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捌】【玖】 ...

  •   【捌】
      梁雁就此在山中住下,每日带着姑娘们在沙地上打滚。又过半个月,李凰带了些兵书回来,要梁雁从即日起,把姑娘们全部集中到一块更大的空地上,开始教她们使用刀枪剑戟,演习阵法。
      “山里土匪彪悍无比,姑娘们和他们单打独斗,难免吃亏。但是她们如果能学会军队打仗用的阵法,协同作战,那就不一样了。”
      李凰这番话说得理直气壮,梁雁自然也无法辩驳。但是又过了一段日子,也不见真的有土匪来骚扰,便觉得有些古怪。她开始处处留心,却发现那些姑娘之中,有几十个体格格外强健的,手背上总是时不时地出现被灼伤的痕迹。某日演习完毕,她叫大伙散了,假装往自己的小屋走去,然后趁姑娘们不注意,闪身藏在了一个树丛后面。
      那几十个姑娘又在空地上等了片刻,才转身朝山谷的深处走去。梁雁曾听人说,往那个方向再走远些,便是一群土匪所在的山谷,也不曾进去看过。她远远地跟在姑娘们身后,沿着山势转了个弯,却见她们走进了了一个山洞里去。梁雁再走近些,便能听到那里面有些叮叮当当的声音传出来。
      那声音,像是有人在打铁。
      梁雁先是猜想,她们也许是专司打造农具之类的物事。转念又想,她们这几十个人天天打铁,山里却哪里用得着这许多农具?
      梁雁从那洞口进去。沿着狭长的石道走了几十步,眼前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天然洞穴。她瞬间吓了一跳——那洞穴中,竟然立着七八座烧得正旺炉子;有十几个约摸与她母亲同辈的女子正挥舞着铁锤在打铁。姑娘们加入进去,有些跟着那些长辈打起了铁,有些却坐到了已经凹陷的石磨边,打磨已经打好的铁器。梁雁探头看,却见她们打的都是些枪头箭头之类的兵器。
      一个年长的女子不停地督促她们:“磨利一点——再利一点!这些兵器都是你们将来自己要用的!一枪过去戳不死人,死的就是你们自己!”
      梁雁皱眉看了一会儿,悄悄地走了。
      又过几日,李凰亲自带人送了一批皮革进山。梁雁径直冲进她和众人议事的小厅去,怒问:“你要造反?”
      李凰仰头,一脸无辜地看着她,“你说啥呢?”
      “你叫她们演习阵法,还造了成千上万的兵器,成千上万的头盔战甲,别告诉我你只是为了跟隔壁山谷里那几百个土匪玩打架!”
      “咳——”
      “你已经有了一个桃花源了,在这里,你就是个土皇帝,只要你愿意,你想救多少人都行,这难道还不够吗?”
      李凰吁了口气,“是不够。这天下一天天地战乱,多一天,就不知道会多死多少人。只有杀了那荒淫无道的狗皇帝,重整山河,才能救天下人。”
      “打仗会死人的!”
      “我知道。”
      “你还记得刘迦论吗?你难道想和他一样,脑袋被人砍下来,挂在城门上示众?”
      “我会把狗皇帝的脑袋挂在城门上晒干,然后拿来当球踢。”
      “你——”
      “师父……”
      梁雁气呼呼地往外看,却见她的徒弟们不知何时挤在了门外。她冲过去,一把拽住其中年纪最小的那个,“芳儿才十四岁!还有杜鹃,还有巧巧——她们才多大呀?你叫她们上战场,是送她们去死啊!”她说着回过头,朝挤在门外的姑娘们咆哮:“你们到底知不知道她想干什么啊!”
      芳儿忽然跪在了地上,“师父,徒儿知道!三小姐是想平定天下,让天下人都不必再受战乱之苦!徒儿全家都被隋兵杀了,徒儿愿意为天下人去打仗!徒儿不怕死,请师父成全!”
      门外的姑娘们突然哗啦一下全都跪下了,齐声喊:“徒儿不怕死,请师父成全!”
      梁雁含着眼泪回头看。李凰无可奈何地敲了敲自己的脑门,“我就知道你这个人啊,心又软,又婆婆妈妈的,所以才不敢告诉你……”
      “所以你瞒着我,让我教她们武艺,让我亲手送她们上战场,让我眼睁睁地看着她们去送命——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你怎么能这样狠心对我?对不起,我狠不下这个心,你另请高明吧!”
      梁雁甩开芳儿的手,夺门而出。姑娘们也不敢拦她,眼睁睁地看着她走了。梁雁走出几步,却听到芳儿惊叫:“三小姐!你怎么了?”
      “师父——三小姐晕了!”
      梁雁抹一把眼睛,转身回头。
      李凰的心疾似乎是变重了。梁雁这么一闹,她的心跳竟停了片刻。梁雁给她按压胸口,急出一身大汗,她总算缓缓地睁了眼。梁雁吓得抱住她,“你别吓我呀!”
      李凰有气无力地说:“你方才,还说漏了一样。我这病,也不知道哪一天就……你也许还要,眼睁睁地看着我断气……我就是,这么没良心。你要恨我,便恨吧。”
      梁雁气得说不出话来,“你——”
      “可是你看,既然我也不知道还有多少日子,如果我能训练一支军纪严明的义军,严禁烧杀抢掠,守护百姓,以战止战,我这辈子就不算白活了。”
      梁雁憋着一口气不说话。李凰微微一笑,“你自己说的。人总是要死的,如果死前能做到自己想做的事,那也就没什么好害怕的了。怎么,这句话,你现在不想认了吗?”
      梁雁沉默良久,回头咆哮:“都给我练功去!来日上了战场,一个都不许死!”

      【玖】
      梁雁停下来喝了口茶,“这是大业十二年秋天的事。再后来……你都已经知道了。”
      我从囊中翻出自己这几年抄录的笔记,借着灯笼的微光回看,“我还有些事想请教……大业十三年,太上皇起事后,公主卖了鄠邑的田庄,将终南山中的几股土匪尽数募入义军中。那些土匪既在山里横霸一方,逍遥快活,公主是如何说动他们的呢?您刚才也说,打仗,是会死人的。他们……难道不怕吗?”
      梁雁笑问:“崔修撰不如回头想想,那些土匪可是天生的土匪?如果不是,他们在变成土匪之前,又是些什么人?”
      我恍然大悟。隋朝最后的那几年,京畿的田庄十室九空——那些农人去哪儿了?
      “他们……其实是逃难的农人。”
      “如果不是因为没了活路,又有谁愿意上山当土匪?公主给他们的,不只是一份口粮,一份军饷,还有一份回到故乡重建家园的希望。他们愿意为了这个希望去冒险。”
      “还有……”我因为觉得这个问题未免有些愚蠢,憋了好一会儿才攒起勇气问:“公主在起事之前,虽然不曾领兵作战,却能屡战屡胜,所向披靡——她是否有什么出奇制胜的奇谋?”
      梁雁细想片刻,说:“所谓出奇制胜的奇谋,其实不难想到,难的是那些人人都知道的事。比方说,任何一个领兵打仗的人,都会知道要备足粮草军械,要督促兵卒勤加演练,要严明军纪……隋军的将领难道不懂吗?只是隋军积弊太久,军纪散漫,难以调度;他们便是有再多的奇谋,在战场上也使不出来。公主确实善用计谋;只是,那些计谋之所以能奏效,却是因为她在隋将做不到的地方下了功夫。”
      我心悦诚服。
      “呀,月亮出来了。”
      梁雁仰起头。一滴泪从她的眼角滑了下来。风吹过来,很快便把它吹干了。
      那是整整齐齐的半个月亮。我知道,在十年前,在李凰死去的那天晚上,天上也曾挂着这样的半个月亮。
      我心中难免有些不忿,“既然公主心有旧疾,大唐建元之后,本该好生休养才是,她又何以会亲自去守苇泽关?难道泱泱大唐……就没别人能去了吗?”
      梁雁哭着笑了,“你这句话,也有人一样问过。”
      原来在十四年前,窦太后——当时她还是皇后——也问过同样的话。
      武德二年的某日,皇后忽然有要事急召梁雁入宫。梁雁跟在引路的宫女身后,还未走到她的寝宫,便远远地听到她在怒骂:“李家没男人了吗?要一个女儿家去守关?”
      “我这辈子就生了这一个女儿,她身子还不好,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
      梁雁在唐国公府住了许多年,却不曾见窦皇后这样失态过。她伏在榻上,发髻凌乱,脸上的妆已经被泪水浸花了。她见到梁雁,像溺水的人抓到了救命稻草似的,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哭着说:“雁儿,凰儿请命去守那什么苇泽关,我说什么她都不听。你去劝劝她。只有你能劝她了。”
      梁雁也是到了这时,才知道李凰竟又请命出战了,不由得心下一沉。
      “遵命。”
      她辞别了窦皇后,直接奔赴李凰的宅第,却见马三宝像个门神似的站在门外,拱手迎她进去。
      李凰穿着一身戎装站在前院里,正试着拉开一张崭新的弓。她听到梁雁的脚步声,头也不回第说:“我叫人给你新做了一张弓,快来试试。”
      梁雁只得接过,拉开弓弦,又轻轻地松手。弓弦绷紧的瞬间,发出一声哭泣似的悲鸣。
      李凰平静地说:“苇泽关扼守晋冀咽喉。关内,是已经平定的唐土;关外,却仍然群雄征战,时时有人想要长驱直入。倘若苇泽关失守,不但关内的百姓会遭殃,我们这些年花费的心血,也都会毁于一旦。”
      她在说“我们”二字的时候,有意加重了语气。
      “你上有老下有小,能不能不要这么任性了——你能不能替皇后想一想?”
      “我们守住苇泽关,母亲才有可能在皇宫中安享晚年,小兔崽子们才有可能平安长大。”
      “那——你的兄弟们,让他们去不行吗?”
      “天下尚未平定,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梁雁败下阵来。
      翌日,她们率领旧部精锐开赴苇泽关,在那里一守就是四年。
      此时此刻。
      梁雁仰看着天上的那半个月亮,仿佛她正在看着的,是十年前,又或是更久之前的那一个。
      “那苇泽关雄踞高山之上。公主每晚就寝之前,都会亲自在城墙上走一遍,检查防守是否有疏漏之处。当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她便会站定,安安静静地仰望片刻,然后才继续巡逻。武德六年那晚,却是一场鏖战刚过。我们苦苦撑了三天,敌军才退去了。公主不肯休息,执意走上城墙去巡查。那时月亮正好升得这样高了,她在城墙最高处,看着那月亮,忽然说累了,要歇一会儿。我便扶她靠着墙坐下。她渐渐地靠在我肩上,像是睡着了。我说城墙上冷,回营里再睡。她应了我一声,便没有再说话。”
      我们沉默了许久。
      梁雁说:“我没有什么要说的了。”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