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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喜丧 ...

  •   大年初一,凌晨五点,公落气了。

      我们在初一上午十点左右到了三娘家。原计划是初一回乡上坟的,给我从没见过的爷爷、外公外婆准备好的鞭炮在年前就买来放在了父母家,偏逢了这公去世,有好些人认为我们是因为公的去世第一时间赶回去奔丧的,我也不好分辩,笑笑不语。

      爸妈忙坏了,脚不离地地奔来走去,二爷二娘,三爷三娘也是来回奔走,他们每个人见了我都说,中梅,你自己找地方坐。我看见穿着围裙从厨房出来的大嫂,忙问她,哥呢,怎么没有看见他人?大嫂说哥和兄弟们去双福买菜了,道士定下了明天早上安埋,今天下午客就都要来,回来倒装了这么多天,好多事三爷都没有提前安排,今天有得忙了。

      公和婆,二爷和三爷,他们俩几年前就定了一人养老一个的,婆跟着二爷住在老家,三爷在城里做事,公在他城里房子住着不让人喜欢,就一直住在敬老院里,年前病重了,三爷接家里伺候,腊月二十前后倒得装,水米都不怎么进了,三爷三娘就都陪着他回老家来,三娘说,要是能熬到过的年就好了,年前去的人都是下猪笼的,正月初头上走的话,才能去赶上酒呢。

      我不知道其他地方有没有这样的说法,在我们老家,人们在不同的时间过世,就有不同的寓意,乡里的人普遍都信菩萨,讲修结,什么有福之人六月生,无福之人六月死,什么腊月尽头下猪笼,正月当头赶上酒......都是在一个人去世之后,邻里间赶丧事时津津乐道讨论的内容。

      乡邻们都说这是喜丧,说公修结得好,刚好等过年三十的点,在初一的凌晨落气,说菩萨度他到天上吃新年的新酒去了,来生转世为人,定是投最好的人家,这样的福气在我们老家那是几十年也难得一遇的啊!又听乡邻们说,你们只见他赶得了上酒,没见他赶过次多少庙会,做多少回善人哩!这十里八乡的,哪一座寺庙的修建没他的功劳呢?就对面的宝瓶寺来说吧,翻修的时候,二老徐出钱出力,众居士没有不对他拱福的呢,所以说一心向佛的人会有福报呢,这不就来了吗?

      原来乡邻们口中的喜丧是这么个来历。

      十一点左右,闻讯前来凭吊的人越来越多,三爷皱紧了眉头,来找到我说,中梅,你找个本子和笔来,帮我把人亲记一下,人们这东送西送的,一会儿我就都得忘了。我准备好了本子笔,找了张桌子,倒上些瓜子花生,把堂姐拉过来,开始记人亲。旁边有个老者说,按道理,没有开灵之前,是不记情的,况且你们这回礼的烟和帕子也没有备好。

      三爷说,这不去世得太突然了吗,啥都没有备,先记着,等你兄弟们回来了,再一一补上。

      已过了下午三点钟,开出去的车只回来了一个。哥哥打电话来说,因为是年初一,双福做生意的人都不在摊位上,菜不好买,干货也不好买,可能得回蔡家超市碰运气。

      好歹白布和烟是回来了一些,三爷把烟拿到我们这里来,妈妈把白布摊在大簸盖里,组织了几个村妇,开始围团撕起了帕子。很快,妈妈抱了第一批回礼的帕子过来。我和堂姐又为难了起来,我们都是不常在家的小辈,烟和帕子虽然都有了,可哪些客人该回几根白帕,我们不太明白,担心回礼不对得罪乡里和亲戚,我们只好请求长辈坐镇。

      可长辈哪里有时间?爸和三爷和阴阳师去看地了,因为兄弟们没有买菜回来,一条龙服务的人没有办法做晚餐,二爷二娘和大嫂一起盘数着乡亲们送过来的菜,张罗着一坝子人的晚餐,三娘也忙,跟道士那边一起商量着设灵桌、立灵位、烧灵窝的事情……倒还有一个长辈,堂姐的幺爸,我喊五姑——公和婆的小女儿,她跟我家不亲,嫁出去后一直没有联系,但二娘说,五姑和他们家也已经多年没有往来的消息了,只知道她前些年改嫁去海南,妈说,不是改嫁的河南吗?二娘说,那是第二次。二娘又说,公落气后,三爷打电话给她,她说这个疫情闹起回来肯定是不得行的,就叫三爷给她安排一拨锣鼓,算是尽他做女儿最后的心意。

      长辈们不得空,妈就央来了二爷二娘的亲家,他对我们家的情况比较了解的,有他在我和堂姐的旁边坐镇,算是解除了大多数回礼的尴尬。

      又过没多阵,妈抱着一摞长帕子和麻绳过来了,相继为我和堂姐包在头上,帕子太长,又用麻绳在腰上横缠了一圈,帕子才勉力不会拖地,妈说,拖地上也没有什么,袄方是不怕脏的,老人说,越脏越好哩。

      妈说,你哥早上给你买回来的花圈,他忙不赢,没有撑,你去撑好,然后去灵前磕个头,记住,灵前磕完头,起身后,你要给你婆也磕一个的。妈妈又对堂姐说,敏儿,你不一样,你磕头的时候应该出响声的。妈说的出响声儿指的是嚎丧。

      堂姐作不解样,笑着说:“都是姐妹,有什么不一样的?”

      妈也笑道,是不太一样哦。

      我示意妈妈不要再说了,转回头跟堂姐商量我们轮流去磕头。

      我先去把花圈撑开,把道士写好的挽带贴上去,挽带上写着:故祖考徐**千古,孙女徐梅敬,见“祖考”和“孙女”二字,我的心里轻微咯噔了一下。花圈摆好之后,我就去灵堂磕头。

      灵堂就设在堂屋,正上方的墙上仍端摆的是我熟悉的他们家的神位,只是一层又一层的红盖头被尘埃染成了黑灰,也辩不出红盖头下菩萨的金身本样,香钵里的香参差不齐,蛛网满结,想来是这些年公婆分开以后,堂屋里的香火便无人去继了。今日,香火又燃了起来,不过为不是龛上的那位菩萨,为的是曾经给菩萨上香的那个人。我在遗像上看到那个人,看到遗像里的他慈眉善目,嘴角微扬,看到遗像后他的棺材摆在屋子的正中,看到他的三层灵窝摆放在墙角……基于对逝者的尊重和对生命的哀思,我磕下了头去。

      起身的时候,却没有看见婆。我去问妈,妈说婆在里屋里哭得厉害呢,也不知道有什么好哭的,老爷子在这么好的日子里去了,他既修成了正果,也不用再打她,多么好的事情,哭什么呢哭。

      婆对公的感情妈完全不能理解,我也不太明白。腊月二十八那天,婆来我们家过年,我们一家在坝子里晒太阳的时候还说起了公的,对于他卧病的这个事实,婆很平静,也很轻松。我送婆回去的路上,婆还特地跟我说了些她年轻时候开心的事情,一点都没有露出悲伤的神色。

      我最初关于公婆的记忆,应该是在四岁左右。因为人们说,三岁之前是没有记忆的,所以我猜我那一次深刻的记忆,是四岁时候留下的。那是我第一次在婆家里玩了一整个上午,中午快吃饭的时候,公背着背篓从地里回来了,我在坝子里扯着嗓子高兴地对着堂姐喊:敏敏,你公回来了,可以吃午饭了!你公回来了,可以吃饭了!

      我记不得当时婆的脸上有没有流露出着急和不安来,只记得公到了坝子之后,把背篓一扔,恶狠狠地对我吼道:“我不是你公,你不要在我家吃饭。”

      后来妈妈告诉我,那天中午,倔强的我果真没有吃饭,任凭后来婆怎么哄我,我都没有吃,直到爸爸妈妈从远处回来,把我接回了自己的家去。那是爸爸妈妈第一次把我留在婆那里过中午,也是最后一次。从那之后,无论父母有多忙,无论我一个人有多怕,我都会向父母保证,我可以自己一个人呆在家,不用去婆那里,不用婆照顾。

      公吼过我那一次,并不是我对他的恐惧感的直接来源,从小到大,我是在各种氛围的烘托下,早就认定了他是童年里最可怕的存在。

      有一次印象很深刻,公悄悄砍了我们林子的一棵很大的树,爸爸妈妈知道后,特别生气,专门去他们家理论。理论个什么结果我不知道,只记得爸爸回来后坐在堂屋门口,大半个小时都一言不发,最后说,算了,让着他,让着他。妈妈一边哭,一边抹眼泪:“什么没让着他?什么都让着他,过年过节好吃好喝当亲生老子供着,田里地里他想要什么就拿什么,他看上哪块土就拿哪块土去种,但他三番五次偷偷摸摸坎我们林子里的树去卖,这咋能让嘛!”

      爸说:“他就是这么霸道,谁能把他怎样呢?老二老三不也把他没有办法吗?他动不动就追着老二打你又不是不知道,惹急了他又悄悄打老娘,上次老三教训自己孩子,他去老三家砸碗砸锅,晚上把老娘打得半死,说老娘教育不好老三……”

      妈说:“你说的这些哪里可比,他打老二老三,也帮他们带孩子呢,特别是老三家的那俩娃……你什么时候见他强挖过老二老三家的地?见他偷过他们家的长得好好儿的树子?他们打架是打断了骨头连着筋,他打我们,是打断了骨头就真断了啊!”

      爸抽了支土烟,又沉默了半晌,说:“那你说咋办嘛,逼急了他又打老娘,老娘是我亲老娘啊!”

      妈说:“老娘是你亲老娘,娃是你亲娃,只有我不是你亲的,我犯不着跟你一起在这受气受欺负,我走了算了,我走了算了。”

      妈妈自然是没有走的,她也是个命苦的人,娘家的父母早不在了,只有兄嫂,她能往哪里去?

      妈常说,她和爸都是可怜人,她九岁丧母,丧母后也失去了进学的机会,后来外公也去世了,她就是个孤儿。我爸刚满周岁,爷爷就因为打猎得了破伤风,不治身亡。婆不算改嫁,当年,爸的祖父远近算得上是个人物,就招了个没有结过婚的,且也姓徐的人来顶房,过继给爸的祖父,爸的祖父给他新起了名字,让他和婆结了婚,我爸给他磕了头,热热闹闹过一段时间,假象里还是那个家。曾祖父的新儿子、婆的新丈夫、爸的新父亲,为了和去世的曾祖父的亲儿子,婆的丈夫,爸的亲父亲区别,人们叫他二徐。后来他年纪大了些,人们就叫他二老徐。

      婆怀了二爷,二老徐也不知道在曾祖父年前说了什么花言巧语,曾祖父分田分地赠钱赠工,同意他带着婆搬出去独立建房了。二老徐说新房建好就接我爸去。他自然是没有把我爸接去的,也逐渐不许婆回来看爸了。一开始还好,婆三五天回来一次,给爸洗个衣服什么的,后来婆回来得越来越少,曾祖父生气,问婆原因,婆吞吐不敢言,再问,婆说,二老徐,是会打人的,往死里打。曾祖父气极,要婆离婚。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最终没有离得成。妈说,大概是曾祖父的小儿子,我的三公意外去世,对曾祖父的打击太大,以至于沉浸在悲伤中,再没有心力管二老徐的事情了。婆哪敢离?所以就不了了之了。

      再后来,我爸,大约就这样,也成了“孤儿”。他跟在他祖父的身边,和他伯父伯母一家,极少有婆的关心,也没有二老徐干扰的童年和少年,爸说,也算过得不错,他最心痛的是婆,独自一人,为二老徐生儿育女,忍受家暴,那时还没有家暴这个词,应该叫忍受毒打。二爷出生后的好些年,曾祖父都会带着大伯公一家去为婆讲讲公道,可后来大伯公也因为疾病不满三十就英年去世了,曾祖父连失爱子,身体和精神全都不堪悲戚,整个人彻底垮了,大伯公一家六口,再加上年幼的我爸,曾祖父不得不将全部的心力用在怎样给大伯婆选定靠谱的顶房人选上,很少再有心思插手婆的不幸了。

      爸说,他记忆里,婆被毒打得最严重的那一次,是四爷摘李子落池塘里淹死的那一天。二老徐一直说四爷和他是像的,哪里能够接受那等意外,他悲痛欲绝的同时,将满腔的悲痛与毒手伸向更加悲痛欲绝的婆,他一面打她,一面骂她,说她丧门星,说她一无是处,连孩子都看不好。当时爸已经成年了,闻讯去阻止他,爸说,你们俩都在土里做事,老四出事的时候,谁都不在身边啊,哪能怪谁呢?二老徐哪里听得进去,他提着镰刀,说爸再靠近,就先砍死婆,再砍死爸,爸只能跪他在面前,一遍遍地央求他不要再打婆,二爷三爷还有年幼的五姑,在爸身后,哭成一大片。

      那一次,婆半个月没有下床,半个月后,婆形容枯槁。

      爸说,二老徐,是个真正的恶魔。

      婆可不敢这样说。婆像伺候老爷一样伺候他,洗脚水端面前,吃饭前要先尝一尝烫不烫,他从地里回来,得先给他把板凳摆在门口……有一次二老徐从刚回家就说饿,婆说稀饭刚好,冷一会儿就可以吃了,二老徐不知哪里来的过去,张口就骂了起来:“你这没用的老婆娘,煮个饭都不得行,饭煮好就行,煮那么烫干什么?”这话被过路的人听到,一时竟流传为村里的笑话。

      后来,爸,二爷三爷都分别成了家,二老徐把他的小女儿,我的五姑,通过中间人,以8000块钱的“彩礼钱”“嫁”到我们连听都没有听到过的攀枝花后,不知触动是哪根神经,他开始信佛,修桥修庙去做起了“善人”,不知道是不是他精神生活变得丰富的缘故,婆被打的次数每个月开始乐观地递减。爸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那样的人信什么佛都改不了身上的戾气的,那些年稍有的收敛,是二爷的暴脾气不知道是怎样被激活了,但凡二老徐打婆,二爷都会和他对着干,有时候父子俩抡着家伙,一副你死我活的架势。爸说,恶人只有恶人来收,大概你二爷就是可以收了他的那一个。可二老徐依然悄悄打婆,婆不会说,但她脸上和手腕上的伤势却常常让一切曝光,因为没有明里的歇斯底里,二老徐总会谎说是婆自己弄的,婆也不辩白。

      爸最怕的就是哪里惹了他,婆又被悄悄打一顿,所以什么都忍着,让着。妈不想忍,可她大概是怕二老徐的神经质伤害到年幼的我,也不得不忍。妈嘱咐我说,上学的路不要走他们门前那条,翻南头山吧。

      其实,除了小时候的那一次记忆,二老徐竟很少对我黑脸,不管是两家关系是否特别紧张,也不管我是不是特意从他家门口经过,以至于稍微长大一点后,我就不怎么怕他了。爸妈碍于婆的关系,只要二老徐不发疯,也是对他客客气气的,生朝满日,逢年过节,都要走动。爸说,你去二爷三爷家找姐姐妹妹玩的时候,还是要叫他公的,不要对着你姐姐妹妹说“你公”“你们公”的,既惹矛盾,又给你婆惹不痛快。

      我说知道了。后来我便一直都叫他“公”了。叫顺口也就习惯了。

      我稍年长一些时,父母都出去打工了,我一个人在家许多年,婆常要我去吃饭,每次去我都会先和公打招呼,虽然没有多少热情,但总还是牢记不要出错,和姐姐妹妹们一起,围坐在他们家的饭桌上,我小心翼翼而又拘束着,倒不是怕再被赶下桌子,是真的感觉到我和他们之间是隔了血脉的,那个我们都叫“公”的人,只给姐姐敏和妹妹小玲夹菜,也只大声呵斥她们要多吃点才能长高,对我,是非常客气和疏离的。只有婆,一个劲地给我添饭,添到我的碗装不下为止。

      也和公有过一次像极了亲情的高光时刻。那是我读师范第二年,一个人回老家拿过冬的衣服,父母不在,家里没有铺床,婆就叫我去他们家睡。第二天临走的时候,公把我叫到堂屋,破天荒地给了我五块钱,还说了好些祝福和嘱咐的话。想到父母离家做事土地给他随便耕种之后,似乎再没有和他发生矛盾,爸妈每每说起老家,都会说起婆的种种不易,叮嘱我回家不能让婆为难,我又想到好多年没有再听说他打婆的事情,心中虽觉这关怀来得有些虚空,但竟忍不住有些微的感动,双手接过来钱来。

      滑稽的是,后来爸回家,婆对爸说起此事,婆告诉爸说,当时我回去,婆拿出五姑从攀枝花给她寄来的零花钱,想给我补贴点路费,为了缓和公和我的关系,就让公转交给我十块钱,也不知道公到底给没有给,她也不敢问,就想跟我爸证实一下。爸说他愣了一下,告诉婆说,给了,是给的十块钱。

      从此,我再不会对从来没有过的来自公的亲情有过丝毫期待。当然,我其实也并不需要。我同情婆,尊敬婆,爱婆,后来的每一次回家,都会去看婆,和婆聊聊天,听她讲讲故事,而公翘着二郎腿坐在堂屋的门口,我每次都会和他打个招呼,再转过身去。

      几年前,八十多岁的他又因为生活的一些莫名其妙的琐事打了婆一次,婆也八十好几了,胸口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在床上一躺又是半个月,可笑的是,那半个月里,他天天在为宝瓶寺新寺的筹建奔走,不见丝毫不安与愧色。二爷三爷终于下定决心,彻底把他们分开了。二爷死活都不愿意要公住自己家,三爷没法,只得把他接了去。婆说她对我爸没有尽到母亲的责任,不会来我们家住,就去了二爷家。婆的年纪越来越大,和公分开后身体越来越硬朗,笑容也越来越多。

      妈不能理解,和公分开的这些年,极少听婆提起那个人,三爷偶尔接他回来团年,婆也从来不作挽留,妈以为婆活明白了,可她不能理解,为什么公去世了,婆又哭这么厉害。二娘说,她怕是没被打够?

      吃晚饭的时候,妈一个劲地给婆夹菜,不断宽慰她说:“爷会选日子啊,你应该为他感到高兴哩!不要哭不要哭,你想想他打你的时候,现在他躺在那里,再打不动了,你享福的日子在后头哩!”婆抹了眼泪,胡乱吃了半碗饭,突然说:“今天初一,我戒油哩,犯大罪过了……”妈给她另盛了一碗饭,忙说:“你不是故意的,菩萨不会怪你,菩萨要怪都怪我没有给你记好日子哩,你赶紧吃,吃了让中梅和敏敏陪你走走。”

      晚餐差不多要结束的时候,哥和弟弟们终于把菜买回来了,一条龙的师傅们正大锅,摆蒸笼,洗盘碟,终于有了施展的对象,锣鼓和哀乐都暂时停止了,主持丧事的长辈站在在坝子中间,也不用话筒,直接了当喊话说:“各乡亲,明天早上徐**上山的细节这样安排,**、**、**……你们五个,三点集合吃早饭,三点半出发打金井,**、**、**……你们七个,六点吃早饭,六点半集体抬棺上山,明早八点,丧事正席,众乡亲都起个早,来赶徐**老人家的寿筵,孝子贤孙,今晚承福哭灵守夜,也提前做好安排……”

      晚餐后我没有时间陪婆去走,三爷说客人没有到齐,我还得再等一等客。婆的情绪平复了不少,坐在我们身边,和前来吊唁的客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客套话。后来姐姐敏承福去了,就只剩我和婆。我看婆的眼睛肿肿的,心有不忍,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婆说,中梅,你的字写得真好,像你公。

      婆口中的“你公”指的不是堂屋里躺着的那位,指的是早逝的我爸的亲爹。从小婆跟我讲故事的时候,但凡说“你公”,便指的是他了,而说到现堂屋里躺的那位,婆都会对我说“他们公”,所以我从来不奇怪,为什么当年那么小的我,会在坝子中央那么大声地对姐姐敏说:“敏儿,你公回来了!”而这是我爸妈许久都不明白的缘由,他们还以为是我天生聪慧,善于察言观色的缘故。

      婆又说,当年,你公放了学,就会来给我背背篓,帮我担水,他抱着你爸,我给你爸洗衣服,他要是不去打猎,不受那伤……她和我公的这些故事她是对我说过无数次的,她还常对我说:“每年一定要记得给你公上坟,他走得那么早,就只有你爸一个独苗,你们不能忘了他……”今天,在这个特殊的日子,婆又这样提起他,婆又哭了,我大概明白了婆哭的缘由,却依然不知道怎么劝慰。

      新来送情的人打断了这伤感的氛围。来人自称是宝瓶寺的居士,送的人情是一副花圈,一圆5000响的鞭炮,让我直接登记宝瓶寺,说这是宝瓶众居士对中正善良的徐居士的吊念,小小心意,不成敬意,恭祝徐居士择良辰仙逝。

      很快,鞭炮声响彻云霄,欢乐的礼乐在灵前奏响,在道士的指点下,爸妈,二爷二娘,三爷三娘,一众堂兄弟姐妹灵前叩首,庄重肃穆,没有哭声。道士说,人家之有丧,哀事也,方追悼之不暇,何有于喜。而俗有所谓喜丧者,则以死者之福寿兼备为可喜也,徐**大人,高龄90,德高望重,福寿双全,儿孙满堂,此丧,是为喜也……

      远处的山岗上,人们喜迎新春的礼花和鞭炮声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和着灵前的喇叭声,我辨不出悲欢。

      初二清晨,六点半,公准时上山。八时许,蒸笼席开,三爷三娘大宴宾客,答亲谢友,初四方撤法事,全了丧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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