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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异路同途 ...

  •   日落时分云天青才从外赶回,他手里提了一罐粥,惦记着房中玄霄病着要人陪伴,不免有些心急火燎,然而到了房门前,却放轻了脚步,极小心地推开了门扇。
      玄霄本睁着眼在榻上喘息,听见云天青开门的声音,便装作恰好睡醒的模样推了推被子。天青果然对着他一笑,道:“师兄,我吵醒你了。”
      榻上人嘴角微弯,“……都这么晚了,不该睡到这时候的。”
      天青一边倒了半盏粥,扶玄霄坐起来递在他手里,“只是煮个饭,本来不至于弄到现在。只是我路过丹房的时候听人说夙玉师妹不知怎得生了重病,因此赶去看了看。”
      玄霄本心不在焉地喝粥,听说夙玉病倒,忽然吃了一惊,“她病了?”
      云天青笑了笑,“你看,我就知道告诉你你也要心焦。不过,师妹这次可真是不大好……丹房的夙芸说那症状是打摆子。我今天去也给她探了探脉,却觉得是内伤……”
      玄霄脸色微沉,半晌才开口道:“双剑之法本在合修,夙玉平日练剑进度不快,你若说她是打摆子,我倒觉得是修炼望舒太过激进的缘故。”
      云天青闻言,怔了半天,才叹了口气,“师妹也是要强的人,看她是处处不愿落在你后头,心有些急了。”
      青年说完这话,接过玄霄手里喝空了的碗放在桌上。玄霄这时候才看见他随身带来的还有几根宽竹条和绳索,不禁问道:“你取这些杂物回来做什么?”
      云天青坐在床边摆弄那些玩意,头也不抬,“做把弓,回头到山里去猎野鸡。”
      玄霄皱眉,半晌才说:“以你的身手,有做这东西的功夫,多少鸡也打到了……何必费事。”
      天青哧地一笑,“师兄以为杀妖怪呢?给我风系法术打下来的鸡,毛血淋漓的,那还能吃么?”
      “吃……”
      “哦,药补不如食补的。红钰长老也说,你这回弄到这地步,别辟什么谷了……我想着炖一锅鸡汤,夙玉病着,正好也给她送点去,就不知这腥荤东西,她吃不吃。”
      玄霄想了想,慢慢说:“那倒不妨,夙玉自上山以来,就从未戒荤辟谷。”
      他这样说,云天青倒吃惊了,不禁追问道:“这是怎么?”
      “……她长在江南,不惯北方酷寒,加上修习望舒,若再不吃些肉食,身体便受不住。”
      玄霄淡淡解释,面上神色似乎有些惆怅,最后还是一笑,“你没在北方久待。寻常人若是想熬过漠北寒冬,便是靠多吃油脂,男人还喝烈酒。我长大的地方,酥油马奶,都是日日常备的食物,只是若叫你们去吃,肯定嫌气味腥膻,不是甚么美味了。”
      天青想想也是,便开口取笑道:“吃肉喝酒,我倒真没法想到你身上去。”
      玄霄刚想接口答话,却见云天青笑吟吟地似有弦外之音,不禁嘴角微弯,“吃肉在次,我看你怕是想不到我喝酒?”
      天青猛点头,玄霄却不再回话,只是动动眉毛,以示对对方酒量之轻蔑。云天青不禁很不乐意,开口道:“师兄你是在笑我不能喝酒?”
      玄霄在榻上,很是艰难地翻了个身,给云天青一个脊背,“你的酒量,让人懒得去笑话。”
      天青哈哈一笑,扔下手里的短刀竹条,翻身挤在床上抱住对方,软软地在玄霄耳边言道:“骗谁呢?看你在陈州喝酒时候那模样,还来笑话我啊?”
      他一边说,一边不怀好意地往那人颈子上吹了口气,玄霄禁不住抖了抖肩膀,却碍于伤势没法反手打他,只好忍了忍,咬着牙说道:“我不饮酒,是因为自小并不畏寒。”
      天青闻言不禁哦了一声,忽然有些讪讪的。青年在榻上坐正了,咳了一声道:“师兄……不讲这些乱七八糟的了,我给你探探脉,看伤势怎样。”
      玄霄闻言,侧眼看了看他,倒是自然伸手出来,让他诊治,只是却阖了眼,暗地里运使内息扼住脉搏,使得脉象显得像是失血过多、中气衰弱的样子。
      ——那时青年也说不出自己为何要这样作伪,只是他心中已隐隐感到羲和的凶险,潜意识中却并不想让云天青瞧了出来,因而有此一举。云天青哪里想得到玄霄在这样事情上来骗他,只是呆了片刻,才愁眉苦脸说道:“脉象细弱无力,看来是伤了元气了。”
      玄霄收回手,坦然说道:“休养些时候,自然便会复原,你无须为此忧心。”

      就这样过了十余日,天青时常携弓箭到山里打猎,他弓法甚好,无一次空手而回,除去给玄霄夙玉炖汤之外,琼华不少年青男弟子也沾了光,得以背着师父们吃点腥荤。青阳重光偶然从弟子处听说此事,也并不看重,只是睁一眼闭一眼,由得他们去了。
      这时玄霄外伤已然初步愈合,能下地走路。这一天午时,云天青照例炖了锅香蕈鸡汤,给夙玉房送过后,回来却看见玄霄在桌子边阖目而坐,并没动手吃饭,静静地不知想些什么。
      青年扑哧一笑,“师兄,你吃腻我做的饭啦?”
      玄霄听他调侃,便抬头笑笑,“不曾……我幼时随商旅在沙漠中行走,饮食极为粗劣,肉食往往便是盐渍或白水干煮,相形之下,你做的饭食就是人间美味了。”
      他平平淡淡地说来,看着也不知是否褒奖,云天青苦笑了下,便走去坐在他身边。
      “……听说今夜有天狗食月,师兄你不是一向喜欢观天象么?有无兴趣一起走走?”
      玄霄看了眼他,神色中似是有淡淡地诧异,因云天青性子活泼好动,便不喜欢观测星相这样事情,不禁问道:“怎么?你不是从来不爱做这个么?”
      天青嘿嘿笑了笑,似是嫌他呆笨一般,“要是你喜欢,我自然也乐意。”
      玄霄愣了愣,良久才抬头望着云天青的眼,动了动嘴唇。
      “天青……”
      那时青年似是微微叹息着,“你,性子真好。”
      云天青料不到寻常的对答,怎么招惹玄霄说出这样话来,只是微微睁了眼,道:“嗯?”
      然而玄霄那时却转了话头,只是望了望窗外,说道:“云色不好,今晚将要变天,到时候天上云雾遮住月亮,咱们怕是看不见甚么的……”
      他说到这里,忽然顿住了,片刻继续道:“不过,我倒有个地方,想要叫你去看看。”
      玄霄平日性子木讷,对赏玩风景之类雅事兴趣缺缺,这时云天青听说他有个地方想要带自己去看,倒是大感兴趣,追问说:“呀,师兄你喜欢的地方?好啊!是哪里?”
      那人笑了笑,“等日落罢,那时咱们便去。”

      因玄霄这句话,云天青心痒痒了一个下午,直到两人吃过晚饭,他一把拉开门,才发现门外竟然下了雪。
      天青怔了怔,不禁有些扫兴。玄霄倒是波澜不惊地站起来,过了一件披风,道:“走吧。”

      ——云天青自然想不到,玄霄本来便是带他去看雪。
      那人引着他只往卷云台走,天青心里纳闷,因那里本来是极其阴冷狭窄的地方,也没什么风景,不知玄霄要去做什么。那时天渐渐黑了,两人攀上往卷云台的天梯,便连弟子房幽幽的灯火也看不见,周围没人看着,天青便揽上了玄霄的肩膀,那人抿了抿嘴,轻笑道:“无须照顾我了,这样雪天,你暖身的火灵仙术造诣又差,还是先看着自己好些。”
      就这样,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踏着雪,攀上了琼花派地势之高仅次于承天剑台的地方。
      彼时星月光芒都不见,云天青提着风灯,也只能照见丈许方圆的物事,放眼看去尽是些断碑碎石,夜里有些诡谲可怖。
      那时玄霄加快了脚步,走到云天青前头数丈的地方招手道:“过来罢,慢些走。”
      天青依言过去与他并肩,玄霄便接过他手里的灯放在地上,举手挥出一簇橘色的火焰。
      那一蓬火在玄霄掌心跃动着,比风灯的光亮更胜十倍,那灿烂的光芒里云天青吸了一口冷气,那时他发现自己已然一脚踏在万丈峭壁的边缘了。
      玄霄微微抬了下巴,道:“看。”
      他要他看的,是虚空中飞舞的雪花,自高远苍穹的混沌之中飘然落下,又归于万仞深渊的无边黑暗之中,在他们面前飘零而过的一刹那,因反射着火焰的光辉,才好像得了一瞬间生命一般,闪耀着纯洁的微光,然后,融化了。
      那是宁谧而美丽的景象,无法追寻来处的洁白雪花,好像苍天对世间生灵的低语一般。云天青在那片刻当中竟觉得晕眩——头顶与脚下的黑暗太相近似,一时竟使得他失却了方位感,而有些站立不稳了。玄霄从容地扶了他道:“这里离寂玄道已很近了,我来观星时,遇见不好天气,便常下雪。”
      云天青点了点头,他想若是白日,定然能看见澄净的阳光反射在远处一片冰雪的山路上,那种巍峨壮丽的景象,是每个攀登昆仑山的人都曾领略过的。
      那时玄霄仰头望着深远的天空,目光中闪烁着些微的憧憬,仿佛透过漫天银白,能够望到云层之上的另一个世界似的。青年慢慢开口道:“天青……如果……”
      云天青侧耳听他讲话,玄霄要说的却最终没有出口。

      其实,在那些日子里,挂在玄霄心头的是之前很少想到的一些事情。
      比如……死。
      那时他已经渐渐地感到羲和在啃噬着宿主的骨血,有些并非努力修行就可以弥补的伤害,开始在他的肉躯之中积累。青年隐约地觉悟到,自己所不断追逐的道路,其结果或许是以生命为代价的——就好像曾经的道胤祖师一般。
      不过玄霄并不怕死。
      从幼年时代起,尘世的艰辛就以形形色色地方式注解着他的生活,人命之微贱,是他不止一次见识过的了。青年淡然想着,追求着能够改变这一切的东西,哪怕是付出生命,或许也是一种莫大的幸福。
      只是,那时他最终改口道:“如果……如果我没有在琼华派,你还会一直留在山上修行吗?”
      云天青又笑了,“师兄你怎么这样小看我呢?莫非没有了你,我就会逃懒耍滑受不了山上清苦,所以一走了之么?”
      玄霄斜眼看他,不语。天青只好解释道:“在门派中待久了,师兄弟姊妹就像亲人一样。我离家早,除了这儿就没别的可去地方了,师父师叔们又都是有见识的人……总之我不会走的。”
      听见他这样说,玄霄似乎很是高兴。天青踌躇了片刻,咳了一声,又说:“其实,我在这里过得倒是也很快活。人若是在世俗之中,便要受种种规条约束,现在山上人人一心向道,娶妻生子的俗例是没人讲究了,因此我喜欢了师兄你,也没什么大碍。”
      这么说完,他倒是像有些不好意思,便转过头去看漫天风卷白雪,啧啧赞叹,而玄霄却只是淡淡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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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多年之后,那样飘渺、幽静的景色,在青鸾峰上历历如昨日重现。
      大雪方晴,天色如洗,树木萧疏的枝干映在清澈的天幕之上,梢头筛下的阳光,无比安详。
      云天青抱着双臂,在崖边看雪,淡青的衫子在山风中舞动,黑发也被吹得飘散。
      那时夙玉已死去了,他们叛离视同家门一样的琼华派,已经过了几年。
      玄霄并没有死……亦仅仅是没有死而已。青阳将这个消息告诉云天青的时候,青年才真正觉得望舒的寒气渗进肌骨,将他血液都冰结。
      他想起卷云台看雪的时候,那人淡然的笑,和含着憧憬的眼,还有漫天洁白的雪片,仿佛是来自云上世界的仙音一般。
      天青一手捂了嘴,咳嗽起来。
      天上雪仍旧稀落地飘零,阳光微弱而温和,然而那些美好,如今已与他再无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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