验室和配药室的轮换。”凛提出要求。

      “好的。”

      应答刚刚出口,楚子航就感到自己的心跳轻微地停顿了。

      这种程度的、细弱的叛乱,仿佛一星乍然的灵光,惟独闪烁一次,幽蓝的尾迹便立时潜入黑暗之中。它并不会在记忆图景里投下任何回响,却足以使他警醒——他后知后觉意识到一件事。

      不仅仅因为发觉对方的知识储备不亚于刑侦专家。他的搭档、本次任务的核心角色上杉凛,在所有行动环节中表现出强烈的、不容置疑的主导意愿,已经润物细无声地将局面控制在她的手中。

      对于习惯单吊的楚子航来说,一个无法捉摸的合作对象几乎是致命的。就像是在稳定的数学系统中引入了新的变量,往往意味着危险和不确定性,旧算法将不再适用,循规蹈矩的流程被废止,而那些新的、潜在的风险却对他关锁,这种悬空感使他不安。

      楚子航隐隐明白这抵抗产生的机制,绝不是叛逆或者控制欲之类的产物。而是因为在通常情况下,他已经习惯了抗拒合作,避开交流,下意识回绝他人的善举。换言之,他已经被浇筑成一座非静止的湖泊,得以将过去的幻影降入水波。它们缓慢地熄灭,最终冷却成为更加沉重的流体。

      然而说到底,这是他个人的固有领土,是澎湃的,也许还是残缺的,但它的边界却足够封闭,足够履行只属于他自己的秩序,从而将所有他者严酷地排除在外了。

      ——他并不完全信任凛。

      在卡塞尔,每位“A”级都不是省油的灯。即便这年轻女人眼下正在盘着腿,试图用物理拍打和言语攻击的方法重启桌上的咖啡机,看起来智力水平低于人类平均值,他也不再会用“无害”“懒散”之类的词汇形容她了。

      -

      但这太过了,他想。

      凛终于得以抱着热拿铁缩进沙发的时候,还是一幅“好麻烦老娘迟早跳槽”的虚弱表情。

      楚子航尝试着坐到她身边,将思绪强制拨回正常频道,叫停了这场单向的、并不恰当的审判。

      “你觉得卡梅伦·布朗怎么样?”

      凛:“我觉得他是gay。”

      楚子航:“...不是指这方面。”

      “想什么呢?”凛嗔怪地斜他一眼,“本来就是基于事实的推理嘛!什么正经男人会用Emma Bridgewater的彩虹波点杯和植村秀的眼影盘?我完全可以想见,就算你把永不熄灭的黄金瞳亮给他,他也会热泪盈眶地握紧你的手说爱了爱了姐妹,跪求一个美瞳ebay链接!”

      她把双眼睁得圆圆的,细碎的星光浮现在虹膜里,使得那张本来就十分漂亮的脸被点亮了。这女人已经完全进入了村头大姨的角色,正在深情地虚握空气进行无实物表演。

      楚子航轻轻咳嗽,低头,一痕极其浅淡的笑意在唇边掠过。

      “对不起。”他补救道。

      “行了,楚少侠,忙你的去吧。”凛一巴掌推在搭档肩头。

      楚子航也觉得没什么可说的了。警署和法医提供的线索很少,他们需要等待。他起身叠好外套,把网球包从行李箱里解救出来,窄而长的侧边凸起一块,那柄凶名在外的妖刀正被妥善地隐藏在内。

      “我知道你怎么想的。虽然还不太默契,但这不是大问题。除了保护好自己以外,你并不需要配合我任何事。”凛立在他身后,有意无意地说。

      又是这样。

      楚子航其实产生过一种直觉。这种直觉告诉他,对于氛围的变化,凛的洞察力还要远远在他以上。很难断定她的举止是否出于敏锐,直言直语地道破,目标却不是给谁难堪,而是为了更加轻柔地拂去某些横亘在他们中间的东西。

      夜半三更女鬼在书生窗户纸上戳一个洞,书生武力值不足一鹅,开始颅内演奏单曲《Astronomia 2K19 》,忽然听到屋外女鬼笑得千娇百媚,说别怕问题不大,奴家只想和你聊聊今晚吃了啥。

      于是那根始终绷紧的弦,就被举重若轻地拨散了。

      凛豁然抬头。

      “话说回来,你介意和异性睡在一个房间吗?当然,我们也可以排时间表,只是长时间离开病房会稍微有点麻烦。”

      她盘膝坐在床上,脊背笔直眼含清光,俨然一位出身武林名门的正派好手,襟怀坦荡地——对你下了战牒。

      “...不会。”

      此时此刻,楚子航感受到一滴事实上并不存在的冷汗,从他的额角滑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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