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剑四/青霄]围炉夜话》心草

33、一生之惑

　　云天青与玄霄在醉花阴互诉一番心曲，之后近一月的时间都埋头在琼华宫，他不练剑也不学术法，旁的弟子都觉奇怪，此时他也懒得解释分说，只专心钻研手里的典籍，而玄霄修炼羲和也到了紧要关头，常常与夙玉一同在禁地闭关，留他一人独睡。
　　这一天，天青又将道胤生平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遍，自觉再没什么遗漏的东西，便伸个懒腰，抛下书卷从琼华宫溜了出来。他心想，时候差不多，自己也该下山去拜会一趟玄霆父亲，看看他和琼华昔年旧事是不是真有瓜葛。这么想着，便信步往弟子房走去，人还没到，忽然便听见剑舞坪上浑厚钟鸣之声轰然勃发，盘绕回荡，正是掌门太清以鸣钟符召集门派中弟子聚集。
　　这样突如其来的阵仗，天青自入门以来还从未经历。青年加快步子，一路小跑过去，空旷广场之上已有不少年青弟子肃容站立，等候训话。
　　他向人群之中一张，竟意外地望见宗炼站在最高处，身边是寓居万安殿偏殿、常年足不出户的执法长老，太清与余下三人反倒站在一旁观望，不知道在讲些什么。
　　再过片刻，剑舞坪上弟子已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一群，便见执法长老点了点头，宗炼便安静退下一旁，由那名执掌门规的长老代为宣布，言道宗炼门下弟子玄霆，心有私念、不合修仙人本分，虽屡经教诲，仍不知自省，特在此责罚脊杖三十，以为惩戒云云。
　　云天青在下吃了一惊，原来在琼华门下，弟子寻常犯错都是罚去思凡谷静思，若要执法长老出面，责以鞭、杖之类刑罚，则非是极为严重过错不可。青年心道琼华几位长老之中，以宗炼性子最是宽柔。便是当日玄霆私取太浩清波剑，宗炼也并没深责他的意思，这次却不知那人犯了什么错，竟能惹得那名长老如此大动干戈。
　　他在台下思索，转眼上头已有执事弟子拿茶杯粗的刑杖，将玄霆按在地下一下下打了起来，那人平时性情有些骄横，思虑又浅，谁知此时竟然也很是强硬，任凭身上棍子起落，只是青着脸不发一声。
　　宗炼在后，袖着手背过身去，似是有些不忍观看，然而责罚之意却甚为坚决，并没动摇神色。
　　杖责既毕，台下众弟子散去，唯有太清留下玄震等一干座下弟子，神容甚为严峻，似乎有话要讲。
　　这时琼华五长老齐齐在座，场中氛围极为肃穆。良久还是青阳先叹息一声道：“玄霆……我与你师父同门多年，还是初次见他为什么事如此大动肝火，你还不快快认错来。”
　　他出言缓和局面，下首玄霆给两名医座弟子扶持着，脸色很是惨淡，却仍是固执不服，扬声道：“师父罚我，我无话可讲。只是……只是我那么想，又有什么错！”
　　琼华对门下弟子施以杖刑，自是不许受罚者运气护体，因此玄霆伤势原本不轻，然而青年极为倔强，此时勉强跪在地上，沮丧说道：“父亲把我送来师父座下学习锻冶，原本就是希望将来学有所成，能为国出力……我、我不想成仙，也不想长生不死，我只想将来下山，能把这打造好刀剑的本事带去边防的军队中，有朝一日再与敌国交兵，就能在兵刃上先胜过他们一筹。”
　　宗炼听他仍是如此分说，不由在上首一声叹息，拂袖道：“为师教你铸剑之术，不是用于兵争的……咱们修身养性，讲求的是豁达正气、恬淡无为，你心心念念都只惦记这些俗务，便一辈子也不得开悟！”
　　他这样训斥，玄霆不知是因着激动不服，还是委屈难受，双眼渐渐得红了，青年嘴唇颤抖几下，便抗辩道：“师父你、你也说过，咱们修仙的人，本分就是斩妖除魔、护佑苍生……就算弟子一人一剑走遍天下，一辈子又能杀多少妖？救几个人？可是——可是你知不知道，本朝立国以来，胡虏不断南侵，边疆一场征战，就有成千上万的军士横尸塞外、流血成河……妖物虽然残毒，然而边庭之争不断，胡人杀我子民、劫掠财物之残忍无情，更比妖孽酷烈千辈百倍！难道、难道师父你就不会悯恤吗？”
　　宗炼闻言，不禁抚额长叹，闭目不语。他身旁诸位长老亦知胡汉纠纷非一时可以开解，而玄霆执着之事，与宗炼之教诲原本就是出世与用世的差别，然而这些虚渺言语，却又不能用来劝服面前青年，不禁纷纷叹气。
　　玄霆在下颓然道：“旁人都只知道我家世袭爵位、代代公侯，其实……家里男子孩提时就必得晨起三更练武，少年就要遍读兵书……别说我父亲，就是家里那许多叔伯，也没一个不是亲身上过战场、受过战伤的……眼下这些兵灾死难我都不能尽自己力量挽救，还让我修什么仙？问什么道？”
　　他全都豁了出去，这一番言语虽不经雕琢，然而发自肺腑，说来十分令人动容。太清在上捻动颌下长须，并不开口指正，只是慢慢地以眼光扫视下首诸位弟子，不动声色地查看几人的反应。
　　这时人群里果然有个低沉冷峻声音慢慢开口道：“边境争战，确是死伤极烈。”
　　天青听得这个声音，心里微沉，抬头看去，果见玄霄袖手立在人群不显眼处，而背上仍旧负着火色的羲和剑。
　　“然而倘若你投身戎马，也能如愿使得部下兵丁战无不胜，令外敌再不敢正眼窥看边庭——如此之后，又当如何？是否便要倚仗刀兵之利，率部征伐，替君王拓土开疆？”
　　他话声平板无波，面上亦无喜怒之色。而玄霆生在将帅之家，内心中觉得率兵征战、以军功名传后世乃是极为荣耀、亦理所当然之事，刚要开口认可，内心却有隐隐觉得有什么事情极为不妥，思虑几番，渐渐地面上青红颜色变幻。他身在迷局之中，要将心比心地揣度这些兵戈杀伐之间的对错自是很难，然而毕竟也被玄霄的言辞切中了心中要害，摇了摇头，便再不开口争辩。
　　太清听玄霄此番议论，方才点了点头，开口断言道：“便是此理。”
　　玄霆那时心里格外的五味杂陈，一时脸色比初时更为衰弱难看，宗炼毕竟心底不愿如此责罚他，便开口令医座弟子先送他前去治疗。夙莘在人群最后，以手肘碰碰身边夙瑶道：“……看不出玄霄师兄平日寡言少语的，舌锋竟然也这样犀利。”

　　剑舞坪上众人散去，夙玉佩着望舒，目送玄霆，面上一时有些不忍。少女终是转头向玄霄说道：“师兄……在这事上，你的见解很是透彻。只是玄霆师兄出身特异，要他放下敌我之见，不再执迷，只怕很难。”
　　玄霄那时拢起大袖，笑了笑冷峻说道：“边关守将么，大都是马上争功，靠流血来为自己赚取前程的人。不过个人心性不同，未见得修仙问道就一定比俗世之中创立功业要来的高明……若玄霆他执意学成下山，宗炼师叔也不能将他一身本事都废了去。”
　　夙玉知道玄霄所说是实话，望着宗炼远去的黯然身影，心里又想到了陈州那两名蜀山旧徒的结果，不禁有些伤感。这时云天青也已缓步走来两人身边，夙玉望了望两名青年，便自顾自喃喃道：“人自落地开始，一世光阴转眼便完，这一生之中，究竟该做些什么……实在是太过艰深的问题。”
　　她说完这话，云天青与玄霄不禁双双侧目看她，神色各自不同，天青面上隐隐有些了然之色，而玄霄却有些诧异。
　　入门之时夙玉与他二人初相见，便口出“表象声色一无分别”之语，显得性情极为冷淡通透，因此虽然她容貌秀丽可人，玄霄也素来只当她是一心向道的人，此时乍然听少女吐露这样言语，便微笑道：“同门许久，我竟不知心清如夙玉你，也有迷惑之时。”
　　天青听玄霄这样说，心里更是复杂，不由得又多看了夙玉一眼。那名少女背着手，似是黯然，“……人人心里，自然都有迷惑，不同的只是自身肯不肯正眼看它……”
　　这样说着，便转身向二人行了一礼，淡淡地告辞走开。
　　玄霄突然受她冷遇，心中虽有不解，也只是目送少女离去，并不干涉。天青看了他一眼，却忽然道：“师妹不知心里有甚么事开解不了……我去看看。”
　　说着，便举步追上去，与夙玉同行。

　　那名少女显然是陷入了自身思绪里，清丽面容一片寒色，不知在想些什么。
　　天青久历江湖，熟知人情世故，他知夙玉年纪幼小，阅历也浅，因此料想她那般清冷的性子泰半只因幼时有什么不同寻常的遭际，并非就是当真看破了世情、悟透了生死，因此追来想要开解她一二，这时便笑着向夙玉道：“师妹，怎么？山上修行无趣，你嫌烦了？”
　　夙玉见是他来，只是略侧了头道：“天青师兄……你明明知道不是的。”
　　他两人一边说一边走，片刻就绕过了弟子房所在，夙玉想找个清静没人的地方，便径自往卷云台走去。
　　天青在旁微笑，“不是嫌烦？又是什么？”
　　夙玉微微撩他一眼，“天青师兄这样豁达洒脱的人……会有心里想不开、过不去的关卡么？”
　　青年本想与她开几句玩笑，然而视线对上夙玉寒泉一般幽深的眸子，却忽然心里微微下沉，那些嬉笑言辞便说不出口，只是沉吟道：“一时想不通的事自然有，不过啊，人只要别太为难自己，天下间就不会有能难得住你的事情。”
　　那时两人信步而走，已然进了卷云台，那处空旷所在是山之一角，下临深渊，云气缭绕又满地破碎石雕，显得很是荒凉。夙玉背着手，衣衫飘飘地立在山巅，语声低微地说道：“是么……可是，要是你已下决心去做的事，却发现并非自己内心所愿、你一意牵挂的人，他心里却没有你……这样事情，又该怎办？又能怎样开解？”
　　她似乎是自言自语般吐露内心所想，落在云天青耳里，便如天上雷霆一样，一时将他震得懵了。天青内心虽对此早有所感，然而听少女亲口说出，才觉自己宁可挨上几刀几剑，也好过现时心中的难过滋味。
　　片刻青年才勉强笑道：“夙玉师妹……”
　　那名少女摇了摇头，忽然抽出肩上的长剑向山谷中一抛，望舒一线蓝光闪烁，幽幽地浮在面前。
　　夙玉低着头，黯然说道：“我、我本不想对人说这些的。可是……心里实在想不通。天青师兄，羲和望舒闭关之前，我要好好想想这些事情。自己的心情，旁人没得插手，你不必再费心了……”
　　言罢，径自随剑化光飞去，徒留青年一人，独立山风之中，衣衫飘摆，仰望云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