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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第198章 何处不相逢 ...

  •   冬至这日,平野告捷,玄甲虎豹未能分出胜负,但不妨碍彩头双至,喜讯传至沣安郡,城内好一派翻天鼓乐,热闹之处,总不乏浑水摸鱼之人。

      曾经道同之人,大约想法亦会不谋而合,李绥绥在此生擒过老四,今日又遇上船火儿。

      他依然是被通缉的重犯,迫于生存压力又怕露马脚,正经营生莫肖想,此时又独自重操旧业尾随别家小孩。李绥绥眼力敏锐毒辣,即便此人剃掉络腮,仍一眼认出,行道上人欢马叫,怕他再次趁乱逃走,李绥绥于是持弩下车,不动声色跟去。

      那小孩浑然不觉,一会伸颈观打铁弄蛇,一会蹦跳追逐驮粮的大驴,兜兜转转三条街,精力旺盛得过分,听见桥洞内百舌人练习口技,他又惊奇地循声步下蹬道。

      船火儿瞅准岸边有无人乌篷,趁机而上一把抱起小孩,殊不知口鼻还未捂上,那一口嫩牙已不遗余力咬来,船火儿额角青筋突抽,正欲下狠手,小孩又赫然扯起嗓门喊救命。

      桥洞口三五闲散浪子登时齐齐视来,船火儿一巴掌拍小孩屁股上,大吼道:“臭小子,你把家里厨房点了就跑,还好意思喊救命!你爹我不打你,你阿娘说了,逮你回去跪两日搓衣板,看你敢不敢再调皮捣蛋。”

      观者信以为真,皆笑开,那小孩一壁死命挣扎,一壁吼了回去:“放屁,你配当我爹?!一身粗麻臭汗,小爷府上搓地的都比你面貌整齐!他是坏人,你们快救我!”

      经他这一说,那几人适才留意到小孩身裹缕金捻银的紫狐绒袄,富贵可见一斑,他们虽起疑,但船火儿面目凶狠,体格魁梧,光是胳膊壮如柱已令人惊骇,他们交头接耳,一时踟躇不前。

      船火儿毫无心虚之色,哼着鼻子道:“老子粗麻臭汗,还不是为给你置办新年衣裳,你打扮光鲜了,真当自己是那么一回事,敢跟你老子摆资格,回去穿你的烂麻……”

      他骂骂咧咧欲往船上跳,忽闻嗖地一声,他下意识觉得不好,不及动作,一支黑箭便准确射穿他小腿,船火儿遽然色变,疼痛感还未上来,另一条腿相继中箭。

      双腿一软,他霎时痛苦惨叫,观者亦吓得慌乱大退,小孩脚落地,张嘴咬开他的手,毫不犹豫撒丫子开跑,船火儿旋即前扑去抱他的腰,动作却倏地一僵,第三支箭没入臂膀,毫无停顿,第四箭即又钉进肩胛。

      射击虽避要害,但劲弩力道凶悍,铁甲可穿何况是人,船火儿被猛力掼翻,坍坐在地,不甘望着跳上蹬道的小孩,便也看见上方持弩的李绥绥。

      见面不相识,她身披黑氅,面覆毡巾,仅余一双冷冽的眼睛睥睨于他,见她微微弯腰问小孩:“还剩八支箭,你指哪,我打哪好不好?”

      “真的?”小孩有些难以置信。

      李绥绥便说:“此人本是死刑犯,作奸犯科十恶不赦,逃脱法网苟活五年,又不知祸害了多少人,插成刺猬也不打紧。”

      船火儿听得瞳孔骤缩,就此时状况不死也残,他仍猛吸一口气想往河里爬。

      “他要跑。”到底是天生的狼崽子,小孩圆睁的双目紧张一瞬,立刻悦动出兴奋的火焰,“屁股!他方才打我屁股了!”

      话音未落,又闻“飕飕”两声,船火儿双臀齐齐一凉,知是在劫难逃,他闷雷似的断喝出声:“老子要见官,谁敢以私刑杀人!”

      李绥绥轻笑道:“他怕当刺猬呢。”

      小孩子经不得别人出言相激,立刻攥起拳头,威风八面地挥舞:“我爹爹是镇北大将军,我舅舅是当朝天子,你敢打我,要你当百回刺猬又如何。”

      声调分明稚气,贯入耳中却如雷鸣,李绥绥脑子里嗡地一响,呼吸顿时窒住,她不可思议垂眸看他,那张奶气的面庞粉嫩如藕,但眉眼格外深浓,浑天然一股子颇具攻击性的野气。

      他长相气质皆随秦恪,其实很好辨认。
      但李绥绥对秦小子的记忆定格在摇篮中,总错觉他还未断奶。

      秦小子看见船火儿爬行出的血迹,眼神微微闪烁,终究心无嘴硬,即拉着李绥绥衣摆小声道:“大哥哥,他还想跑呢,怎么办?”

      李绥绥已失去兴致教训船火儿,她一瞬不眨看着秦小子,闻言缓出一口气,抬手招来几名兵卒:“移交郡衙处置。”

      秦小子目送他们离开,好奇的目光又滴溜溜转到她手中弩机,接着很自信地冲她扑扇翘睫:“大哥哥是玄甲军官吧?”

      小小年纪,已能区分兵卒甲胄,李绥绥不吝赞美:“小公子真聪明。”
      她屈膝蹲下与他平视,又拉下毡巾,呈出竭力友善的微笑,“那你又为何一人在此啊?”

      看见她的脸,大约有些迷糊性别,秦小子先是愣神,俄尔惊异,再是茫然,小嘴无声张了张仿似不知怎么称呼才对。

      李绥绥一寸寸打量着他,柔声道:“哥哥就哥哥吧,你可唤我寒哥哥。”

      秦小子呆呆望着她,无觉伸手去摸她的脸,好似又瞬间晃过神,最后落在帽子的绒边上,像摸猫儿般顺了顺毛,满口孩子话:“交换了名字,我们便是好朋友吗?我在沣安郡还没有一个朋友。”

      “好啊。”李绥绥忍俊不禁,郑重颔首。

      秦小子眉梢眼角便弯出笑:“我叫秦子怿,但你是我的好朋友,可以唤我乳名秦小子,虽然,也没人叫过……”

      李绥绥讶然:“为何我有此殊荣?其他好朋友不这样叫?”

      秦小子黯然垂下眼皮,不知想到什么,很快又撇嘴:“他们不配!”

      这四字戾气很重,明显是有原委,李绥绥眼眶蓦地滚烫:“被欺负了?”

      他仿佛听到天大的笑话,一下子咯咯笑起来:“怎么会,京都里可无人敢欺负我。”他似乎不喜欢聊这个话题,又飞快问,“寒哥哥,你住在沣安郡吗?能带我上你家玩吗?”

      不知是血缘自带亲切感,还是他天生无防备心,但皆令李绥绥不是滋味:“哥哥才到,还没有置好宅所,今日恐怕不行,不过……”她放下弩机,自算袋中拿出摩喝乐递给他,“这是友人做的,你拿去玩。”

      小孩对礼物无甚兴趣,却欣然接过:“曹先生说要礼尚往来,我家中有很多机关小人,嗯……我带寒哥哥回家吧,你自己挑,若喜欢,都送你,嗯……要不,你干脆住我家吧,反正家里空着也是空着。”

      他不错眼地望着她,一泓清泉映着光束泛彩通透,充满热诚与期待,李绥绥全然说不出拒绝。

      这时,忽闻桥对面有人焦急呼唤“怿哥儿”,秦小子眼睛一亮,即循声望去,大声回应:“苍梧叔,我在这里,你快来……我……寒哥哥??”

      他一回头身边已空,茫然四顾,却再无他寒哥哥踪迹,秦小子登时跳着脚左右窜了两下,却不知上哪找人,只能拼命喊叫:“寒哥哥,我明日来这里等你,听见了吗?我当你听见了,好朋友不可以失约……”

      苍梧捂着腰,气喘吁吁跑近,嘴里全是白气:“跟谁说话呢……哎唷,带孩子太累人了……我说怿哥儿,下回咱能不能不在大街上捉猫猫……我还想多活几年……”

      小孩嘴巴扁成一条线,忽然很是生气跺跺脚:“谁让你来的!”

      “不是你叫我……”倏地发现他眼睛憋着一汪水泽,苍梧吓了一跳,赶紧赔不是,“好好好,咱们回家继续躲猫猫,我保证找不着你行不行,我一宿不睡都找你行不行?”

      小孩不理人,犹不死心垫起脚张望好一阵,终是失望离去。

      见他们走远,李绥绥甫离开避挡跟随到一处临河大院,牌匾低调写着“秦府”,门口却竖着两排守卫。

      担心小孩故技重施,又遇坏人,她便就近择个视野佳的客栈住下,日落逛夜市捧回一堆小玩意,又不禁笑话自己贪得无厌。

      明明只是来看一眼,竟又情弛明日之约。
      可一想到还有明日,心底如润甜酒,暖暖的微醺感令她沉溺,压根不想抵御诱惑。

      次日晨,李绥绥下楼喝了几口清粥,果然见秦小子溜出来,且拐过墙角立马开跑,显然又调皮了。她见无人追来,仍是警惕地相随一截,才追上去拉他胳膊:“用过饭了吗?”

      秦小子转过身,红扑扑的脸蛋笑出梨涡,哪见半丝受惊的痕迹,他开心道:“自然,我特意多吃了一碗粥,精神可足啦,可以和寒哥哥玩一整日。”

      仿佛笃定她会来,又怕遭到拒绝,他甚至忽略掉她昨日不辞而别,诸多异样皆不关心,只小心翼翼探问:“可以吗?”

      “当然。”李绥绥薄露笑意,迟疑地去牵他的手,还没碰上,已被小孩捧进手心,轻暖的触感如电流瞬间卷上心尖,李绥绥微微失神,那孩子端详着她手,忽然道:“寒哥哥手好凉,不过真好看,和爹爹的不一样。”

      自然不一样,李绥绥十指秀窄修长,虽再无丹蔻金箔加持,一看亦知是女儿家的手,但并不如他说的好看,太过清癯干瘦,手背青紫色的血管隐然可视,掌内亦是薄茧与痂痕。

      她仍配合相问:“哦,怎么不一样?”

      “打屁股疼。”秦小子的不满未加掩饰,甚至因恼怒紧紧握住她的手,再未松开。

      小孩手似一块碳,暖得她不由攥得紧,不知父子俩有什么深仇大恨,竟给他留下这样深刻的印象,李绥绥没忍住笑出声:“你爹爹常打你?”

      秦小子立刻嗤声:“他倒想呢!他忙着打仗,哪有机会,就去年,我来沣安郡待了半个月,他统共回来两日,就打了我三回!”

      埋怨的辞气软糯糯,但黑黝黝的眼睛已经眯起,相当生气。

      但李绥绥知道,秦恪不会无缘无故打他,关于秦小子在京都翘着尾巴横行的事迹,她略有耳闻,数年前那则“万金求医”令她情绪失控,蓟无雍命人去了解情况,带回的消息是,秦小子染风寒,挂了几日鼻涕,轻得不能再轻,类似虚惊之事,每年都有,最荒唐的莫属报登小侯爷走失。

      蓟无雍咂摸出引蛇出洞那味,也只是笑笑,仍让人每月给她带平安。

      终归秦仕廉的案子牵涉甚广,一石激起千层浪,又至俞家翻案,前前后后在京都鼓噪几年,那小子没爹娘管束,懂事早心思又敏感,仗着官家撑腰,他从未放过当面阴阳怪气的人,于是青出于蓝,指使着打手几战成名,四岁便承袭李绥绥混世魔王的头衔。

      思及此,李绥绥忍下笑:“你爹爹只是关心则乱……”

      “才不是。”小孩气鼓鼓道,“明明是他不对,青萝姑姑都告诉我了,是他把阿娘弄丢的,还以我的名义引阿娘回家,他肯定是犯了天大错,阿娘不肯见他,也……也不要我……”

      听到青萝,李绥绥便明白是怎么回事,那小妮子素来口无遮拦,这几年秦恪在她嘴下必然罪大恶极。

      可说到此处,秦小子声气哽咽,却似个小小男子汉硬将金豆豆憋在眼眶不让掉,李绥绥心软得一塌糊涂,忙不迭蹲下身摸着他的头道:“肯定不是这样的,你别哭好不好。”

      “我才不会哭……”秦小子嘴里逞能,却顺势抱住李绥绥脖颈偎近寻安慰,微涩的鼻腔哼了哼,状甚不屑道,“他以为我不知道,自己没本事找,还不让我问……只晓得打我……”下一句话忽又极为低落,“我想阿娘,阿娘什么时候才肯回家。”

      这声问令李绥绥无比局促,脑中纷繁的念头令人窒息,遂垂首埋进那副小小胸脯,断断续续咳起来。

      “寒哥哥,你是不是病了……”小孩见她难受,便也曲下膝盖去捧她的脸,看见那双发红的眼睛,先是怔了怔,而后焦急地去摸她眼皮,无措道,“我、我不说了,我其实、其实也不那么想的……”

      李绥绥尴尬别开头,捂着嘴艰难平复几欲岔气的咳喘。

      小孩迟疑两下,飞快切换情绪,咧嘴露出细细齿列大无畏道:“也没啥,不是说被欺负得多惨,就是现在力气没他大,暂时打不过而已……寒哥哥,你也是将军么?是不是比我爹爹官大,回头,咱们兄弟同心,一起揍哭他好不好?”

      李绥绥瞬间又哭笑不得,小孩也没要她回答,立刻又欢快道:“不提他也罢,寒哥哥我带你去玩吧,去年苍梧叔在后山抓回狍子,咱们也去抓……欸,你不晓得,爹爹请了好几位先生,路上都不耽误让我念书习武,我这次来,他们连狗洞都封了,今日还是爬树翻出来的呢……”

      “爬树?”李绥绥心中滞涩渐为小孩胡支扯叶的唠叨所淡化。

      小孩儿挑眉,得意道:“厉害吧。”

      李绥绥似他年纪,莫说爬树骑驴摔跤,庑殿顶亦攀过,到了秦小子这,她揉着人小耳朵摆首笑:“厉害,以后不许了。”

      秦小子见她展颜,轩轩甚得眨眨眼,如此宣布道:“好,以后都听你的,但今日,寒哥哥听我的,我好好带你玩。”

      小孩纯属脱疆野马,拉着李绥绥胡天海地满城转,恨不能一日间将自认为有趣的事物都带她领略,疯玩至黄昏,他才想起抓狍子的事,李绥绥体力不济,又陪跑两圈,最后引弩拿下猎物,找了间酒楼让人烹制。

      见她只喝酒,秦小子拧着小小眉头往她嘴里塞肉,极是认真说:“寒哥哥,你虽然长得好看,但太瘦了,多吃肉,脸圆圆的更好看……哦,我家雨眠妹妹脸就圆嘟嘟的,捏上去跟糯米丸子一样,可好玩了……”

      妹妹?
      李绥绥本也不指望秦恪清心寡欲服丧三年,何况迄今为止他没接受她已死,遑论心恨未销。

      “哦。”怅然若失之余,李绥绥还有些好奇,“你家雨眠妹妹几岁了?”

      秦小子晃着小脑袋想了想:“三岁吧。”

      动作真够快。
      李绥绥心底莫名轻松了,很是能理解,毕竟秦恪年轻,是个风流种子又非柳下惠,何况台面上他们已和离,旧人退场新人来,谁也挑不出毛病。

      秦小子显然非常喜爱这个妹妹,遂乐陶陶笑开:“她性子也像糯米丸子般,夜里不让乳母带,非跟我黏一块,还要让我拍着背哄睡……可淘啦,好几回半夜尿床,她还知道不舒服,悄悄爬到我身上接着睡……哈哈哈……”

      听着他高兴讲述妹妹糗事,李绥绥但笑不语,京都琐碎已惘然,历经沉浮,天地循环依旧周而复始,旁人的三餐四季未因无常离别而乱序。不是没她不行,万幸,一年前没去与人烦伤旧梦,而现在,更无打扰的可能。

      虽说是运也、命也,可到底李绥绥是肉体凡胎,无法将得失看淡如水。肠深解不得,她只好聊以自/慰般举杯更饮。

      寒夜森森,李绥绥提议送秦小子回家,小孩将炙肉撕成细绺,一丝一丝往嘴里送,软糯糯地说:“肚子才五分饱,还扁扁的呢,不信你摸摸。”

      待他的回答变成“七分饱”时,李绥绥撂下酒杯笑道:“我走啦,就在你家街角的栖雁客栈落脚,莫要四处寻。”

      秦小子耳力好,听见楼下寻人动静,亦默契回她:“好,寒哥哥明日等我。”

      机灵得让李绥绥不由自主挑眉,遂笑眯眯应下,迅速迈往栏杆处,下一秒听见苍梧炸毛的喊声,糙汉满城找寻一天的孩子,此时一屁股坐在小孩对面头顶还冒着白烟。

      秦小子一壁吮着嫩指,一壁目指佳肴嘻笑道:“苍梧叔找人的本事愈发不济,瞧,都没赶上狍子宴,还好我心疼你,这份红烧的特意给你留的,我一口没动噢。”

      每天被小孩弄得精疲力竭本是常事,但苍梧看见两副碗筷还有酒时,表情略变,末了凉凉告诫道:“怿哥儿,不管你与谁玩,怎么玩,但最好没喝酒,你爹回来了!”

      适才听到最后几个字,李绥绥甫觉透露住址是极为错误的,于是匆匆回到客栈命下属整装出发,话都没交代完,忽觉胃气猛逆,她顷刻抽出盂盆俯身呕吐,胃里没什么内容,翻肠倒肚最后吐无可吐,只余反冲的胃液从心口一直辣疼到喉咙。

      隐见草绿色胆汁,下属白了脸,即刻催人请医,转头见她摇摇欲坠,一把扶稳,人还是昏天黑地晕过去。

      郎中来诊,亦只是摇头,说开些温性暖胃的药试试,下属灌不进药,又素知负伤后的指挥常来畏寒嗜睡,有时连着酣眠两日,过去晏宁总吓得时不时去探鼻息,他们只能再添两盆炭火令她睡得稍微舒适些。

      直到次日黄昏,被强行唤醒的李绥绥发现还身处客栈,便知不好,果然又闻下属回禀:“秦将军领兵将客栈给围了。”

      李绥绥脑子还有些浑噩,垂着眼睫靠床柱愣了一会,听见窗下传来马打响鼻声,甫挪去一观,下方街衢已被身披朱犀甲的轻骑占领,的确是虎豹营装束。

      该来的躲不掉,欠下的总是要还。李绥绥沉默少倾,无奈道:“也罢,帮我弄点热水来,先更衣梳洗。”

      下属应声去打水,拉开门时,客栈内的吵嚷声便倏然放大。

      楼下客堂,被苍梧紧搂于怀的秦小子活似暴跳如雷的泥鳅,一壁作激烈而徒劳扭挣,一壁怒吼:“太卑鄙了!苍梧叔你竟然跟踪我,放开我,我讨厌你!”

      苍梧毫无惭色,也不搭理他,吆喝着命人清场,又对挡在楼梯前的玄甲士兵道:“没别的意思,我家侯爷说了,小侯爷顽皮,好友屈指可数,没想到能在沣安郡与人一见如故乐而忘归,既有如此妙人,理当来拜访。”

      “到底是打架还是拜访!”秦小子气急,挥着小拳头劈头盖脸乱砸,“与谁做朋友是我的自由,你们弄成这样,是要我连一个朋友都没有么!”

      苍梧挨了几下闷拳,架着小孩双腋拉开距离,立马严肃地暴露真实意图:“是自由,但我们替你把关没错吧,你也不想想,正经人会带着才认识的小孩去喝酒吃肉么?还哄得人夜不归家……你还小,不知江湖险恶,哼,要是昨夜我晚些寻去,你怕是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呢!”

      这话听得玄甲士兵神色冷然,仍郑重加以解释道:“小侯爷金贵,你们不放心亦在情理中,不过我们对他并无恶意,两日前,小侯爷遭贼人劫掳,是寒指挥出手相救,因此故,他二人是亲近了些,那贼人是朝廷重犯,你们至郡衙一问便知。事情止于此,我们本也准备今日离开沣安郡,你们委实没必要兴师动众。”

      苍梧大吃一惊,连问秦小子:“真的?你还真遇到坏人了?为啥不告诉我?”

      秦小子未答,盯着讲话的兵卒陡然安静一瞬,难以置信问:“今日要走……她、她不是说要在沣安郡置宅所么?何况,她答应今日陪我的……”

      忽地明白原委,他又气呼呼冲苍梧大喝,“你看你,干得什么好事!非来给人摆架子,这下如意了吧……”

      见秦小子一脸委屈,且是愈发来气,而玄甲态度诚恳,话也不似作伪,苍梧信了几分,他非胡搅蛮缠之辈,又恐真把小孩纯洁的友谊搅黄,一时为难转顾门口:“侯爷,这事咋弄?”

      秦恪下马跨进大堂:“既有恩,自当报恩。”

      苍梧于是又对玄甲士兵和气道:“两军本是一家亲,何况你们指挥仗义救下小侯爷,这便是亲上加亲,劳烦请他下来小叙,让我们当面感谢才是。”

      玄甲士兵对秦恪欠身抱拳:“这是小事,不必言谢,按理指挥应亲自来拜会秦将军,只是,她昨夜犯疾,实在无精力会客。”

      秦小子心头一紧,瞬间面染忧色,一壁推攘桎梏他的铁臂,一壁急问:“她病了?严不严重?我去看看她……”

      苍梧却生狐疑:“病得来连楼都下不了?方才你还说要走,这怎么走?不觉自相矛盾么。”

      “这……”以李绥绥状态确实不宜再车马劳顿,兵卒们不知她非走的个中曲折,一时不晓如何作答。

      但见秦恪指尖摩挲着扳指,淡漠倨傲的目光深看来,似凌迟般的审视令人骨寒毛竖。

      眼前之人还是权门贵公子时,也曾是望族闺秀们心盼的夙世姻缘。后来他去了战场,无视权谋,用了五年时间,以硬碰硬的狠戾,横冲直撞的杀伐,变成盘马拂剑的镇北杀将,甚至于北狄举白旗溃逃时,他仍坚持歼灭战,且追且杀,诛屠北狄残部十余万,血流成渠直至平野。

      迄今为止,人们对他评价仍是褒贬不一,说功高盖世天生将才有,说急功近利嗜杀酷暴更有。终归,稀薄的人情味连同风流气一并丢在战场,仅剩烈烈桓桓刀下狠,着人望而生畏遑论与他亲近。

      玄甲兵卒没能在对方强大的气场下挺住心境,可楼上之人没发话,只能极诚恳地说:“寒指挥抱恙系属实,请秦将军莫要再为难我们。”

      秦恪沉默瞥向秦小子,视线相撞,小孩陡然打了个激灵,紧张之色藏也藏不住。

      秦恪淡淡道:“行,我上去。”

      “秦将军,这样恐怕不妥。”如果指挥不是女儿身,兵卒们也不会觉得秦恪此举太唐突,此时还有些懵,不知他怎会因这点小事,非要见树见林,但显然秦恪没打算解释,更没将他们放在眼里,他径直迈脚,而他们亦被其下属硬生生架开。

      莫说军律严禁私斗,彼众我寡想斗也不成,受制的玄甲霎时急红眼,秦小子更是慌得口不择言:“不准再走一步!我不许你见她!”

      秦恪浓眉微皱了下,仍波澜不惊负手踏上木梯。

      见状,上一秒还凶狠的小孩声气霎时带出哭腔:“别去,当我求你了……寒哥哥肯定以为是我叫你来的,我会被她讨厌……”

      即便他示弱,秦恪木人石心,甚至没再看他一眼,秦小子彻底伤了自尊,一个没忍住,“哇”地嚎啕大哭:“秦恪,我恨你,我恨你一辈子!”

      秦小子的过激与反常,引得苍梧心怜又好奇:“恨啥恨啊,咱们是去感谢人家,不是找麻烦,你这一哭,连我都想马上见见这位寒指挥,好了好了,不哭啊,回头眼睛变成大核桃,可就不俊了……”

      这话没能劝住小孩,反令恸哭声愈发撕心裂肺,终是楼上传来一道嘶哑的安慰令其忽地噤声:“小侯爷莫哭,不是什么大事。”

      “寒哥哥?”秦小子讶然抬首,楼廊空荡荡,只闻声不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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