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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防卫过当 ...

  •   防卫过当
      1
      出狱那天是12月10日。
      虽然不冷,但看着漫天的鹅毛大雪,我还是缩着脖子,将自己藏在了竖起的领子里。
      六月飘雪,是有老天爷也看不下去的冤情,那十二月呢……是因为怕我找到回家的路吗?

      十二年了,我终于出来了,就像是一场梦一样,我铁门的那边走到了铁门的这边,身上穿着奇怪的衣服,脚下穿着奇怪的鞋,四个轮子抬着铁皮从我的面前一闪而过,吵闹的声音扎进了我的耳膜里。
      自由的我像一只受惊的仓鼠,蹲在墙角里寻找着身后的支点,我很不适应突如其来的自由。

      是曲天救了我。
      我和曲天是大学同学,也是同乡,更有着相同的爱好,我一直觉得我们是相见恨晚的朋友,后来世事难测,我也只剩下这么一个朋友。
      曲天给了我一个结实的拥抱,将我一把拉回了现实,“走,回家。”
      2
      我已经是个没家的人了。
      当初出柜的时候,爸妈就把我从家里赶了出来,后来,我就再也没有机会回去了。
      那年我大二,爸妈听到我在电话这头介绍我的同性男友,气得要和我断绝关系,我听着耳边电话挂断的声音,还和曲天打赌我的生活费会不会因此而锐减。
      曲天嫌弃的看着贝斯上的涂鸦,告诉我没有生活费不要找他蹭吃蹭喝,年少轻狂的我,觉得生活就是一场游戏,活着就是要游戏人间,无拘无束,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爱自己正在爱的人,面包会从天上掉下来,梦想会在手心里开花。
      我的生活费依旧是充裕的生活费,我的父母在我大三结束那年终于接受了我让我回家,还让我带着我的同性男友。
      妈妈打电话问我要吃什么的时候,我很自然的把电话递给我了肖若海,他爱吃肉,糖醋里脊还有锅包肉,我想让他自己点,他却皱着眉头把电话又送到了我的手里。
      后来,肖若海却勾着我的肩膀说他有事不能去,肖若海说话的时候痞痞的,像一个还未结束叛逆期的少年,浑身上下都透露着一股子不在乎的劲儿,可他的眼睛又是放着光的,语气又是温柔的,我当时真的爱惨了他,所以什么都由着他。
      3
      曲天在市中心有一套三居室,楼下灯火通明,楼上却很冷清,三居室也是热闹过一段时间的,那是在曲天离婚之前。
      人都是会变的,当时那个抱着贝斯说要在鸟巢开演唱会的意气风发的少年,变成了今天坐在在黑白灰的家具里抽烟一整晚的脱发的中年男人。
      客厅的灯是坏的,厨房里落满了灰尘,冰箱里有腐败的食物,垃圾桶里的堆满了外卖盒子,我最清楚不过了,出狱的消息是我临时告诉曲天的,他是忽然放下手里的消息来接我回家的,这一切都太过仓促了。
      站在这里的我是个暴徒,打乱了曲天原本平静的生活,还妄想用从前的情谊将他困在我的身边,直至我获得新生的那一天。

      曲天让我住在他这里,他收拾了一间卧室给我,还把房子的备用钥匙也交给我,我说了句谢谢,就把自己扔进了陌生的床里。
      重新活在人群中的感觉让我觉得陌生,无论是耸立的高楼大厦,还是繁华的霓虹灯,都是我从未见过的恢弘大气,在它们面前的我渺小如蝼蚁,我抬头看不到天,脚下也踩不到地,我飘在空中,像风一样,四处游荡,停下来,就会被抛弃。
      我停下了十二年,一切都变了,没有人会在原地等我了,只有我一个人……
      我一个人……
      4
      大一军训的时候,肖若海作为“点歌台”,一直被拉出来活跃休息时的气氛,我当时只觉得他的声音很有特色,有一种历尽沧桑之后依旧能回归岁月静好的感觉,美好的不真实,我在烈阳下被他的声音吸引了注意力,从此就记住了肖若海这个名字。
      我喜欢他的声音。

      后来,肖若海邀请我一起组乐队的时候,我欣然答应了他。

      肖若海花重金找人算了乐队的名字,最后定下来的却是随手从英语词典里翻出来的dead,我们正式注册了社团,申请了排练室,找了学长学姐做指导。
      我们是dead,肖若海是dead乐队的主唱,贝斯手是曲天,键盘手是小海,我是鼓手,还有一个叫做娜娜女生负责吉他。
      我们这个乐队并不和谐,肖若海有点懒还总是找不到人,小海虽然人很好但脾气很大,曲天不爱和人说话,娜娜总是三天两头的为情而伤,我又是和稀泥的难当大任。

      组乐队的第二个月,肖若海和娜娜因为乐队的名字大吵了一架,这一架吵得不欢而散,娜娜背着吉他正式退出了乐队,从此dead就只剩下了主唱贝斯键盘和鼓手四个人。
      四个人,四年。
      5
      我是从梦中惊醒的,梦里的浑水猛兽把我吓出了一身冷汗,可醒来的时候却只记得有一场惊险的梦,怎么也想不起来梦里到底是怎么了,心底翻涌着怅然若失的无力感,是我最珍贵的东西从我的心口脱落了,我失去了什么,可我不记得我失去的到底是什么,我的心口空着,黑暗侵蚀着我的身体。

      被梦惊醒后就很难入睡,我摸黑从被子里钻了出来,捧着床头的纸杯迫切的想喝一口温水,这里和我之前住的地方完全不一样,不过因为常年生活的环境,我的眼睛总是能够看清楚黑夜里的一切。
      相框,钟表,指示灯,我看到了热水器,并畅行无阻的摸到了他。
      客厅里笔记本电脑屏幕上的光亮着,原本应该坐在笔记本电脑前的曲天正站在阳台上抽烟,开着窗烟味倒是不重,不过窗边吹进的那道冷风还是让我打了个冷颤,曲天看着我,拿着烟的手下意识的缩在了身后,可随即一笑又把那手伸了出来,放在烟灰缸里摁灭了,烟灰缸里已经满是烟头,曲天抽的很凶。
      这是凌晨三点,曲天的眼里布满了血丝,他是那么的疲惫,却还是笑着问我,“怎么不睡了,做梦了吗?”
      6
      知道肖若海是同性恋,是因为他在喝醉了之后向我表白,他说喜欢我说的情真意切,可同样醉了的我只是拉着他拜了个把子,我们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当然也不会同年同月同日死,只是发誓百年后苟富贵,勿相忘。
      喝醉了的事情没有人当真,可酒醒了的肖若海得寸进尺,把自己活成了一个口香糖,粘在我的身上就拔不下来了,他太过于高调,从此我身边的人都知道,dead乐队的主唱在追我。
      肖若海的喜欢是大大方方的,他从来不隐瞒自己是同性恋的这个事实,哪怕我明确的告诉他我不会喜欢他,他也没有把心思从我的身上收回去,他太过于坦荡,让我怎么也逃不掉。
      肖若海会陪我一起上无聊的选修课,会陪着我一起夜跑,会把盘子里最后一块排骨留给我,也会跑很远只为了买我喜欢寿司卷,我说我不喜欢他整日缠着我,他就像条受了委屈的小狗一样紧紧的跟着我,有距离却让难以让人忽视,我说我太累了不想去上课,他就坐在教室里帮我应付点名,写了整页的笔迹,我说我想去参加马拉松,他就拿着毛巾和水跟着我全程陪跑,跑完还会帮我按摩发酸的肌肉,肖若海太好了,好到让我身边的所有人都自愿成为他的说客,在一起吧……在一起吧……
      我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对他动心的,大概是那年我在KTV过生日,肖若海像变戏法一样从包厢外面推进来了一个插满蜡烛的蛋糕,有人关了灯,有人点播了生日快乐歌,而我被推到了蛋糕的面前,在蜡烛微弱的灯光中,肖若海用他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对我说,“生日快乐”。
      可能是我喝醉了,觉得整个世界都被此刻的肖若海印衬着黯然失色,就算世界是黑的,他也会为我亮最后一盏灯,久经沙场的心忽然乱了节奏,我在这个普通的生日蛋糕面前红了脸,我没有愿望,但我那么真切的感受到自己成为了别人的愿望,我可能这辈子再也遇不到像肖若海这样对我好的人了。
      我不仅仅是感动,还有喷薄而出的爱意,我动心了。
      7
      我的当务之急是找一份工作,可是曲天却告诉我不用操之过急,他养得起我,我也没必要在他面前逞强。
      曲天是个自由工作者,接接稿写写软文有灵感的时候也会写小说,创作需要灵感,曲天也就理所当然的成为了一个夜猫子,凌晨三点的他总是清醒的,早上十点的他一定是睡着的,颠倒的作息习惯并没有让曲天变得虚弱多病,相反因为规律的锻炼,曲天的身体一直都是健康的。
      在曲天的带领下,我被迫捡起了当年夜跑的习惯,天黑之后和曲天一起出去跑步,曲天用这样的方式带我熟悉这座城市,脚下的路通向哪里,路边的高楼叫什么名字,新建起来的小区是何时完工的,海报上的明星是怎么火起来的,他代言的那款手机什么性能是最好的。
      我很惊讶小小的手机能做那么的多的事情,只有我想不到的没有它做不到的,我满是惊喜的努力追赶着这个快速发展的二十一世纪,像是第一个活过一样,无比热情。

      我学会扫码付款了,曲天拿着我买的蓝罐酸奶说我有了很大的进步。
      8
      肖若海认识的人多,他总能给乐队找到演出的地方,有酒吧有饭店偶尔还会去唱片店,我们从开场活跃气氛的演出到后来做压箱底的演出用了三年,只有我们自己知道这三年来经历了什么,走马观花,一朝绽放,dead终于熬出了头。
      肖若海站在乐队中间唱了多久的歌,我就在他的身后打了多久的架子鼓,人群挥舞着摇滚的手势,dead比摇滚还要摇滚。

      其实,肖若海有很多的缺点,他不修边幅一件衣服能穿好久,他脾气很大总是和人吵架,他心很大总是忽略身边人的想法,但肖若海的优点也不少,他很有才华,他会作词会作曲,他唱歌的时候整个人都会发光,肖若海的优点像太阳一样,那些琐碎的缺点只是星星,太阳亮了,星星也就黯然失色了。
      我被这个会发光的肖若海征服了,当他再一次表演结束对我表白的时候我同意了,如果不论性别我一定会喜欢会发光的肖若海,既然一定会喜欢又何必在意那么多的性别。
      我说我们可以试一试。
      如果肖若海愿意,我就可以为他打一辈子的架子鼓,我不怕被他挡住所有的阳光,他就是我所有的阳光。

      肖若海在他的所有朋友面前骄傲的介绍被他追到手的我,我感觉得到他语气里的高兴和快乐,他像一个着急炫耀手里宝贝的小孩子,是从未有过的天真浪漫,让我一头扎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了。
      9
      我不会做饭,甚至都没有怎么进过厨房,住在曲天家的这些日子,都是曲天下厨做饭,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脏了的碗筷放进洗碗机里,洗好了之后再拿出来,我已经学会了使用这些智能家居,但这却让我心里的负担越来越重。
      我不知道曲天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紧急联系人里面,他可以来看我,和我说话,记得我的生日,送给我热气腾腾的饺子,但他没必要一直照顾我,我不想成为别人的负担,我想尽快开始我的生活。
      我找到了一个门卫的工作,只需要登记来往进出的客人,很简单但包吃住,我告诉曲天我找到了一份合适的工作,曲天久久的盯着我,最后只说祝贺我。
      曲天做了一桌很丰盛的菜,还拿出来了两瓶冰啤酒,我们举杯庆贺的时候,头顶的灯忽然亮了。
      好消息一个接着一个,年久失修的灯自己愈合了,我失去的生活也回到了原来的轨道,我们干了那瓶啤酒,然后灯又灭了,我忘记了,伤口从来不会自己愈合的……
      我接到了一个电话,他们说他们找到了更合适的人,希望我也能找到更合适的工作,我听得懂他们的言外之意是什么,我的简历是红色的,我为此坐了十二年的牢,也为此碰了太多的壁,没有人会要一个从监狱里出来的杀人犯。
      我理解他们,我只是有些失望,我的新生活步履维艰,走一步退一步,走两步退两步,我一直都在原地哪里也去不了,十二年前任性洒脱的少年,已经老去了,我现在三十四岁,灵魂比身躯还要苍老。
      多么可笑,我分明什么也没有经历,却已经被磨平了棱角,我拼命的融入,却被一次次的舍弃,这个城市有时很大,有时很小,他包容万物,也博览众彩,可唯独到了我这里就变得斤斤计较,他不要我了,我虽然生活在这里,却总是格格不入。
      曲天把一整盘的排骨都倒进了我的碗里,“没关系,你可以在我家住一辈子,有我在,你别怕。”
      10
      肖若海追了我两年,我们在一起了一年,我沉沦了,他退缩了,在我们一起排练的天台,他烦躁的扯着衣领说要和我分手,领子下面有我和他一起做的纹身,他把我的名字纹在了他的心口之后,又把我随意的丢开了。
      我们分手了,和平分手。
      我和他依旧在一个乐队里,只是不再像以前一样每时每刻都凑在一起,他唱他的歌,我打我的鼓,一首歌有好几种节奏,却又谁也不服谁的各自成调,那时候曲天劝我如果心情不好可以休整一段时间,小海却弹着键盘说乐队都闹成这个样子了不如早点解散。
      小海是一个口直心快的炮筒,我知道他是怕我们走了就不回来了,但是解散这两个字还是让肖若海发了火,他们在天台上打的你死我活,被我和曲天死命拉开后还在骂骂咧咧着。
      曲天带着小海去校医室包扎,肖若海坐在地上吐了一口血唾沫,他看起来很颓废,像霜打的茄子,脖子弯了,脑袋也垂了下去,我不想留在这里安慰他,他却站起来一把抱住了要走的我,“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和你分手的,我错了,我说话不经过脑子,我那天就是被你吓到了,我没做好见你父母的准备,我很紧张,我怕他们不同意,我怕你和我分手,对不起,我不想要和你分手的,我爱你,我爱你呀……”

      我喜欢肖若海,我从来不会怀疑他对我说的话,但我身边的人都知道,整个大四我和肖若海的感情就没有稳定下来,分分合合太多次,最后连分手的理由也变得越来越不值一提,我们总有借口分手,也总有理由回头,有时候我也会思考我们这样到底在算什么,可每当我们火热的贴在一起的时候,好像一切又不那么重要了。

      Dead乐队要准备最新的唱片,要宣传市区体育馆的第一场大型的演出,我们甚至要接到了市电视台的采访邀约,一切都朝着最好的地方发展着,以至于我从来没有想过我和肖若海会真的分开。
      11
      曲天让我做他的助理,帮他查看邮件,整理文档,安排工作计划,他可以做饭但是我要帮他买菜和购置生活用品,还有咖啡,每隔两天就要帮他打磨新的咖啡粉,曲天说咖啡是他的工作食粮,负责磨咖啡的我很重要,我知道曲天没了我也能做这些事情,他之前一个人也做的好好的,现在这么说只是希望我能够安心的住在这里。
      曲天虽然不喜欢和人说话,但他总是能让人感觉到安心,当年在乐队也是这样,他调和着乐队里的关系,安抚着每个人的情绪,虽然我们的确是吵过很多架,可也正是因为他,我们吵完了之后还能继续凝结成一个乐队,我们不是最好的主唱最好的键盘最好的贝斯最好的鼓手,可我们四个人在一起是最好的dead。

      曲天劝我和肖若海和好了很多次,曲天劝小海和肖若海一笑泯恩仇了很多次,他是dead乐队的调和剂,乐队里少了谁都可以,唯独不能少了他。
      可能使我们太依赖了他了,也有可能是我们根本就不适合聚在一起。
      12
      曲天只缺席过一次排练,那天他去面试没及时赶回来,那天我和肖若海在楼下小树林腻了一会儿,那天原本是最简单不过的一天。
      三月天还没有热,小海穿着短袖看着我和肖若海姗姗来迟,我们都看得出来小海很生气,但没有人解释一句原因。
      排练的时候小海几次弹错,肖若海开头一句歌词唱了好几遍都没有下文,好像一切都是漫不经心的,肖若海不想排练,小海不想排练,他们各有原因,气的都是对面的人,又要吵了,吵着吵着又要动手了……
      “音都不准,今天还是散了吧!”肖若海一直都这样说话,小海也一直都被轻易激怒,如果是曲天,他会摆事实讲道理,可现在这里是我,我会选择冷处理,“无为而治”,我不去管拔了电源线的小海,可没有理会小海的质问,“反正都毕业了,乐队也要解散了,你自己都迟到早退,朝三暮四的,还管我音准不准的,有那个必要吗?”
      我像个局外人一样,看着他们争吵,然后优哉游哉的去楼下超市拎了一箱啤酒。
      我再次上天台的时候,只有肖若海一个人,他挂在天台的边缘,死命的拽着已经跌落的小海,等我意识到这一切的时候,肖若海已经被巨大的力气甩着摔落在了地上,手里是半截撕裂的衣服,衣服的主人已经不在了。
      我听到了短促的一声“啊”,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从十二层的天台坠落的小海安静的躺在地面上,身下是大片大片的红色血迹,而我手边是跪坐在地惊慌失措的肖若海,他脆弱的像个婴儿,用手捂着嘴巴小声的解释道“不是我,我什么也没有做,我什么也没有做……”
      13
      我接受了曲天的建议,开始整理曲天电脑桌面上铺天盖地的文档,软文放在一个文件夹里,影评放在一个文件夹里,小说放在一个文件夹里,写稿要求放在一个文件夹里,还有各种各样的图片,曲天在炒西红柿鸡蛋,客厅里又淡淡的西红柿清香,我喝了一口水,问曲天需要整理相册吗?
      曲天说,“整理吧,太乱了。”
      曲天的照片风景照居多,花花草草占据了一半,建筑物和蓝天绿水又占据了另一半,里面零星的夹杂着几张人物照,照片里面的曲天看着拘束又紧张,永远都抿着一张嘴,站的笔直又□□,曲天的笨拙显得他可爱了起来,用可爱这个词来形容他也许显得有些幼齿,但却是最贴切的。
      这么多年来,曲天一直都没变过,真好。
      曲天的F盘里全部都是照片,满满当当的占据了所有的空间,依旧是风景照居多,我用鼠标拉到了最下面,却意外的发现了很多旧照片,模糊却熟悉的旧照片,照片上面是当初的dead乐队,肖若海仰着头释放着高音,小海一边摇头一边敲键盘,我享受着举起双手甩着鼓棒,而曲天只在照片的右下角露出了半个脑袋。
      这张照片是曲天拍的,时间是2002年5月20日,拍摄于一家酒吧。
      14
      我告诉所有人我不是故意的,小海要打我,我只是正当防卫,我没想到他会摔下去,我真的没有想到。
      ……
      和肖若海没有关系,他只是劝架的,不小心被打了而已。
      ……
      小海和肖若海之前是一直吵架,对,我承认,但这并不能代表什么,我也和小海吵过架的、我和肖若海也吵过架……
      ……
      矛盾?没有矛盾,他们只是吵架,从来没有打过架,我确定,他们从来没有打过架。
      ……
      我想起来了,他们是打过一次架,但那次是因为喝多了。
      ……
      不是小海故意和我挑事,我也没有想要和他挑事的意思,我说了很多遍了,我那天喝了酒,排练的时候没有合上拍子,小海教训我三心二意,我不想听就和他吵了起来,我不知道是谁先打的谁,我喝酒了,我不记得,反正我们打起来了,我没有推他……
      ……
      我不记得我有没有推他……
      ……
      我喝醉了,我不记得了,我可能……不,我没有推他……
      ……
      我说过很多遍了,我没有推他,没有……
      ……
      我……我没有……没有推他……
      ……
      是……是我推的他,他在打我,我就推了他一把,我只是不想挨打,没想把人推下去。
      ……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推的,是我……
      ……
      钥匙?钥匙是我们自己配的,宿管阿姨不知道,天台是我们乐队的排练基地,我们没有带别人上去过,是的,没有。
      15
      曲天旧照片比我想象中多,曲天的笑容也比我想象中多,他在舞台上抱着贝斯的时候也在发光,不过是我当年只看到了肖若海一个人而已。
      照片里的我们青涩稚嫩,用躁动的音乐发泄着我们心中的不满,流浪者,对,我们写的最火的那首歌就叫做《流浪者》,火了之后我们每次演出都会唱这首歌,我不记得这首歌到底是怎么唱的了,但我记得当时的那种感觉,舞台下的所有人都跟着我们一起摇摆一起唱,热情激荡,点燃鲜血,我敲破了鼓,索性站起来把鼓棒扔给了热情的人群,我看着他们在下面仰望的眼睛,一跃跳入了人海……
      那是04年的事情了吧,原来已经过去了这么久。
      我问曲天,“你的贝斯还在吗?”
      曲天说,“在的,一直都在的。”
      16
      我经历了一审二审才定下来防卫过当这个判决,爸妈为了我在外面求了很多人,找了很多关系,看着他们日渐花白的头发,我就会问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但肖若海跪在我面前给我说对不起的时候,我忽然觉得要不就这样吧,反正一切已经结束了。
      我告诉爸妈不用管我了,我什么都不需要,什么结果我都接受,向来仁慈的爸妈第一次打了我,“我们不会什么也不管的。”
      ……
      后面的事情都是曲天告诉我的,那是在我进去的第一年,我爸妈双双离开了人世,我才知道原来他们为了我跑前跑后,卖了家里的车卖了家里的房,辞了工作花空了所有的积蓄,岁月的痕迹一瞬间就侵袭了他们,苍老像一道魔咒一样烙在了他们的身上。
      为了安抚小海父母的情绪,我衰老的父母还跪在另一对父母面前求他们放我一马,被万人践踏过的人行道,他们像着了魔的磕在上面,卑微抓住裤脚两泪纵横,他们说对不起,哪怕他们什么也没有做过。
      我只看到了他们日渐花白的头发,却没有想一想每一根头发到底是为何而白,在他们为了我东奔西跑的时候,我满脑子只有那不靠谱的爱情,两肋插刀的江湖道义,爸妈的死像一道惊雷,将我里里外外都劈开,我那酸臭的灵魂,我那苍老的皮囊,还有我那恶心的舍生取义,都在警告我根本不配活着,我那自以为是的救赎到头为什么不能自作自受,为什么该有的报应不能惩罚该惩罚的人。
      我像个野兽一样嘶吼,我是被困住的井底之蛙。
      17
      曲天说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弹过贝斯了,但是当他调好音准的时候还是弹出来了那首熟悉的《流浪者》,旋律在耳边,那些熟悉的歌词也从嘴边漫了出来,但我紧闭着嘴,幻想着如此就能阻断那些汹涌而来的记忆。
      我关掉了耳朵,可记忆又从眼睛里跑了出来,那些照片啊,那些年少的脸啊,那些失去青春啊,那个我爱的奋不顾身的少年啊……
      合上电脑的那一刻,曲天的贝斯也停了下来,他摸着那把破旧的贝斯,上面岁月的痕迹覆盖着那些花里胡哨的涂鸦,这上面的涂鸦是我画的,可我已经不记得我画过这把贝斯,更不记得上面的图案是什么,尝试过太多次自杀的后果就是丧失了很多记忆,我空有一副皮囊,灵魂腐朽,思想颓败,身体凋零,早在多年以前,就死的干净利落了。
      曲天放下了手里的贝斯,“吃饭吧!”
      18
      曲天带我去看了我的父母,这条路他比我熟悉,他操办了我父母的丧事,可他却只是我的一个朋友而已,我为有这么一个朋友而感到庆幸,却又为他有我这么一个朋友而感到遗憾。

      我以为我会在父母墓前痛哭流涕,可我没有,我只是放下了带来的菊花,然后安静的离开,曲天告诉我,他说我爸妈自始至终都以为他才是我向他们出柜的对象,在我固执着不愿回家的时候,一直拜托曲天代我回家看看,比起从来没有出现在我父母面前的肖若海,曲天更像是他们的第二个儿子。
      在我父母原谅我的背后,是曲天吃了几十次的闭门羹,说了几万句好话,表达了上千次孝心的结果,曲天也没想到会被阴差阳错的当成了我的男朋友。
      他之前没有意识到这个错误,后来意识到了又不想让老人伤心,他不想让老人以为他是怕被牵连才会否认,所以他一直充当着我男朋友的角色,帮我照顾爸妈,帮我安葬爸妈,现在也按照我爸妈的遗愿照顾我,我把一切都明白的太晚了。
      “你没必要的!”
      “我心甘情愿。”
      19
      2月初,肖若海敲开了曲天的门。

      肖若海和娜娜早就结婚了,二胎也快要百天了,那个被称作母亲的高傲妇人,也整日追在孙子孙女身后操劳着。

      多年前,终于接受儿子出柜的母亲来到了我的面前,那时候我的无期徒刑判决已经下来了,她说你们算了吧,我知道你对他好,那你也应该知道什么才是对他最好的,只要你们还联系一天,他就会永远记得你为他做过的事情,他会自责一辈子的,他还那么小,以后要成家立业要娶妻生子,你真的忍心他把一辈子都搭在你的身上吗,孩子,跟他分手吧,算阿姨求你了。
      肖若海是个孝顺的孩子,他满足了父母对他所有的期盼,他从我的的世界蒸发了,又拥有了新的世界,我想我应该恨才对,恨我为他搭上了我的一辈子,恨他一点也不在乎我就开始了新的人生,可我又想我凭什么恨,当初是你情我愿的,我自愿和他交换人生,也要自愿承担这份后果,谁也没有逼过谁,我站出来他默认了仅此而已。
      20
      肖若海长胖了也变老了,笑着的时候连眼睛也看不见了,他带了很多礼物,弯着腰,低着头,说是自己的一点点小心意,曲天却说,“你来干什么?”
      “我来看看你,也看看他。”
      我站在曲天的身后,看着曲天从我的身体里穿过去,肖若海也从我的身体里穿过去,我抓不住从餐桌上跌落的水果,只能看到曲天一脚踢过去,肖若海狠狠的跪在了餐桌边。

      餐桌上的黑白照片上是我22岁的脸,我的生活结束了22岁,我的生命结束后34岁,我隔了一个轮回,还是没能逃得了。
      是我对不起小海,肖若海爱过我,后来他不爱了,我却仍旧爱着,我知道他勾三搭四,也知道他移情别恋,但我就是不死心的想要把他留在身边,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原谅他的花心,我只希望他的身边是我,心里还记得我。
      如果不是小海为我打抱不平,我就可以沉浸在自己的美梦中,等到他回心转意的那天,可天不遂人愿,我假装看不到的事情,总是要被赤裸裸摊开去讲,小海揪着我的领子,“你能不能睁开眼睛好好看看,他一直都在骗你。”
      我看着肖若海恼羞成怒,看着小海恨铁不成钢,而我咬开了啤酒的盖子,喝了一个昏天黑地。
      曲天不知道,防卫过当的是肖若海,但见死不救的是我。
      肖若海向照片里的我忏悔着,“对不起,是我毁了你。”
      其实,是我毁了我自己。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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