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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第200章 终章 ...

  •   日上三竿,苍梧来拍门数次,秦恪头疼欲裂,翻下床开门,极不耐烦斥道:“吵什么!滚!”

      “怿哥儿他……”目光定格在块垒分明的胸膛,糙汉舌头打了个结,疙疙瘩瘩道,“侯爷……你、你你睡男人……”

      秦恪愣了下,后知后觉“啪”地将门扇摔合在朝内张望的汉子脸上。

      苍梧吓得回神,忙隔门嘀咕道:“那啥,家里都快被拆完了……不是我想说你,难得见一面,还把人惹哭,真有点过了啊,你、你要是完事了,还是回去哄哄孩子……快点啊,我、我先回去看怿哥儿了……”

      秦恪没吭声,回身倒了杯水,视线自满地衣物回到更加狼藉的帐中,脑仁愈发疼。

      说什么来找人理论,沾上那副皮囊,就跟没见过世面的怂蛋直接去了温柔乡荡青天,秦恪不愿承认自己没定力,只好腹诽李绥绥是天生狐媚子!

      他一壁拾衣穿,一壁回想狐媚子是如何将他勾引昏聩的。
      实则李绥绥昨夜乖顺异常,反是他玩得过火,烧刀子后劲足,几乎是百无禁忌将人折腾晕,总归那副骨头在床上不堪大用,以前也常是死去活来,但……

      终于忆起彻夜的咳嗽,还有弄伤她的事,秦恪揉揉额,过去撩开被角,目之所及血污遍蹭,连软枕也未能幸免,他心头顿时不是滋味,他是喝醉了管不着,那狐媚子竟也不知叫疼,彼时还缩在床角睡。

      他屈膝上榻,想检查下面伤势,拉下蒙在她头上的被子,便先看到留在肩上的变成血洼的牙印,他咬得着实狠,血迹在皮上蹭成大片的斑驳,一直绵延到蝴蝶骨。

      随着被子慢慢掀开,她畏寒般侧蜷抱膝抖如筛糠,光线就那么明晃晃铺在半截弓起的背部,蝴蝶骨下一条三寸紫红长疤显得鲜明刺目,秦恪动作一顿,眼圈霎时发紧:“蠢货,怎么伤的?”

      他指尖抚去,又被欲燃的体温一烫,“又怎么烫成这样?”

      发现一切都不对,他慌手慌脚将人翻过来,看见直洞穿到前胸下可怖的一痕时,额角的青筋都开始痉挛抽动。

      李绥绥困顿的声音似在飘:“冷,被子还我……”

      秦恪压根没听见,那伤口位置凶险,仿似捅到他五脏,遍体皆寒,他深吸回一口气,又摊开她蜷起的身子,一寸寸视检。

      蓟无雍还没到让女人作前锋的地步,无论在何等劣势下,他必然挡在她前头,是以除了句甬那次意外,亦无刀锯沾过她的身。

      即便如此,从前生龙活虎的人,而今身躯枯槁如纸,秦恪记得昨夜被骨头硌疼,竟瘦比想象中骇人,皮包骨弱不胜衣,连闺中抽条的小姑娘都比不得,不知如何负铠甲之重。

      他忽然有些明白蓟无雍为何会好心透露她行踪。

      似从噩梦中惊醒,他眉心拧缠着乱麻,将她推醒,声音有些发涩:“李绥绥,你到底怎么了?”

      李绥绥迟钝地望来,半睁半眯的眼眸有些无神,“啊”了一声,沙哑发笑:“喝多了吧,现在看见,是不是有些恶心……”

      提起这事,愈发觉得对这具弱质身躯强取豪夺的自己有些畜生,秦恪面颊绷得死紧:“我问你怎么了?怎么伤的?是不是……”

      “常这样,睡醒就好了。”李绥绥疲倦阖上眼,好似如她所说,久病成习惯,不觉太痛苦。

      秦恪蓦地反应过来,有些气恼:“什么叫睡醒就好了?我去叫郎中。”

      她抱住被子侧过身去,轻声说:“天不假年,郎中无用。”
      顿了下,她道出,“没几日了……我不得善终,可解你心中之恨了?”

      秦恪刹那乱了呼吸,强忍着情绪,淡声道:“死能解恨?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她再不出声,秦恪劝也不是骂也不对,索性出门催人去请医,想起李绥绥那几名部下,立刻又提来问询病况,甫知,昨日忽略她的种种异样,逼她难堪,都是错。

      说什么天不假年,郎中无用,那几名玄甲见众医赶来,如是无奈相告:“指挥脾胃虚衰,进食亦是负担,遑论用药,连日仰仗几口清粥,这么耗下去,终归……是要将自己先饿死。”

      没听过哪个祸害能把自己饿死的,秦恪半分不信,稍事沉默对下属道:“先将郎中请回家中,让厨子熬些粥食,等回去用过饭再辨证施治。”

      玄甲兵卒早从秦恪的前后态度咂摸出点意味,正欲问故旧,却闻他说:“你们可以回去复命了。”

      未自惊愕中回神,又听到下一句:“改日,定会亲自拜谢你们蓟相。”

      那把声音冷得能渗出冰粒,兵卒们平白意会出被横刀夺爱的恨来,再思及二人同为京畿人士,以指挥神颜,与人有些个断金零粉的情债亦有可能。

      他们于是暗自交换意见,皆认为将她强留此地养病,总好过在奔波中日渐憔悴,而后便向秦恪施礼,无比虔诚道:“是,寒指挥虽只是指挥,但为我天玑营主心骨,人人敬而爱戴,希望秦将军能费心照看,并转告指挥,请她安心养病,我等皆盼她能早日痊愈,还等着她带我们去京都看灯山……”已知此事为奢侈,男儿讲到此处声线略为哽咽。

      令一名兵卒便接过话:“还望秦将军再转告一声,我等复命后,会回来探望她的……”

      李绥绥性格差又强势,但对部下绝对诚挚,几年相处,连老四那样的浑人都对她服服帖帖,遑论这些朴拙的边塞男儿,彼时纷纷献上祝福,又啰啰嗦嗦千叮万嘱。

      秦恪隐约感到,他们是生怕漏掉什么话成日后遗憾,可李绥绥命比脾气硬,更何况他怎会让她数天日,这些生离死别的话委实多余,但终究是木然听完才启步上楼。

      李绥绥烧得愈发昏沉,替她擦身更衣甚至带回家,整个过程都在心安理得大睡。

      秦恪脑子渐亦冷静下来,然心中的三头两绪倍加烦乱,他本该鞭其肉寝其皮的,莫名就开始尽心伺候,越想越不是滋味,灰蒙蒙的脑海突地就电劈般亮彻四字——奴颜婢膝。

      他蹙眉盯着那张干裂爆皮的嘴唇,在极度的不豫中思虑一瞬,便也将卑微诠释成同情,于是取出嗅盐瓶搁她鼻尖轻晃,浓烈的腥臭味何止将人呛醒,甚至得以短暂的神清气爽,李绥绥一壁发呕,一壁捂着鼻子嘶哑嗔怪:“远些、拿远些……呕……好恶心……”

      显然,现如今欺负个病痨子,讨不到半分滋味,秦恪刻意忽视她难受的表情,慢吞吞封瓶,还是大发慈悲倒来半杯温水以慰病人喉中焦渴,待人平静下来,接着端起粥碗喂食,白粥熬得清醇莹亮,透着暖意,看上去无比熨帖,与挑着凶眉的男人形成强烈反差。

      见到熟悉又可恶至极的神情,李绥绥倒反自在少许,但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于是侧目顾看陌生的环境,调羹旋即碰到唇上,秦恪道:“多少填些东西进去,养回些体力才好进药调理。”

      李绥绥前胸贴后背却没有食欲,就着他的手勉强轻抿,食物才下喉,但觉胃液已一阵江翻,她皱着眉不肯再张嘴。

      秦恪便又静静道:“怕还债?索性把自己饿死?行,我让你儿子来喂。”

      “不用。”尽管嘴巴应下,太仓君却不乐意,李绥绥适才凑近调羹,胃底掀起的恶心感一瞬造访到喉口,呕吐剧烈也只是虚张声势,颗粒无存哪有东西吐,末了又开始咳,她冒着虚脱难以忍受地将额头折在膝上。

      秦恪放下碗,靠坐她身后拂背,摩挲着衣料下骨节分明的脊梁,心头又找回点怜爱,温声劝慰:“缓一缓,慢慢来,若不舒服就告诉我……你那糖盒我扔了,止疼无益吃多伤肝肾,我着人备了些秋梨膏,亦能解烦渴促进食欲,你喜欢吃糖,待好些后,便让人炮制成软汁糖好不好?”

      秦恪素来觉得她不知好歹,过去宁肯惯着也不爱哄,偶尔心思细腻起来,便有若加流一壶真千金,遑论现在,温柔得简直能渡人立地成佛。

      李绥绥眼眶发酸,小口吸着气竭力化解胃中洪水猛兽般的冲撞,不负他的好意,小声道:“好,怎样都行,但你别告诉他……”

      秦恪沉默一瞬,领会到无论把心肝捧多高她都看不到,过去是复仇大局,现在亦只装得下秦小子,他淡如空气全盘皆输,于是艰难呈出的两分和气顷刻化乌有,毫不客气冷嘲道:“公主负心薄幸没心肝,死都不怕,怕什么他知道,既如此,又来找他作甚!”

      痼疾瞒不住,李绥绥再无难伸之隐,便任直情径行,回身蜷进那副横阔胸膛,主动示好道:“于君我的确作了负心人,但你别生气……以后你说怎样便怎样,粥我喝,养好精神由你打骂,可好?”

      迷魂汤再美,吃了几年亦味同鸡肋,秦恪怒而反笑:“我说怎样便怎样?我的话何时有分量,若没这儿子,别说见,你恐怕也想不起我这号人。”

      “怎么会!”

      她立刻否认,并抬目打量他面容,而后抿唇笑道,“你现在是威风凛凛的镇北大将军,说话不但有分量,而且……”她勾住他脖子,纯良无害的目光流露出迷恋之色,笑意随之加深,“你愈加成熟愈加英俊有魅力,我哪有不想见……你瞧,我现在连眼睛都移不开……”

      秦恪:“……”

      这厮阿谀谄媚总不合时宜,但拍马功力绝对一流,甭管受不受用,至少让别人情绪难以衔接,秦恪忍了半晌,黑着脸推她:“少跟我嬉皮笑脸,没用……”

      “没用啊……”

      她指尖回到空空颈项,佯作惊讶咦道,“谁把链子取了?”旋即眨眼作恍然,笑不能忍,“必定是真英豪气自消,才不肯与女子相计较,三哥哥如此宽宏大量,我哪能还不懂事,再不跑了……真的,以后都听三哥哥的话。”

      蹩脚的马,不快的刀,本也跑不了也倒腾不出花,她还好意思以此言乖。

      “乱叫什么!只要能达到目的,你什么招都肯使是不是……”秦恪不吃这套,却被左一声右一声沙哑轻软的“三哥哥”叫得头皮发麻,是以抬起的巴掌迟迟没落下。

      李绥绥无所顾忌,以鼻尖轻蹭他下巴,秦恪躲开,横眉冷对:“你很得意?觉得从头到尾都自持有理,丝毫无愧是不是!”

      “也不是。”李绥绥也没力气卖弄风情,遂绵顿进他臂弯,顿了顿,轻声絮叨着,“事到如今,才知自己这张嘴着实厉害,编了道神谕,神谕应验,胡诌自己命数,便也诡吊地一灾多年……真懊悔无极,不信你掏出我肠子瞧瞧,必然是青的……”

      字句苦大仇深,语调无奈,认错认得不情愿也就罢,说到“掏出我肠子”,她还穷极无聊以指无意识戳向秦恪硬邦邦的小腹,很快,腿下压着的东西隐然颤巍巍生变。

      “嗯?”李绥绥抬眸,原本泛着病红的脸显得有些痴,还讶然张着唇,模样甚傻。

      秦恪当即引她手送下去,恨声道:“谁问你这些了!”

      隔着衣料感受到那物火伞高张,她怂得立马老实下来,秦恪被她这副德行气得表情一时一变。

      故都诸事互为因果,这些年不止外公如此劝诫,远在京都的母亲亦常写信宽慰,称他父亲是咎由自取,应得之报。

      他凭什么恨李绥绥?

      可并未因此而坦然,但尘埃落定的事再提无意。

      大约到现在,唯一令他理直气壮不能忍的,是李绥绥自作主张安排他的人生,且是简单粗暴以皇命加持,应什么“私奔”,转身自己飞,弃罗襦、往死地,当下奄奄一息半条命何以赔偿他。

      他终归道出最不快活的事:“既不觉得有错,做什么缩头乌龟不辞而别!”

      李绥绥悄没声地“嗯”了一声,也不知应的什么,沉默半晌,又突地没头没尾说了句:“前几日我看到蓟二了。”

      牛头不对马嘴。秦恪摸向她滚烫的额头:“烧糊涂了?”
      她却慢吞吞自顾自说:“早些年,我还担心强扭的瓜不甜,这次见蓟二,听他牵肠挂肚与旁人念叨百八十遍婉贞,似也恩爱美满……那回我与四娘子被略,后来,与那对小鸳鸯同乘返城,他们就当着我的面如胶似漆……”

      讲到此处,她恻然一笑,“眼热谁呢……可那时候,我的确有些想你,想着我们几载姻缘也没正经谈过情说过爱,到底不似旁的檀郎谢女可以慢慢修好。”

      秦恪听到这句,隐约品出千万分落寞。
      他们不但没推心置腹谈过感情,李绥绥甚至一而再表达她的虚情假意,他明明知道,还是爱她入了命。

      她继续颠三倒四说着:“你父亲的事,我不曾悔,也的确是对不住你,我想等边关平定后再找你赔罪……只是后来,发现连命都赔不起,又何必站在你面前引忆恨事,再生造出更多不快……我时常梦见你,梦见你生气、难过……没想一直躲的,我不知道怎么办……”

      秦恪目光停留在她透红的鼻尖,他也屡次想这个问题,说心无滞碍如往昔大约是不可能,但冲破战场无数次生死再次相逢,与其在可悲的宿命中焦虑,不如做眼前具体的事。

      至少要让她活着。

      他便如是道:“你脑子烧坏了,不知道怎么办,便等以后好了慢慢想……”

      “以后……”似想起什么,她挣回手黯然道,“又何必在我身上浪费时间,我们早没那回事,你也有了新开始,动作那么快,连孩子都三岁了……”

      秦恪大为不解:“我孩子三岁,我怎么不知道?”

      李绥绥愣了愣,再次顾向他,有些迷茫:“秦小子说的,是个妹妹,叫雨眠。”

      秦恪“哦”了一声,思量着,意味深长道:“原来公主明知如此仍主动投怀,是想重温旧情,还是想以身试偷腥的快乐?”

      听到“偷腥”二字李绥绥全然僵住,她素来姿态居高,当年认下他笔笔烂桃花也称得上情/事大方,甚至和离后还希冀他再遇良人,可当他开始为别人挡风遮雨,她俄尔清醒,那些大方皆是假仁假义,她犯堵了,实则心底一直占着他,像占着一件私有物,理所当然的事,怎能叫“偷”?

      换做往常,她会伶牙俐齿骂他移情快替自己挽回两分薄面,目下顿口无言,也只是脸色白回纸,推开他试图起身。

      秦恪扣着人不撒手,不动声色道:“就你那跋扈儿子,哪个好人家的姑娘愿意把骨头给他拆?”

      “嗯?”她且跳脱性地接了句,“这么惨?先斩后奏还没办礼?”

      秦恪真觉得她脑子烧成浆糊,没有比现在更傻的时候,他彻底放弃逗弄,没好气道:“蠢了几年,还是没长进!那三岁小儿叫柏雨眠!”

      姓柏!
      原来柏明和绿芜已经有孩子了!

      “你才蠢!”
      李绥绥且敢还嘴,声音分明已在笑,然后看见秦恪目中促狭,她后知后觉有些尴尬,企图甩锅,“秦小子也真是,说得那样含糊……”

      秦恪心下无语,只好拥着她尽情嘲讽:“枉你自诩聪明,竟被五岁小儿欺住,还担心我将你引见给他?哪里用得着,他从第一眼见你,便知你是谁,那混账东西……”

      话到此处便被门外奶声奶气的怒吼打断:“你才是混账东西!”

      李绥绥还未从上一秒震惊中回神,下意识推开秦恪的动作堪比东窗事发般慌张无匹,秦小子破门而入,一张小脸气急败坏:“就知道你会出卖我!还说我坏话,你这个大坏人!”

      这句话便也坐实秦恪所言非虚,李绥绥愕然与秦小子相对,小孩难为情别开目光,过来碰了粥碗,继续对秦恪表不满:“说说说!粥都放凉了,你哪那么多话说……”

      “……”秦恪黑下脸,还没就他的大逆不道而出手,秦小子察言观色,飞快扎进李绥绥怀中以求庇护,后者一时哭笑不得,但听小孩辞气顷刻变软,几乎抖着腔唤了声:“阿娘。”

      空前陌生而委屈的称呼令李绥绥心酸无措,甚至没能立刻做出回应,秦小子以为她在生气,便迅速整理好情绪,讨好般在她怀里蹭,小心翼翼加以解释:“我不是故意骗人,只是怕你不喜欢我,所以想让你慢慢了解我、接受我……我、我早就想叫你了,我喜欢你,日日都想你,真的,你别生我的气好不好?”

      “怎会生你的气……”听他声音再度哽咽,李绥绥动容摸着他软发,回想与小孩相处情状,原来皆有她不曾留意的暗示,有好几次,还试图将她哄回家,她竟让一个小孩忍耐至此。

      思及此,泪珠划过下颌,飞快隐没于她袖口,李绥绥微笑道,“怿哥儿这么聪明,阿娘欢喜还来不及,怎会生气,我只是太高兴太意外,你是如何认出我的?”

      “真不生气?”秦小子便咧嘴笑,下一秒又肃了小脸斜乜秦恪,“舅舅不是给阿娘画过肖像么……”

      秦恪亦冷眼剜他,嗤道:“他讨来后,走哪带哪,恨不能抱着睡,能认不出么!”

      小孩听罢眉毛高高挑起,索性不理他,亲热无比凑到李绥绥耳朵上悄声道:“阿娘,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啊,还有秘密?”李绥绥还在平复大恸的心绪,还在想那幅画具体的模样,晕乎乎地跟不上小孩节奏。

      “我听苍梧叔说的噢,舅舅以为……嗯,以为阿娘坠崖了么,然后给阿娘立衣冠冢,结果被爹爹狠狠揍了一顿,不但如此,他还将准备随葬的画像给顺走了……”

      秦小子声音高亢掩不住得意,哪里是讲秘密,再听他咯咯笑出声,秦恪终于嫌呱噪,神烦道:“聊着,我去热粥。”

      秦小子巴不得他快走,冲其背影吐了吐舌,更加肆无忌惮描述起细节。

      彼时,李绥绥才知十四这漫漫五年过得极其不易,若非当初他欲让她命丧皇宫的一念之差,兴许没有李绥绥假死之事,她会郑重与秦恪道别,他也不会背负上那份和离书带来的恨,是以在秦恪以下犯上时,他只是默默忍受。

      但苍梧也颇不是东西,竟把这等杀无赦重罪,当作列入族谱的光耀事迹讲给秦小子听,小孩那时不懂,还跑去问十四因由。

      十四求仁得仁后,便有些内疚当初作为,加之秦恪出征,径直将孩子甩给他,简直是赤裸裸嘲讽他是小人,是王八蛋。他没对秦小子讲实话,未成婚却先当起爹娘,出于愧疚出于弥补,是以惯得秦小子无法无天,官员上朝遇见都得绕道。

      秦小子没得到真正的父爱,便也对秦恪无感情,见他返屋坐回榻边,还故意拿小屁股挤兑,且嫌弃地吆五喝六:“你只会舞刀弄枪,哪懂知疼着热,一碗白粥如何下咽?你再去弄些个清淡小食来!”

      是可忍孰不可忍,秦恪深深吸了口气:“很好,这儿子白养活了……”

      秦小子意极轻蔑:“你除了打我,何时养过我。”

      秦恪眉目骤厉,作势要拧他耳朵,李绥绥赶紧先轻捏住秦小子的脸,佯作严肃道:“以后不准说这样的话,你爹爹是被我赶去疆场,并非是不想陪伴你,你若要怪,便怪阿娘吧。”

      “我哪会怪阿娘。”小孩两副态度,瞅着李绥绥委屈巴巴“哦”了一声,勉为其难妥协道,“既然是阿娘的命令,那我便原谅他好了,以后再不提。”

      李绥绥浅淡笑出声:“怿哥儿真乖。”

      见她高兴,秦小子适时又道:“我这么听话,以后阿娘也要乖乖听话。”
      言讫,不待李绥绥回应,他已朝秦恪伸手,大约心虚依旧没给他正眼,只盯着李绥绥拿腔拿调说,“把粥给我,我来喂,以后照顾她的事都交给我。”

      这次秦恪竟未恼,很是乐意坐享其成地递去碗,且说:“行,你来,让她吃完,我赏你一匹照夜狮子马。”

      “真的?”秦小子登时喜形于面,浑似忘却父子间的不痛快,兴冲冲道,“我可不要小马驹,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噢!”

      吃完?这怕得在喉咙上凿口子灌。李绥绥笑意略僵,暗冲秦恪摇头,后者视若无睹,且又添上一句:“你若将她风寒照顾好,便赏两匹,届时你带她去草原猎狐都行。”

      秦小子激动得眉欢眼笑:“阿娘,阿娘你听见没,那可是照夜狮子马,马中神驹哦,快快,咱们吃饭,你快快好起来,咱们骑着神驹去草原猎狐……”

      再是名贵马匹,对常来摘星揽月的秦小子而言亦是信手拈来的世间物,根本不值得他作如此反应,李绥绥便也回过味来,这对父子在打配合。

      秦恪未必将病情如实转告,但肯定说得不轻,他知她怕儿子伤心,不但不会推拒进食,还会小心藏拙,至于怎么藏,就得看她意志如何坚韧。

      猜到此间深意,李绥绥更视那碗粥若砒/霜,架不住秦小子的满目殷切,无计可施只能数着颗粒往下咽,小孩耐心侍奉,眼睛观察着她每一丝反应,嘴上亦不辞辛劳念念有词,向她讲述发生在他身上的趣事,以转移她难忍的痛苦。

      粥食并未因换个人喂而甜香,个中滋味,李绥绥以全副精力来对抗,衣裳片刻沁湿,进食速度亦愈发缓慢,她压根没听清小话痨在讲什么,最后,几乎是条件性地避让复递来的汤匙,目光转侧间,不经意与秦恪相对。

      他有些怔神,深拧的眉宇是化不开的寂寥,那是因她亏欠九年而留。
      她终是还不起,而他恨了又恨,再次强咽下,没伸手向她讨。

      窗外风声猎猎,室内地龙烧得热,暖如孟夏,是以这份静穆时光宛如幻境般不实,她不知还能偿还他点什么,但此间暖意直蔓延到李绥绥心脏的位置,前所未有的平静熨帖,像流落在外十余年终于有处可安放。

      她迟疑了下:“三哥哥……”

      “嗯?”

      “明日,我们三个一起去看花灯好不好?”

      李绥绥行事讲目的,从来不会无端取悦谁,此时她眉目颤颤舒展开,透着难得的温柔与真诚,秦恪蓦地想起她方才遗憾没正经谈过情说过爱,她不是没机会,是不敢,也到此时此刻,才想积极做回寻常女子,希冀残缺生命亦能余味成花。

      他心头压抑,旋即别开头,生硬“哦”了一声。

      秦小子黑眸连眨,扬唇学舌:“三哥哥,不着急,等阿娘风寒好透了,我们三个在一起去看花灯好不好?”

      若说秦小子貌肖父,性子绝对是双亲珠联璧合,岂是顽劣滑头可描。

      秦恪窒了窒,半晌唇角微牵,终是一笑。

      ——

      后记

      徵和六年春,正是风柔日暖,山青花欲燃,京都使团返程途径沣安郡,郡守设宴款待。

      席间,闻及楼外锣鼓喧天,郡守对众人释义,今日是春耕节,全城百姓皆在庆春龙,纳祥转运,一行人便转移至露台,准备沾沾福气。

      下方开阔场地内人头攒动,各色民俗表演中,尤那八只威风凛凛的火焰鬃醒狮最打眼,狮群被十余名身披五彩战袄的少年合围成圆阵,随锣鼓节奏,少年们高踢狮球相传递,引众狮卖力追逐,或伸展扑踢,或跃空翻腾,且是姿态各异,灵活而生猛。

      少年们的精彩亦不输阵,踢得花样百出、球若流星,令观者不住拍手叫好。

      当蓟无忧发现掺杂其中的那名幼童时,瞬间失声叫了出来:“那是怿哥儿?”

      郡守并未辨出秦小子的位置,但笑道:“正是,如今秦将军已将小侯爷接到沣安郡定居,有秦将军在此抱关执钥,岂有外贼敢再窥我西北。”

      蓟无忧得以确实,旋即冲秦小子挥手大喊:“怿哥儿!怿哥儿!楼上,你蓟二叔……”

      小孩尽情玩耍没听见,反是近处梨树下的秦恪斜睨来,他并未披甲,发戴玉冠、身披鹤氅,一袭的质感与贵气,仿似曾经京都里那个风仪翩翩的潇洒儿郎。

      四目相对,秦恪略颔首,蓟无忧微怔,下一秒,自他另侧又露出半颗脑袋,她向他望来,晴日映她面如无瑕皎月,弯出笑弧的黑眸间盈动若朝露,端的是明媚耀眼。

      蓟无忧脑子“轰”地被耀燃。

      风乍起,翻飞梨花尤欺雪,那景象如梦似幻,仅仓促一瞥,秦恪已将她拥蔽氅下挡风,再不得见。

      眼尖的官员亦发现秦恪藏女伴,纷纷好奇问郡守:“我没看错吧,秦将军抱着一位姑娘?那姑娘是谁?”

      郡守抚髯大笑:“那是天玑营的寒指挥,早在数年前下官便与她打过交道,当初便瞧得,那是位钟灵毓秀的人杰,秦将军不但眼光好,办事效率更高,若非来郡衙登籍,下官都不知二人已结同心,所以,确切来讲,那是秦夫人。”

      “成婚了!”

      这消息令官员们无比震惊,“不可能吧,没听说啊,续弦这么大的事,秦将军会低调?”

      郡守解释道:“夫人因战伤留疾,听秦将军的意思,待夫人身子调理好,届时再大办婚宴。”

      “原来如此。”诸官释疑,即又问询夫人家世以及病情,称可以为其介绍登峰造极的名医。

      听到这里,郡守想起另一事,便先道:“说到名医,倒还有段佳话,诸位大人可还记得上月与羌国达成互贸一事么……”

      他卖了个关子,伸手请众人回席,甫一壁斟酒一壁娓娓道来:“话说秦将军为夫人重金寻医,那段时间将军府门庭若市,的确也迎来一位回春妙手,此人乃羌国丹王子的御用医师,丹王子先天病弱,多亏神医出手,才免于夭折,并保命至此。”

      “得知丹王子在沣安郡,夫妻二人便借致谢登门拜访,并相谈购置粮草之事,羌国亦是有此打算,适才以送人情狮子大开口,条件开得极为苛刻,但寒指挥是谁啊,当年那口才堵得下官连个‘不’都没法讲,如此,她仅以一道福利,便让丹王子欣然接受……”

      诸官恍然大悟:“是向羌国开放京都与洛阳书院的事?往后羌国子弟不但能前往观摩切磋,还可留腹地谈艺问学,羌国久羡中原文化,难怪会动心。”

      另一人立刻补充道:“朝廷若再组建学团往羌国,令学术交流频繁常态化,两国便是长久的形亲之国,可谓互利。”

      一时间,他们因这话题深入而热切议论开,蓟无忧却如石化般静止在栏杆处,楼下的男人没离去,仿佛并不担心怀中贵胄被谁识破,但蓟无忧不再冒失喊话,他盯着梨树下,怔忪良久才问旁侧的章缪:“他说什么寒指挥?是我们认识的那位寒指挥?我、我没看错吧……”

      章缪笑笑,低声道:“是寒指挥,天玑营的寒指挥,公主薨世近六年,秦将军身边该有人陪伴了……”

      听到“公主”二字,蓟无忧心口蓦然生颤,他深深吸着气:“是她,我怎么就没想到,谁人会直呼大哥名讳,谁人能令大哥反应如此奇怪……我竟没认出……”

      章缪发现他眼角潮湿,便立刻移开目光。

      楼下狮舞暂告段落,满头热汗的小孩蹦跶回父亲身旁,她屈膝替他擦汗,小孩扬起笑脸狠狠送去香吻,她必然也在笑,而后向再次跑开的小孩嘱托什么,接着她起身转向秦恪,云簇般的花枝不断摇曳,掩挡着那张容颜时隐时现好不真切。

      她仿佛说句什么,秦恪因此低首,她足尖微微颠起,在他唇上轻啄了下,举止若少女,姿态则优雅,秦恪于是轻搂住她的腰。

      彼时锣鼓再次击响,龙队舞来,远远近近响应着此起彼伏的敲击房梁声,闻人中气十足大吼:“二月二,龙抬头,大仓满,小仓流。”

      一声号召,引无数同样的吆喝。

      章缪目中微热,觉得这样的地方她必然也喜欢,是以这样回答蓟无忧:“这样已然很好,何必打扰。”

      蓟无忧难以平复怅然,仍颔首道:“是,这样便好,这样最好。”

      他们都知,秦恪功高盖主又兵权在握,官家肯将沣安郡以追赏永乐长公主之名义给秦子怿,并准父子戍守在此,已是最宽厚的局面。

      而这一切是基于永乐公主已故。
      又何必打扰他们。

      席间话题已转至天玑营,郡守因当初献兵制械而倍感骄傲,他乐道细节,官员们亦饶有兴致,末了,无可避免再问及将军夫人家世。

      郡守这才拍额顾向栏杆处:“哎呀,瞧下官开心过头,竟忘了蓟二公子与寒指挥是族亲。”

      此言一出,诸官讶然,蓟无忧更懵:“啊?”

      郡守疑惑道:“她不是在蓟相麾下么,蓟二公子没听说?”

      蓟无忧与章缪对视一眼,竭力淡定转顾郡守:“我蓟家族亲甚多,不知具体姓名?”

      当听到郡守答出“蓟傲寒”三字,蓟无忧愣了愣,而后脸色变了几番,不顾众人相询他这位族亲具体事情,他便生硬呵笑两声:“哦,她啊,是她啊,是远房族亲,少时见过……她应该不记得我了,难怪大婚都没请我……我、我……”

      他有些说不下去,遂转身折往楼梯,佯作轻松道:“我这做兄长的又怎能像她般失礼,我去叙叙旧,你们吃,不必等我……”

      见他离去,诸位哪坐得住,皆起身称:“对对对,我们也应去道贺才好。”

      章缪道:“我们这么多人突然围去也太过唐突,还是席后备上礼物,递上拜帖,再去将军府拜会才好。”

      郡守亦道:“是啊,诸位大人先用饭,一路车马劳顿的,稍事休整再去也不迟。”

      如此,众人便未再坚持。

      章缪垂目顾看奔出楼外的蓟无忧,忽然想起,初次见面这位锦衣华服的公子便逐于公主身侧,回忆如潮涌而来,人群花海在视野中渐渐化为缤纷虚延,高亢欢呼亦幻作绕梁歌吟,他恍然看见,在丹阙楼辉煌灯火下,那位天潢贵胄正凭栏浅笑,着人一眼万年。

      (全篇完)

  • 作者有话要说:  后面几十章拖拖拉拉,修修改改无数次,终于完结,对时隔这么久还能续看的小可爱们说声抱歉。
    但……总算有点如释重负的感觉。
    这是第一本,总结出很多不足,下一本《今夕何栖》,内容相对简练,节奏也会快些。
    写得七七八八,或完结再开始更。
    希望大家能加个收藏,这便是最大的鼓励。
    放不来链接,大家动动勤劳的小手搜索一下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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