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糖铁罐》叩殳白

12、A12

　　闵雪不太确定褚霖是不是搬了家，后来很多次，她都在同一条路线上遇见过他。
　　毕竟那城市不算大，她需要陪宋知诚出席的场所常常也就那么几处，每当他们从固定的下午茶餐厅出来，落日里宝石蓝跑车沿着中心大道送她回家，十次里面有八.九次她会在半路听见摩托车声，轰鸣着从她身边经过，如那刚逝去的夏季里滚滚闷闷的雷。

　　“年轻真好啊。”宋知诚说。
　　她收回视线，歪头揶揄一句“你也不老”，宋知诚便笑了：“我都三十四岁，不算老，可也不年轻了。”
　　过了半晌，又道，“可能再过几年，就真的该结婚了。”

　　说那话时正路过平湖公园，也不知是不是被半空盘旋的白鸽子引去注意。
　　那之后他没再做声，也没有等她的答话，就那么自然而然地静默下来，好像方才那句不曾说过。

　　“等你结婚的时候，应该是会上新闻，或者登报什么的吧？”后来闵雪问，“你这么有名气，婚礼肯定会很隆重的。”
　　他怔愣了一瞬。然后点头。

　　很多事情他们就是那样心照不宣的，宋知诚一直觉得闵雪是个很聪明的女人。
　　她知道底线，也懂体面，她不像那些廉价愚蠢的女孩，一边刷爆他的黑卡一边满口讲着只爱他的人，也没有令他头疼的野心，以为有过那么几个露水夜晚，便能此生都在大雅之堂。

　　她好像没什么欲望，他指的是相对世俗些的欲望。
　　从来不会向他索要高级衣裙和奢侈珠宝，不要名车，也不要豪宅，哪怕现在他无意间提到结婚却没有理所应当地涉及到她，她也只是坐在那里微笑，连眉头都没蹙一下。
　　于是他忽然想，或许是不是，她原本也并没有要嫁给他的想法。

　　可这不矛盾吗？偏偏她又是那样热烈而又欲望充沛的一个女人。
　　第一次尝到那家茶餐厅的法式烤布蕾，她舔着唇边用勺子敲碎焦糖硬壳，悄悄问他能不能再点一份，喜欢他宝石蓝的跑车，也喜欢他送她的一切礼物，收到手捧玫瑰会笑，光脚踩着地板跑去试他挑的拖尾裙，拎起裙摆转圈时，勾在耳垂的钻石坠子沙沙索索地响。

　　她当然不是他的第一个女人，当然了，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他的生活也并不是只有那些男女情.事，因此那些过往的形形色色，但凡过去了便不会记得太多，只记得她们高兴时总是相似的，弯唇笑眼地扑进他怀里，踮起脚来勾住他的脖子。他低下头跟她们亲吻，闻见香氛味道，听她们说“我爱你”。

　　男人总是这样的，热浪般磅礴的爱意听得多了，便也不觉得是什么稀罕事了。
　　可是闵雪对他说过这些吗，前方绿灯转红，宋知诚慢慢停车，慢慢地想了一想。

　　“你呢？”他问，“等你结婚的时候……”
　　她托着腮在看路对面湖岸的夕阳，听见那话，转回头来。他本想问她到那时候还会不会记得他，看见她眼睛的瞬间，没能说出口。
　　“等你结婚的时候，还会记得今天吗？”

　　“我记性那么差，你又不是不知道，”她笑了，发丝被日暮镀一层浅金色，“不过今天的夕阳真的很漂亮……嗯，我尽量吧。”
　　“城南山的落日更美，”宋知诚说，“等我忙完这一阵，带你去那儿看看。”

　　到最后他们也没去看南山的落日，那年初秋，满城落雨，他们在茶餐厅的门外遇见了白辛雅。
　　那女人长得古典气，朱唇杏眼、柳眉入鬓，精致得像摆在黑檀屏风旁的古窑白瓷，原来一国丹青手的孙女是这般底蕴，也难怪宋知诚早早就跟她订了婚。

　　“闵小姐，幸会。”白辛雅伸手来跟她握，腕上冰透的细镯如一环流水，“我是知诚的未婚妻。”

　　闵雪闻见小苍兰和荔枝香，记得跟宋知诚重逢的那个暴雨夜，她顶着包从公司檐下狼狈钻进他的车里，那时便在他肩头闻见过这样温温绕绕的味道。
　　她静了半晌，垂眸而笑，宋知诚皱眉要来牵她的手，她退后半步。

　　低压的云暮里雷雨作乱，闵雪打开手机，删掉了宋知诚的联系方式。
　　默想一想，好在从前他送她的那些珠宝，要么已经还了，要么留在他的住所没拿，就只有一条白珍珠手串现在被她戴着，她低头去解，金质盘扣很软，“啪嗒”一声，那手串像一条小蛇，孤零可怜地摔落到地上。

　　宋知诚站在原地望着她离开，天色太暗了，她慢慢消失在雾里。
　　慢慢地，他开始想念她笑时的样子，分明几分钟前才刚见过，可还是忍不住想念，大概是因为知道今后再也不会见到。

　　“这位小姑娘倒是特别，”白辛雅挽上他的胳膊，“跟你从前那些，都不太一样。”

　　他便又记起些从前的形形色色。眼泪、嚎叫、声嘶力竭，她们抓着他的袖子哭闹，要他负责，要他补偿，那都是曾经说过爱他的女人。
　　可闵雪跟她们不一样。她不要他的钱，不要他对她承诺什么长久。
　　也从来没有说过爱他。

　　脱离了宋知诚所属的上流交际圈，后来闵雪没再怎么走过中心大道。
　　毕竟上班不顺路，那条街区的高端消费，除了刘锆那暴发户也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带她去，只是天气越来越冷了，偶尔她还是会想喝那条街上的一家咖啡，她使唤刘锆下班载她去买，那人面色嫌弃地启动车子，车窗外一路都是落叶。

　　“看新闻了吧。”刘锆说，“宋知诚要结婚了。”
　　“是吗，”她望着中心大道的霓虹夜景，语气淡漠如一杯白水，“那真是恭喜他了。”

　　那气氛听着不太对，刘锆咳了咳，本能地宽慰道：“要我看这姓宋的除了有点钱也没什么好。人那么老了，长得也一般，就比普通人顺眼一点而已。”
　　见她没反应，又补一句：“还那么不知好歹。”
　　“配不上我，对吧？”闵雪问。
　　“当然，”他笑了，“一点都配不上你。”

　　实则他完全没必要担心的，刘锆想，她闵雪何时做过感情里的输家。
　　印象中她那些纷扰残破的过去，虽不至于全部由她决定终始，却也总能被她迅速释怀，如从一场混战里单枪匹马利落抽身，她一直都有那般洒脱的本事。

　　咖啡馆沿街亮灯，他靠边慢停，听见木质门框上的风铃碎响。
　　偏头的一瞬间，瞥见她松解安全带的动作停滞，随即他循着视线望见邻街窗边独坐的那个男人，咖啡旁放着黑色头盔，黑色摩托如栖息的野兽，狰狞而静默地隐匿在窗下的树影里。

　　良久，触碰车门的手缩回，刘锆重新靠坐在座椅上。
　　“天冷了。”他说，“买完咖啡，快点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