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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哥林多前书-13 ...

  •   书里是这样写的: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慈悲。
      爱是不嫉妒,不自夸,不张狂。
      不作失礼之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动怒,不计较人的过犯。
      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
      爱是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
      爱是永不止息……
      胡安在抱着姜奇冲出小区时忽然想到了这段话,那时候姜奇第一次赤身裸体地站在他面前,一一解释自己身上的文身,并延展出更多的话题,仿佛一点都不着急跟他做接触一样。
      胡安冲出小区,接收着路人惊慌失措的眼神与他们躲避的姿态,狂奔着向救护车跑去。担架还没从车上卸下来,胡安就已经冲至车前。等医护人员接过姜奇,将他放在担架上时,胡安已经从救护车里找到了止血带,垫了一层棉布之后系在姜奇手臂腋窝下方一点的位置上,同时他将姜奇的右手抬高,尽量延缓出血的症状,跟着急救人员一起上了车。
      “患者姓名?”
      “姜奇。”
      “你与他的关系是?”
      “朋友。”
      “你什么时候发现他割腕的?”
      “大概十分钟前,在那之前有多久我不太确定。”
      急救人员为姜奇贴上心电图,同时给他的左手食指夹上了脉搏血氧计。
      “心率180,血氧72,上氧气,肾上腺素一毫克静脉推注。”
      “在割腕之前他还吞食了大量的药物。”胡安急忙补充道。
      “有哪些?”
      “马来酸氟伏沙明,□□硝西泮,安非他酮,阿普唑仑,阿立哌唑,头孢磺啶。他还喝了酒,一瓶白葡萄酒。”
      “呕吐过吗?”
      “没有。”
      “打电话联系急诊科,叫他们赶紧把洗胃的设备准备好,再加一针地塞米松。”
      救护车一路疾驰,但胡安觉得还不如自己跑得快。
      “上葡萄糖补充□□,你朋友什么血型?”
      “O型阳性,不是阴性熊猫血。”
      “电话挂了没?没挂叫血库备两个单位的血小板,红细胞和血浆也要备上,叫护士尽快升温。”急救人员再次向车前嘱咐,同时采集了姜奇的静脉血收到试管里,“一回去就立刻做配型,一秒都不能耽搁。配型一完成就立刻输血。他真的是O型血吗,你确定?”
      “我确定。”
      “知道了师傅。”年轻的医生将姜奇的血样牢牢地攥在手里。
      “血氧上去了吗?”
      “76,还是很低。”
      “先加大氧量。”
      “已经调到最大了。”
      “你能花多少钱?”急救员问胡安,“你有多少钱能花?”
      “我所有。”胡安坚定地说,眼睛却一直盯着那块小小的心电仪屏幕。“他血压只有40-70,还有什么办法可以升压吗?”
      “你现在让他升压就是在让他死。”急救员抬高了姜奇的脚部,已经没有合适的垫子可以适应这个高度了,所以他一直用手举着,同时提醒胡安,“止血带松三十秒再重新扎上。”
      胡安只松开了一下止血带,就发现汩汩血流从姜奇的右手腕那里冒了出来,急忙又扎了回去。
      救护员用绷带草草地将他的手腕包扎了起来,用手按压住伤口,再对胡安说:“放三十秒。”
      胡安照做了,眼睁睁看着绷带变红。
      在救护车终于抵达医院时,胡安已经觉得自己快要疯了。他紧紧压迫着姜奇的手臂,将他交到医生护士的手上,跟着病床跑进了急诊区,然后在门口被拦下。那一扇蓝色的大门在他面前骤然合上,将他和姜奇隔绝在两端。
      “你以前学过急救?”随车的急救员拍了拍他的肩,“干得挺好的小伙子。”
      “了解过一点。”胡安愣愣地说。
      “剩下的就看他的命吧。”救护员说,“你这朋友一心想死的话,谁也拉不回来。”
      “我能联系转院吗?我在军区医院有熟人。”胡安说。
      “那也得是个活人转过去啊,小子。”救护员说,“抽烟吗,到门口抽一根吧,你先缓一缓。”
      胡安茫然地跟着这位四五十岁的救护员来到急诊大厅的门口,他站在垃圾桶边,接过了救护员递过来的烟,抖着手将它点燃,然后剧烈地咳嗽起来。
      “这是我们那儿的烟,阿诗玛,劲是有点大。”救护员拍了拍他的背。但胡安停不下来,他咳到几乎把心肝都呕出来,咳到泪流满面,蹲坐在地上,拿手捂住自己的脸。烟灰攒得老长,然后悄无声息地落到他的黑裤子上,他也没有察觉。他只是想咳,憋不住地想要咳一下,他总归需要一个办法让自己咳一下。
      这样的场景对救护员来说已经司空见惯,他抽完自己的烟,拍了拍胡安的背,又回到值班室去了。他的徒弟腋窝下夹着两袋血,拿着报告狂奔进了急诊室,喊着:“配上了配上了。”
      姜奇没有在急诊室里呆很久,很快又被推了出来。胡安冲进大厅,几乎是扑到了病床上,牢牢地把住栏杆,吼着:“你们要干什么?”
      “赶快让开。”护士推搡他,但他纹丝不动。
      “这是你什么人?”负责急诊的大夫问道。
      “我弟弟。”胡安第一次感受到屈辱。
      “那你想要你弟弟死吗?”
      “不想。”
      “我们现在要把他送去手术室,你在这杵着,是想要他死吗?”大夫又问。
      胡安立刻把手松开,帮忙摁亮了电梯,他站在电梯门外,卑微地询问道:“我可以跟着他吗?”
      “手术室里你又进不去,自个儿在门口找个地方待着吧。”
      “那也好,也可以的。”
      于是胡安被获准进入医护专用电梯,在九层停住,然后他跟着姜奇来到了手术室的门口。再一次的,一扇蓝色的门将他们隔在两端。他死死地盯着这扇门,忽然之间失去了所有的心力,跌到地上。这时候他才想起来应该给Lynn 打电话。
      电话那头的Lynn听起来疲惫不堪,说:“你好?”
      “我是胡安,”他说,“对不起,我真的很对不起,姜奇现在在手术室里,我不知道该告诉谁。”
      Lynn猛地被浇了一头冰水,从床上弹了起来,追问道:“你什么意思?”
      “对不起,Lynn,我没把姜奇看好。”
      “所以是你造成的,跟你有关系对不对?”Lynn敏锐地问。
      “对不起。”
      “他在哪家医院?”
      胡安给她报了医院的名字,然后Lynn立刻把电话挂了。二十分钟后,穿着睡衣拖鞋的Lynn出现在胡安面前,她打招呼的方式是一个脆响的耳光。
      “亲爱的,别这样。”科赫从身后抱住了Lynn,又被Lynn挣脱开了。
      “医生呢?主治医生在哪里?”Lynn问。
      “都在里面。”胡安指了指手术室的门,“我进不去。”
      “来吧,好好聊聊,你都干了什么好事。”Lynn说,“哪怕是要我去安葬姜奇,你他妈的也要告诉我,你到底都干了什么好事。胡安,你给我站起来,我叫你站起来。”
      胡安没有站起来,但他换了一个姿势,跪坐在地上。
      “你喜欢这样是吧?这样让你好受一点是吧?”Lynn说,掏出手机打开了录音软件,蹲在胡安面前,几乎要把那个手机塞进他的嘴里,“说,给老娘一清二楚的说明白你都干了什么事。”
      胡安用倒叙的方式,从他如何发现姜奇倒在家里开始,到他如何被姜奇赶出家门,他对桓峥都做了什么,他又是如何租到了姜奇对面的房子,一五一十地坦白给Lynn。
      “你刚刚说姜奇叫桓峥什么?”Lynn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问道。
      “弟弟。”
      胡安再一次迎来一个脆响的耳光,然后Lynn反手再来了一下,才被科赫拖开。
      Lynn在一片狼藉之中恶狠狠地盯着胡安,说:“胡安,你该谢谢杀人犯法,不然我第一个搞死你。”
      “对不起。”
      “有屁用。”Lynn喊道,“对不起有用吗?是不是说十次他就可以脱离生命危险,说一百次他立刻康复,十万次,一百万次?保他一生平安?一千万次是不是就让他衣食无忧幸福快乐了?你继续给老娘道歉啊,老娘给你数着,看你能说多久。”
      “亲爱的,你需要冷静一下。”科赫蹲在Lynn的面前,隔绝开她看向胡安的视线,“深呼吸,亲爱的,我们先慢慢地做几个深呼吸好吗,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Lynn嘴唇颤抖着做了几个深呼吸,然后忽然溃堤,把自己埋进了科赫的胸口朗声大哭。
      这里和手术室几乎没有区别,当医生如何缝合姜奇的时候,胡安就如何被Lynn 的哭声解剖。
      Lynn抽噎着喊:“胡安,你跟姜奇相处这么久,你见过他管任何人叫‘弟弟’吗?肖雨你见过,Jayden,JJ,江海洋你全都认识,他们跟姜奇关系那么好,你见过他叫他们‘弟弟’吗?啊?”
      “我没有。”
      “就因为姜奇叫了一声别人弟弟,你就要把他弟弟夺走是吗?”Lynn问,“你有本事锁得住他吗?你这么有本事怎么不带着姜奇一块儿消失?”
      “对不起。”
      “呵,第几遍了?他出来了吗?”
      “没有。”
      “那你道个屁的歉。”
      “那我到底该怎么做?我要怎么做你才会好受一点,我要怎么做姜奇才会好受一点?我现在进去替他躺在手术台上吗?我把我这只手砍了来换给他吗?”胡安仰着头,吼了出来,那不像是人类可以发出的声音,像是一个声带已经撕裂的人依然在火里大叫,像世界上最后一只野生红狼在唤月,像一头大象活着被锯断了象牙。
      Lynn抹了一把脸,让科赫支撑着缓缓坐到了金属长椅上,用轻蔑的语气说:“对,你什么都做不了。”
      等待的过程足够漫长,天色刚明时,Lynn已经缩在科赫的怀里打了个盹,吵醒她的是另一通电话,来自JJ。
      “有屁快放。”Lynn完全没有接电话的心情。
      “快点看热搜,出大事了。”JJ急切地说道。
      “看个屁的热搜,我这边也出大事了。”
      “哎呀我说真的,你快看嘛,谭定坤疯了,和自己的老婆一块自焚了。”
      Lynn感觉如果接下来新闻报道称月球脱离轨道在向地球加速撞击也不会让她感到任何意外。她挂断了电话,登录上社交平台,排在首位的赫然就是谭定坤的消息。她点了进去,除了官方的报导之外,还有一些当时在场的人用手机录下的小视频。虽然已经盖上了一层白布,但依然能够从躯体的姿势上判断到两个人应该是紧紧贴在一起的。报导称:谭定坤蓄意带着汽油来到前妻家中,将汽油浇在两人身上后点火自焚,在这个过程里他丝毫没有松开桎梏住前妻的手。报导中还提到:当时在屋内的有三人,儿子谭麟麟在卧室里,没有受到烧伤,但因为汽油剧烈燃烧形成的毒烟,他遭遇了吸入性呼吸道创伤,现在正在医院里接受治疗。有邻居提到:惨叫声那么大,连我们上下楼的都惊动了,孩子怎么可能还睡着呢?作孽啊,他绝对听得一清二楚。
      Lynn的“永不妥协”也被人再一次改编,这次她手中的纸板上被人用特效加上了火焰,背景变成血淋淋的一片,“永不妥协”后面加了几个字:“到死为止”。有博主转发,提问到:你还想要多少条人命呢?
      评论里面的热门回答是:
      两个。
      五个。
      一千。
      三十万。
      日本有多少人?
      这战斗力去美国多好?
      女权焊慰者?
      我脱鞋,我现在就脱鞋,焊将不要来焊我好不好?
      Lynn想不到有那么多的“受害者”蜂拥到这里,叽里呱啦,劈里啪啦,字字是控诉。谭定坤和前妻化为一团焦炭还紧紧地抱在一起,“永不妥协”小姐又在哪里一个人快活呢?
      她可不是一个人快活,她有她的洋大人。
      有洋大人撑腰就是好啊
      谁说洋大人就大了?
      你说他们会算钱吗?
      快三过五,诚心价格,童叟无欺。
      写着“永不妥协”还不是向洋人下跪。
      嘴里说一套放一套呗。
      嘴里放得下吗?
      那算最紧的地方了吧,别的都松了。
      那该把牙齿都拔掉,碰到了多疼。
      快三过五是不是太瞧不起别人了,没有月卡年卡吗?
      双十一还全年大促销,办全年会员只要199。
      她姘头是德国人吧?德国不是特产香肠吗?懂了吗?
      菲律宾还特产香蕉呢,不行,香蕉太软了,“永不妥协”永不妥协。
      万一是美人蕉呢?就拇指那么大,哈哈。
      Lynn抖着手不断往下翻,到最后,在一个不起眼的账号里看到了新的信息:谭定坤与周雯萍的儿子正在本市某院接受治疗。Lynn跑到电梯处看楼层信息,发现谭麟麟就在向下三层的地方。呼吸科。
      “我要下去一趟。”Lynn对科赫说,“你在这里盯着点,一有消息就告诉我。”
      “亲爱的你要去哪里?”
      “就在楼下,我去透透气。”Lynn撒了谎。
      “好。”
      “医生一出来就跟我说。”Lynn又嘱咐了一遍,然后来到六层,她在护士站询问谭麟麟的消息,护士极不耐烦地说:“你们这些记者能不能不要干扰我们工作?”
      “我不是记者,”Lynn给她看自己还穿着睡衣,“我算是认识那个小孩儿,想来看看他。”
      “算认识?”护士上下打量着她,“他家里没人了?到现在没见过他亲戚来,欠着医院不少钱呢。”
      “我可以支付。”
      护士给她打印了一张欠费单,说:“门诊一楼缴费。”
      “我先去看看孩子行吗?”Lynn把单据握在手里。
      “618。”护士报出了床号。
      Lynn寻觅了一阵,找到了人群最为拥挤的病房。那些守在门口的人一看到Lynn就像是看见了裸女,急切地打开摄影机就冲了上来。不停地有人对她发出提问:“请问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请问你对谭定坤自焚这件事有什么看法?”,“你还坚持你的‘永不妥协’吗?”,“你认为你是凶手吗?”,“你看到案发现场的视频了吗?”
      Lynn后退了两步,冷着脸掏出手机,开启了录像功能。“来,你们再来一遍。”
      人群凉了一阵,站在稍微后面一点的矮个男生还是说道:“请问你到这里来是因为愧疚感吗?”
      “你叫什么名字,哪家报社的?”Lynn拨开人群逼近了他。
      “你,你管我叫什么。”
      “哪家报社?”
      “都不是。”
      “你的记者证呢,给我看看。”
      “谁,谁说要用记者证了。”那个男人在人群里不断躲闪,但Lynn始终咬在他身后。
      “所以你没有名字,不属于任何报社,没有记者证,却敢来骚扰我。”Lynn用镜头捕捉着他,“你他妈有本事转过脸来啊,跑什么跑,不是个男人吗?怕什么?”
      “你侵犯我的隐私权。”
      Lynn当着他的面,把这段视频上传到网络上,说:“来告我。”
      其他人的话筒又涌上来了,这是一个更大的新闻。“请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这是你的性格缺陷吗?”,“你与你的家人关系怎么样?”,“你现在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Lynn再一次开启了录像功能,说:“来,排个队,挨个报一下自己报社的名字,给我看看你们的记者证,我保证你们问什么我答什么。”
      “这就是你对待他人的态度吗?”
      “站出来说话。”Lynn说。
      “我要是不站呢?”
      “那我拿你也没办法。”Lynn将这一段视频又传上了网。“还有谁想来吗?”
      人群终于噤声,机器终于被放下,话筒终于不再收音。
      Lynn冷冷地看着他们,按下快门,为他们拍了一张全家福,然后扭头进了病房。
      谭麟麟没有受到太严重的伤害,至少呼吸道这一块是这样。他带着一个氧气面罩,靠在升起来的床上,直直地看着Lynn。
      Lynn尽可能地放柔了自己的语气,问:“你需要什么吗?麟麟?”
      谭麟麟大概隔了一分钟才慢慢地摇了一下头。
      “你饿不饿?吃点东西怎么样?”
      谭麟麟还是保持着那个频率摇头。
      “那我中午的时候再来看你好不好?”Lynn缓缓摸索到他面前,蹲了下来,仰起一张脸。
      谭麟麟终于开口说话了,虽然十分沙哑,但他说:“这不是你的错。”
      Lynn的泪水瞬间就滚落了下来。
      “我知道的,这不是你的错。”谭麟麟慢慢抬起还在输液的手,放在Lynn的头上,试图安慰她。“是谭定坤杀了我妈妈,我都听到了。”
      “我可以为你做些什么吗?”Lynn哭着问。
      “可以把门外的人都赶走吗?”谭麟麟小心翼翼地提问。
      “当然了,”Lynn保证道,“当然了。”
      “那就很好了。”谭麟麟收回了手,重新靠回床上。
      Lynn从病房出门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抢走了保洁工人的拖把,然后把它当长矛一样,打飞了依然围聚在病房门口的鹫。
      Lynn为谭麟麟缴了费,再回到九层的手术室门口,软在科赫的身上,问:“他就一直在那里跪着吗?”
      “是的。”科赫将视线从手机上转移到Lynn身上,“我真幸运,可以拥有一个你这么勇敢的女人。”
      “我未来可能会跟你商量一件事,”Lynn疲惫地说,“但我还没有想好。”
      “那我等你。”科赫说。
      “在那之前我们都要一直戴套。”
      “完全没问题,亲爱的。”科赫轻吻了她的额。
      Lynn在科赫身上恢复了一些力气,才冲胡安说:“你可省省吧,人还没走就跪着了,不知道的人以为你在出殡呢。”
      胡安听话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坐到他们对面的长椅上。
      临近中午的时候,手术室的灯终于熄灭了。姜奇和一套血液透析仪被一起推了出来,立刻转入ICU病房。他们都只来得及看到他苍白的脸一眼,这个人就从他们面前被推开了。主治医师最后从手术室里出来,还没来得及卸下口罩,Lynn就赶了上去,问:“还好吗?”
      这位医生说道:“手腕已经处理过了,韧带还好,神经受损的话看后续康复的情况吧。现在在给他做血透,药物全吸收了,只能靠这种办法来排毒。现在最重要的是看他什么时候能醒。”
      “退麻大概要多久?”胡安问道。
      “不是麻醉的问题。”医生说,“我们怀疑缺氧已经对他大脑产生了损伤,具体情况只能看他醒过来之后再判断。”
      胡安从来没有感觉自己的腿这样软过,他问:“要是情况坏一点会怎么样?”
      “就只是活着而已。”医生说。
      Lynn已经不敢说话了,她甚至不知道医生是什么时候离开的,科赫又搀了自己多久。让她回过神来的,是手机备忘录发出的提示音,她掏出电量岌岌可危的手机,看清了上面的提示之后惨然一笑。对胡安说:“这不是巧了嘛,胡安,今天是姜奇的生日。”她顿了顿,还是选择继续说道:“你可真会送礼。”
      “够了,亲爱的。”科赫制止了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好,我等着。”Lynn冲胡安说完这句话之后就牵着科赫离开了。
      胡安想要进ICU看看姜奇,但被护士拦住了,这个五大三粗的护士显然见惯了这种场面,直接拦住了他,递给他一纸账单,“该交钱了。”
      “我能先看看他吗?”
      “人都没醒你看什么?先去把钱交了。”护士关上了门。
      胡安缴完费后发现自己无处可去,他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了很久,最后习惯性地拎着两袋食物,打开了姜奇的家门。731528,他现在至少知道了7月31日是姜奇的生日,他将永远不会忘记这个日子。
      他看着这个狼狈不堪的房间,回想起曾有一段时间他称呼这里为家。可如今留给他的只有冰凉的地板,一地碎玻璃渣,胡乱涂抹的血迹,还有满茶几的空药盒。他把手里的袋子放到餐桌上,然后拿出拖把,开始清理。在与一块血痂反复抗衡的过程中,他终于流出了眼泪。
      原来流眼泪是这种感觉,酸进心底,苦到喉咙,咸得发烫,渴得冰凉。
      他躺到姜奇躺过的地板上,看着姜奇看着的鲁伯特泪滴,放任自己哭到失去力气,再一点一点地爬进姜奇的卧室,把他衣柜里的衣服都翻了出来,盖在自己身上。今晚,他不用再依靠数羊度夜,姜奇重新抱住了他。
      在他的梦里,有一个清朗的声音,那是姜奇最为雀跃时会发出的,如同少年一般的嗓音。他缓缓地朗读着文章,字句是这样的:
      ……先知讲道之能,终必归于无;说方言之能,终必停止;知识也终必归于无有。
      我们现在所知道的有限,先知所讲的也有限。
      等那完全的来到,这有限的必归于无有了。
      我作孩子的时候,话语像孩子,心思像孩子,意念像孩子;既成了人,就把孩子的事丢弃了。
      我们如今仿佛对着镜子观看,如同猜谜,到那时,就要面对面了。我如今所知道的有限,到那时就全知道,如同主知道我一样。
      如今常存的有信,有望,有爱;这三样,其中最大的是爱。
      胡安喜欢孩子那一段,但仅限于孩子的段落;他喜欢“最大的是爱”这一段,但不喜欢它的上文。他喜欢听到姜奇的声音,但不喜欢那个声音告诉他:“这有限的必归于无有了。”因为这句话,他是挣扎着醒过来的。
      八月一日的晨光轻轻探进了房间。
      胡安感觉到自己失聪了,听不见任何声音。但还好他还有嗅觉,他还可以嗅到姜奇的味道;他还可以行动,等一下他就会去煮粥;他至少还看得见,如果今天值班的不是昨天那个护士的话,他说不定可以看到姜奇一眼。这让他重新点燃了自己的引擎。他从衣服堆里爬了起来,将那些衣服重新挂回衣柜里,然后在一片寂静之中缓缓搅动紫砂锅里的粥,不能放盐,但至少可以用瑶柱和干贝来一点点味道,尽量熬稠一点,但还是要保留足够的水分,万一姜奇没什么胃口,喝一点粥汤也是好的。他在内心里做好计划,将粥倒入保温桶里面,再一次出现在ICU的门口。
      今天的护士是一位年轻的女子,这让胡安松了一口气。
      他礼貌地询问:“您好,我想请问一下,姜奇是在哪个病床上?我是他哥哥,给他带了一点粥过来。是在家里亲手熬的,能不能通融一下,让我进去?”
      “已经过了探视的时间了。”护士说,“而且六床的病人还没醒,你带来了也没用。”
      “那探视时间是什么时候呢?”胡安继续问道。
      “每天早上八点到八点半,就这半个小时。”护士说。
      “这碗粥可以麻烦您帮我放在他的床头吗,万一他中途醒了,还能有点吃的。”
      护士上下打量了胡安一眼,说:“你还是带回去吧,里面要求无菌,你这罐子外面没消毒。”
      最后的最后,胡安只能留下自己的电话,说:“要是姜奇醒了,请第一时间告诉我好吗?”
      “我还要交班,只能把这个条子贴在这儿,谁碰上他醒了谁打给你,我不能保证。”
      “这就已经很好了。”胡安说,“请您务必告诉您的同事们,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护士说:“住进ICU的人,对哪家来说不重要呢?”
      这句话让胡安再一次失魂落魄,他缓缓地从楼梯走下去,碰上了正在上楼的Lynn,对方跟他一样,也提着保温壶,不过是两个。
      “姜奇醒了吗?”Lynn问。
      胡安摇了摇头。
      Lynn抿紧了自己的嘴唇,好半晌才说,“那你走吧。”
      “那你呢?”胡安问,“护士说探视的时间是早上八点到八点半。”
      “我还有别的事情。”Lynn一边说,一边与他擦肩而过。
      当Lynn再次来到618病床时,发现谭麟麟已经取下了氧气面罩,趴在窗台上看着外面。在他的床头柜上,摆了几份早就冷透的盒饭,一动未动。
      “麟麟,我可以靠过来吗?”Lynn询问道。
      谭麟麟回过头来看她,慢慢地点头,这个孩子现在做任何事情都是慢慢的,像是重新学习控制自己的肢体一样。
      “是医院里的盒饭不好吃吗?”Lynn试探着问,“我帮你把它们丢掉好不好?”
      “好。”
      Lynn重新整理了一遍他的病床,然后坐到他的对面,将两个保温壶放在自己的腿上展示给他看,说:“我有一个朋友也在这个医院里,但是他还没有醒过来,所以吃不到午饭了。麟麟你想猜猜看这两个保温壶里都装着什么吗?”
      谭麟麟缓缓地摇头。
      Lynn并不介意,慢慢地把盖子打开,让香味飘散出来:“这一份是小面条,你看,它们都是蝴蝶的样子;这一份是粥,只放了一点点的姜和虾皮。你喜欢哪一个?”
      谭麟麟继续摇着头。
      “可是你看,这里有两份食物,我一个人吃不完这么多,你愿意帮帮我吗?”
      “我也吃不完这么多。”谭麟麟说。
      “没关系,你可以两个都尝尝,看更喜欢哪一个,或者我们吃一口这罐,再吃一口这罐的怎么样?我还不知道这两个东西搭配在一起是什么味道呢。”Lynn递出了一根勺子,但并没有直接塞在他的手里,“想要试试吗?”
      谭麟麟缓慢地接过了勺子,自己搬了一个板凳过来,坐在Lynn的面前。Lynn用双手把保温壶护着,说:“现在我闭上眼睛,但是我能猜到你先吃了哪个,你信不信?”
      “我不信。”
      Lynn将自己的眼睛闭上了。等了半晌,她说:“麟麟,你两个都没有吃。”
      Lynn重新睁开眼睛,看着谭麟麟,说:“我猜对了吗,猜对了你就要吃一口。”
      谭麟麟顺从地吃下一勺蝴蝶面。
      “你做得真棒,”Lynn说,“味道怎么样?”
      谭麟麟点了点头,咽下嘴里的东西之后,他才说:“姐姐,你不用这样。”
      Lynn的笑容僵了一下。
      谭麟麟说:“你这样会让我想起我妈妈。”他的眼睛里开始积蓄泪水,但他死死地咬着腮帮,不让自己痛哭出来。可是他的肩克制不住地在抖,呼吸也开始抽噎了起来。那些泪水滚滚而下,落到他裤子上也能发出金石之音。
      Lynn忙着把腿上的保温壶放到床头柜上,然后蹲在谭麟麟面前,说:“对不起,这不是我的本意。”
      “我知道。”谭麟麟说,“可是我已经没有妈妈了。”
      这是任何医术都无法处理的陈述句,Lynn只能蹲在谭麟麟面前,不断地递给他纸,看着他在椅子上蜷缩得越来越小。
      她问道:“你还有别的亲戚来看过你吗?”
      “没有。”
      “那我以后每天来看看你好吗?”
      “好。”
      又过了一阵,谭麟麟终于收干了自己的眼泪,带着鼻音问:“我从医院里出去之后,是不是就会被送到福利院去了?”
      “你真的没有亲戚了吗?”Lynn问。
      “谭定坤对他们不好,他们也就不喜欢我了。”
      “麟麟是不是不愿意去福利院?”
      “因为里面都是孤儿,我不想做孤儿。”
      “那姐姐来想想办法好不好?”
      谭麟麟摇了摇头,说:“我不想成为你的负担,你不应该收养我。”
      “或许这叫做收养,”Lynn说,“或许是给我一个当妈妈的机会,姐姐生不出小宝宝,麟麟愿意给姐姐一个机会吗?”
      谭麟麟捂着眼睛摇了摇头,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重新回到床上,将整个人都藏在了被子里。
      Lynn轻轻地摸上他的背脊,说:“那姐姐明天来看你好不好?姐姐把保温壶都盖上盖子了,麟麟答应姐姐吃一点东西好吗?”
      过了很久,她听到闷闷的一声:“好。”
      Lynn呆了一会,呆到将自己的柔软全部折好放回口袋里,然后再出了病房的门。她不可以被人发现她的柔软,因为病房外,长枪短炮始终瞄准着她,只等她露出一丁点破绽,然后立刻吹响反击的号角。
      Lynn传在网上的那两段视频引发了更大的争议,她像是炸了白蚁窝一样,制造出来一大群飞在空中嗡嗡作响的东西。她的照片被恶意纂改,恶意传播,现在她不仅仅叫“不妥协”小姐,还叫“洋肠收割机”,还叫“妇仇女神”,“年卡会员”,“快三过五”,“自油女神”。可是她不再作响,这让敲击她的人感到更为不悦。他们时刻提醒着她:
      “该打鸣啦,今天的“洋肠收割机”打鸣了吗?没有!”
      “怎么这就不说话啦?之前不是急得跳脚吗?”
      “又被德国香肠堵住嘴了吗?”
      “德国人这么专情,还没有玩腻吗?”
      “这面相一看就克夫啊。”
      “天煞孤星,爹妈还健在吗?”
      “刚拌了饭喂狗了,我家狗吃得喷香。”
      “请你不要虐待小动物,谢谢。”
      “放烟花不好吗?”
      “把她放上去不好吗?”
      “多美噢,血肉玫瑰——你们千万不要去搜这个词。”
      “啥也没搜到啊。”
      “你得翻墙出去,我看了,呕。”
      “她也有这么松了吧。”
      “真是个臭婊子”。
      他们如是说到,兴高采烈,俨然狂欢。
      只是书里曾经这样写道,现在许多人已经忘了,或者从来没有看过:
      我若能说万人的方言,并天使的话语,却没有爱,我就成了鸣的锣,响的钹一般。
      我若有先知讲道之能,也明白各样的奥秘、各样的知识,而且有全备的信,叫我能够移山,却没有爱,我就算不得什么。
      我若将所有的周济穷人,又舍己身叫人焚烧,却没有爱,仍然与我无益。
      “不是的,”Lynn对着主持人说,“许多时候爱是没有用的。”
      “那什么有用?”
      “痛。”
      “怎么解释?”
      “不需要解释,痛是不用解释的,那些伤害过我的人,我会让你们一一感受到。”Lynn直视着镜头说。
      “这算是你的宣战吗?“
      “怎么会,这怎么是我宣起的战斗呢?我只是在应战。”
      “那么最后你想要得到什么?”
      “还是我之前所说的那样,不接受道歉,不要求赔偿,只追诉法律责任。”Lynn将自己手中的打印稿展示在镜头前,上面是一条又一条的评论,一个又一个的账号,一张又一张的照片,“这不是我的照片,这是即将收到我所申请的法院传票人的照片。你们想要仔细看一看吗?你们猜一猜自己在不在这里面?”
      “卡。”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哥林多前书-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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