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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如梦前尘 ...

  •   云天青说出这样的话,房间内仿佛一下子安静了下来。玄霄微微皱起眉头,并没说话。
      天青上前扶住他肩膀,沉吟了片刻才低声说道:“不要吃这些药,也暂时不要告诉太清师父,让我先找旁人问问红钰长老究竟是什么人物……这样如何?”
      玄霄一手搭在桌上并不答话,似是沉思不已,良久双目微睁,凤眼里一丝冷漠光芒闪动,只是平平说道:“不必了!红钰长老过去与我素不相识,必定不致因什么私怨做出这样的事,我又何必扭捏——今晚我会去找他,当面问个清楚。”
      天青愕然半晌,心中觉得这也未尝不是个解决之道。他与那人打交道并不多,然而琼华四长老彼此之间情分深厚,各自性子虽然不同,却都修养极深、磊落坦荡。他自然也从不认为红钰会是品格下乘之人。青年迟疑一下,便点头道:“好,师兄你若如此想……我不拦你。红钰长老不是心思恶毒的人,你言辞之间,也千万别太过份。”
      玄霄点了点头,看了云天青一眼道:“这事你不方便与我同去,就在房中等候便是。”
      ——他是个性子严峻、雷厉风行之人,凡事说做便做,这时心里存了找红钰对质的想法,便一刻也不耽搁,径自飘然出门,往那长老居所走去。
      红钰的住处在甚为偏僻的地方,玄霄绕过几间瓦房,耳边剑舞坪上少年弟子聚众说笑之声渐渐远去,只剩下风声虫鸣,显得很是冷清。
      他抬手叩门,门却并没上锁,只听见房内一声懒洋洋的“进来罢”,伸手推门进去,便见着那名高大男子手持毛笔,笑眯眯立在桌边作画。
      玄霄往日并没怎么留心过这位闲散男子,然而这时四目相对,那人暧昧不定的目光在他身上上下逡巡,令青年隐隐感到一丝不适。他伸手从袖中取出那瓶药丸,狭长凤目毫不闪避地望向红钰,直白言道:“长老,这药里面,为何会有火浆草和白玉髓?”
      那人听他开口质问,眸子中闪过浓厚兴味,良久才悠然说道:“这两味药自然是必须的,不然怎能让你身上的伤反而又复,缠缠绵绵的总也好不了?”
      玄霄听了这话,一怔之下,冰般面孔上立时升腾起深重怒色。他素日待长辈恭谨有礼,然而此时心中对红钰存了敌意,目光之中登时现出咄咄逼人的冷悍来。青年一手握住桌脚,微微进逼道:“你为何要如此待我!”
      红钰见他满面寒色,也并不躲闪避让,仅只微微沉下声音,带笑说道:“我对你,至少也有过一饭之恩,活命之德,你眼下这么凶巴巴地逼问我,是不是太过无礼了?”
      玄霄听他说什么救命之恩,便愣在那里,双眼定定望着红钰,渐渐地宽大白袍下身子轻微颤抖,脸色亦急剧变化。他本是性子极为刚直之人,然而眼下竟似不敢与男子对视一般后退了一步,垂目嘶哑说道:“你……”
      红钰搁下手里的笔,笑着向他走近一步,轻轻说道:“哈,昔年见你,还只是小小的孩儿,今天长得这么修长俊美,我见了心里也欣慰的很呐。”
      他态度和缓,言语亦不尖锐,然而玄霄听了,冷峻面容上却显出挣扎抗拒的神色来。青年喉头颤抖几下,勉强开口斥道:“你昔日就装神弄鬼……而今又使这般诡诈手段,哼,莫要以为我是易欺之人!”
      青年含愤挥袖,掌中黑色光芒一闪,穹霄剑已然在握。红钰见他有些失了方寸,便望着他微微哂笑。而门外忽然有人尖锐呼道:“师兄!不要乱来!”
      砰地一声,却是云天青推门入内,横身拦住玄霄,继而转脸面向红钰,眼中光芒流转,似乎极为疑惑。
      玄霄冷定强悍的性子,云天青是熟知的。他悄悄地尾随玄霄前来,本来并没存窥探的意思,只是事关那人伤势,忧虑他对自己有所隐瞒,却想不到会撞见玄霄失态拔剑的一幕,因而只得开声阻止。
      这时他背对玄霄,耳中尽是那人急促紊乱的喘息之声,而红钰却甚是好整以暇,点头笑了笑道:“哟,你也来了。”
      玄霄见那两人对峙,便一手收了剑,竭力平稳呼吸,半晌缓缓吐息道:“天青……别再与他多费口舌……我们走。”
      云天青刚刚听见红钰玄霄对答,知晓这名男子与玄霄乃是旧日相识,此时见到玄霄急于离去,心中不禁隐隐忧虑想道:不知……师兄和他之间有过甚么往事。
      红钰在二人对面,此时不禁轻笑道:“你既然引得云天青来此,他怎么肯就此放手罢休?你若走,他也不肯走;就算此时走了,将来也会想法子再来的。”
      玄霄面色铁青,细白牙齿紧紧一时紧紧咬了嘴唇,拂袖对云天青冷声道:“今日之事你不要管,眼下就随我离开。”
      天青见他满面焦躁不安的模样,心下痛惜,便不再看红钰,只是过去抓住玄霄一手,轻声道:“好,师兄不愿再停留,就走罢。”
      玄霄见他答应,心下稍安,点了点头,回身探手开门,然而他适才急怒连连,又心思压抑,此时一脚刚刚踏出门口,便觉心口一下抽痛,接着脏腑之间寒热气息又剧烈翻搅起来,霎时间四肢百骸都仿佛被抽去了力气,一手抓着门斜斜倚倒下来。
      云天青在后一把抱住玄霄身子,见他面色惨白、双眼紧闭的模样,知道是伤势反复,惊得脱口唤道:“师兄——!”
      红钰在二人身后,举步缓缓踱来。云天青扬起头,明澈目光扫视男子,往昔洒脱宽和的神态中亦带上一丝警惕犀利之色,那名长老望他片刻,终于摇头叹了口气,蹲下身抓住玄霄一只腕子。
      那名青年此时已是脸色如雪,气息不继,却是痛极无声,并不开口呻吟,片刻低微呛咳,一丝血线自唇角滑下。
      男子在他身旁,轻轻叹息道:“不要你内伤痊愈,未使不是替你着想——昔日区区小事,何必如此挂心呢?即便你能不教天青等人知晓,然而他们若连这些也不能看开,彼此又怎么做得成肝胆相照的朋友?”
      天青听他这样说,缓缓抬头望了一眼红钰,眸子之中闪烁复杂光芒,片刻才涩然说道:“红钰长老……不论旧日你和师兄有何恩怨,眼下你不能拿他性命来开玩笑。”
      红钰看了看云天青,面上不露喜怒,只是开口道:“你扶他来内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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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光向回倒退十三年,西疆胡人的铁骑攻陷泾州,将中土通向西域的道路拦腰斩断。由声声驼铃缀起的河西走廊之上,再度弥漫起冲天的战火硝烟。伴随着杀戮的脚步而来,凄厉惨叫声和垂死者的呻吟绵延数千公里,并最终渐渐熄灭,化为一片死寂。那时黄昏的云彩也似乎沾染了俗世中鲜血的颜色,变得格外艳丽。
      身着宽大白袍的男子自云端降下,靴底踩踏在掺杂了鲜血的滚烫沙砾之中。那时候他看到了自己要找的人。
      那是个只有六七岁的孩子,穿着胡人中惯见的皮革与粗布缝制的衣裳,满面尘灰,身材不高且瘦骨伶仃,在这个被太阳炙烤着的无生气地狱里慢慢行走着,偶尔跌倒在沙里,在艰难爬起的时候于脚下留下一小滩鲜红的痕迹。
      男子似乎对自己眼前所见吃了一惊,而搭在剑柄上的手,也情不自禁地慢慢松开了。
      ——他是来取走这个人的性命的,但他并不是心肠冷酷之辈。在男子的一生之中,只斩杀穷凶极恶之人,与危害一方的妖鬼,这时他手里的剑没办法指着眼前这个小小的孩子。
      那个男孩没能走到他身边,当幼小的身躯再一次跌倒在尘沙之中的时候红钰还是没能忍住,他走上前将孩子抱了起来。那时候他听到这个穿着胡人衣裳的孩子用清晰流利的汉话说道:“你是谁?是官兵,还是行商?我父母都死了,你能带我走吗?”
      这时候他才惊觉那小孩子相貌是极清秀的,神态安静得不同于寻常胡家男童的顽劣彪悍,反而有几分儒雅秀致的汉家风仪,如墨的细眉之间还点着一点血色的朱砂印记,鲜红耀目,若不是肤色过于白皙,而眸子颜色偏浅,几乎便与中原人无异了。
      “你穿着胡人的衣裳,怎么会说汉话?”
      听到他这样问,孩子极倦怠地倚靠在他怀里,低低地、像是梦呓一样开口道:“……宽衣大袖的是汉人,皮衣窄袖的是胡人……铁甲布衣的是汉人,皮甲毛裘的是胡人……见到汉人便说汉话……见到胡人……”
      他的声音渐渐地轻微到没法听见,而腰际濡湿的血块却渐渐地洇开来,那时候红钰看到他皮质的衣裳底下是一条条血肉模糊的鞭痕。
      男子怔住,继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那时他终于明白,为什么独独这孩子能从杀戮的灭顶之灾中逃离出来,红钰单手抚住自己深深蹙起的眉心,良久,终是轻轻取出装着清水的皮囊给怀中的幼童清洗伤口,撒上一些止血拔毒的药物,那孩子从始至终只是安静地伏在他怀里,没有出声讲话,也没有哭叫。直到红钰终于松开了手臂站起身,将一袋水和一只烤馕给他丢在地上。
      “你不带我走吗……”
      地上的孩子这样仰起脸来的时候,眼睛里并没有大起大落的波澜,仿佛惯见了这样的事情一般,然而也并没伸手去拿面前的食物。
      红钰那时候笑了一笑,转头去看天边的晚霞。
      “……往南走。如果,你活下来,长大了,总有一日……不管你愿意,或者不愿意,我都会再找到你。”
      那时男子回过头,他已经平定了面孔上不能抑制的苍凉神气,静静地看着地上的孩子。男子的面上,神光犀利,虽是望着一名身陷绝境的受伤男童,亦并没半分怜悯的神气。
      “那时候,我一定会带你走。”

      清光一闪,剑仙倏忽之间,已自红尘重归白云之间。地上的孩子怔怔望着他高飞的背影,渐渐地低下头,以颤抖的手拿起地上的已经失去了温度,变得冷硬难以入口的食物。
      他慢慢地咬了一口,然后似乎失去了咀嚼的力量一般跪坐在地上,淡色嘴唇上干裂的伤口丝丝渗出血滴,而连珠的水晶一般的泪线,从狭长好看的眸子里坠落下来,一点一点,落在血污的衣衫之上。

      ——三天之后,他终于走过了草原与沙漠交界的战区,来到已被战火毁坏一空的废墟世界。那时胡人和汉人在边界的纷争,已经持续了数百年,朝代更替、风物变迁,从未改变。
      胡人的骑兵肆意闯入汉人的国土,将手无寸铁的居民像牲畜一样驱赶和杀戮,马背上捆着赤裸的女人,马颈上便悬挂男子血淋淋的头颅,幼小的孩子被刀枪击杀,尸体随意地弃置在离离白草之间。
      而汉人的报复同样猛烈,在百多年间,秉承大义而捐躯在异域的士兵,刀枪之下杀死的并不都是战场上堂堂交战的敌军。
      那时候他们视彼此为异类,因而将厮杀看做理所当然,在世代积累的血仇之下,没有人能够维持清醒和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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