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发赴长生》金鱼白兔

8、莫扰清眠

　　翌日清晨，曙光尚未睡醒，摄政王步府那沉重的大门，已经被人推了开。

　　昨夜得到自家大哥亲口允诺“以他为尊”的步轻光，神清气爽地从睡眼惺忪的安岁手中接过牵马的缰绳，将马逗引出门外。

　　他翻身上马，回头冲安岁道：“你再歇上片刻，就得去明月楼把父亲和大哥的早膳取了来。我会提前吩咐店家准备妥当，故你不能去太晚，免得凉了。”

　　“明白。”安岁打了个长长的呵欠，小声咕囔，“时候还早，少爷你赶这么急做什么……”

　　“昨天取点心的时候，店家告诉我，他们明月楼新来了个昭国的厨子，这几天正准备新的菜式呢！他们不会做太多份，我若去晚了，说不定便没了。”这话也不长，步轻光语速却赶得急，不过再急也没比过他那策马而去的身影。

　　秋日渐起的寒气，蓄了一整夜的力，在这清晨人影寥落的阳嘉府里，慢悠悠地舒展着。黑衣的少年人窄袖劲服，骑着那匹枣红色的名驹，飒沓如流星，划过寂静无人的长街。他那半长的发用一根暗朱发带高高束起，在脑后招摇，那般恣意跳脱，似能将这浸冷的寒气也搅得火热。

　　明月楼是阳嘉府远近闻名的酒楼，这四海各国能叫得上名的菜肴，都能在阳嘉府品到。步轻光自打三年前回了阳嘉府，就成了明月楼的常客，三五不时便要来吃上一顿，便是不来也常常叫小厮掂些惯常爱吃的菜回家去。

　　只是这两日，明月楼的老板心里总在揣摩，原来这老主顾的心思也是会突然就变了的。步三公子这几日，不仅不留在楼里用饭菜，带走的菜品更是口味混杂，全然不似他往日里偏好的那种清淡口。

　　今日更是稀奇，步轻光在他们明月楼还没正式开门前就来了，忙忙地从后厨提走了刚出炉的几样昭国菜，飞速点了几单，脚不沾地又忙忙而去。他后点的那几样，老板倒是眼熟得紧，是摄政王和步轻淮的口味。可这步三公子，什么时候改了口味，偏爱那又辣又麻的昭国菜品了？

　　“到底是步三公子，说开始吃辣，就敢直接挑最重口的了。”明月楼的老板啧啧称奇着。

　　两条街外，步轻光正翻身下马。他提着食盒快步进了贤王府的大门。

　　刚过了影壁，行至那小小的庭院里，贤王府的侍卫长正带着一队人，押着三四个男男女女，自另一端过来。他迎面撞见步轻光，也是一愣，没料到这公子哥竟会一大早便匆忙赶来，慌忙停下来问安行礼。

　　步轻光不等他行完礼便匆忙点头，免了他这番俗套。他看了看那群低头就缚的人，问道：“这些都是排查出来的浑楼细作？”

　　侍卫长一拱手，豪气干云地道：“是！”他语气里充满了激动，“‘暗飞声’的兄弟们确实有两把刷子，要在我们手上，想从这些后院杂役里筛出来那些暗伏的细作，可是要废一番功夫了，就那估计还会漏掉跑脱几个。昨天步公子吩咐下去，那兄弟就带着两个其他兄弟一起，教我们如何盘查分辨。嘿！这可真是管用，就这一天的光景，我们就已经筛完了！”

　　步轻光笑着拍了拍他的肩：“你们这也忙了一天一夜，着实辛苦了。”

　　“这回可真没觉得辛苦！”侍卫长憨然大笑，“大家只觉得过瘾呢！比上阵搏杀，倒有另一番意思啊！以后是得多跟着步公子和‘暗飞声’的兄弟们学学。”

　　步轻光点点头。他观察了一下侍卫长身后的那些细作。

　　经过昨夜步轻光对他大哥的小心试探，他已知晓这群细作能混进这贤王府，其实是步轻淮故意纵放的。然而以他大哥万事求全的性子，把这群人放进来之前，想必也将他们的底细排查得一清二楚了。

　　做这种事情，天底下没有比“暗飞声”更擅长的了。

　　步轻光挥了挥手，让侍卫长把这些细作带下去交给“暗飞声”继续盘查。他自己则提着那装满菜肴的食盒，一径往贤王府的前厅而去。

　　前厅的门掩着，房内寂静无人。步轻光把门推开，往里看了看，人也没进去，提着食盒转身就走，那方向直通向贤王府的主人卧房。

　　卧房的房门那自然是紧闭的，没关严才是出了大事。步轻光很自然地就要推门而入，门没推开，他后颈倒是被一阵突来的劲风激得一凉。

　　步轻光毫不意外，懒洋洋一侧身，眼一斜，就看见思召的手五指弯曲，拧成爪状，正从他颈边错过去。步轻光把食盒拎稳当了，叹了口气，埋怨道：“你这小子下手总是没轻重……是我啊！你这一爪子要是抓准了，这一盒子的菜可就都要洒了。怎么，饭不吃了？”

　　思召利落地收回手，一张冷脸上浮现出一抹不甘心：“抓不住你。”

　　步轻光挑眉。他昨天抓刺客的时候，忙里偷闲注意了一下思召的武功，这小子走得是指爪上的功夫，这类武功都阴狠着呢，出手非死即伤的。加之这家伙心思极纯，出招就更是直来直去。好在步轻光在别的上可能还要谦虚谦虚，但在武学上确实没有谦虚的余地了。思召自己也很明白他与步轻光的差距。不过他仗着步轻光能躲开，玩闹间还要使出全力，这家伙真是……

　　步轻光冲思召一撇嘴，眼一瞪，鼻一哼，假装恐吓：“等着我跟你家王爷告状，看他罚你这顿饭没得吃！”

　　思召不理。他看见步轻光折回去继续推傅照夜卧室的门，再次出手去抓步轻光的肩：“他没醒。”

　　“那我叫醒他呗。”步轻光理直气壮，轻松躲开思召，闪进傅照夜的卧室。

　　思召站在原地，平日没什么波澜的眼里暗暗涌起一抹震惊：怎么能有人比他还不懂人情世故呢？人家在睡觉就……不能进去吧……

　　不……能吧……？思召看着步轻光那君子坦荡荡的模样，思想被猛烈动摇了。

　　房间里，傅照夜睡得极其安逸。他紧紧抱着被子，脸贴在被面上，把自己团成个温暖舒适的球。步轻光轻手轻脚地靠近床边，弯腰仔细去看他的样子。直快贴到傅照夜的鼻尖了，这家伙依旧睡得安然。步轻光直起身子，想了想，打开食盒。

　　他取出一盘还冒着热气的辣子鸡，房间里瞬时充盈满辣椒麻油爆炒出的灼热喷香，连门外的思召都没忍住，探头探脑地进来张望。

　　步轻光小心翼翼地端好了盘子，一点一点挪到傅照夜脸旁，晃过去，晃过来，抬手把香气往傅照夜的方向扇了扇。

　　傅照夜耸耸鼻子，没醒，把脸往被子里埋更深了。

　　他穿着素白的中衣，缠着素白的锦缎被，步轻光恍惚间以为自己正看着一只白毛小狐狸窝在雪地里，睡得直哼哼。这家伙耳朵要是狐狸一般的尖尖耳，这时候是不是要偷偷抖动两下子，以示对步轻光的嘲笑啊？

　　步轻光“哒”一声把碟子放回食盒里，嚷嚷：“醒醒，天已大亮了！”

　　傅照夜捞起被子盖住脑袋，瓮声瓮气嘟囔：“不要。我又无事可做。我要睡到日上三竿再醒。”

　　步轻光差点上手去和傅照夜抢夺那床被子了。他克制了一下，回头瞥了瞥思召的眼神，正直地咳了一声，站起身，抖了抖衣袖，以示清白。

　　“也没什么事，就让他多睡会儿。”步轻光全然忘了自己跟思召说了要把傅照夜叫醒这回事，坦然给自己找台阶下，“思召你也去做做早课嘛！别在这里耽误你家王爷睡觉了！”

　　思召不动，直勾勾盯着他。

　　步轻光又“咳”了一声，装视而不见，背着手在房间里老学究一般地晃，拿腔拿调地研究傅照夜昨夜在这卧房之中都忙了些什么。

　　桌案整齐，连灰尘都还是前两天的样子，只多了几件小小的物什——一些纸折成的小动物。远远看去，步轻光可以辨别出有兔子、青蛙、飞鹤等等。

　　他有些奇怪，因为这些折纸动物并不是纯白色，纸质泛黄，上面还有些黑色的痕迹，似乎是墨迹。

　　步轻光好奇地走过去，拿起一只纸鹤。

　　果然那黑色的痕迹是墨，只是这墨迹还分两种。一种是雕版印刷上的油墨，右边翅膀上印着“关关雎鸠”，左边翅膀上印着“君子好逑”。

　　其上还有一种墨迹，却是一笔一划的手书，字迹略显稚嫩，一股子孩子气。而写的内容更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右书：步轻光；左题：看不懂。

　　步轻光看着自己的名字威风凛凛地压着“雎鸠”二字，嘴角抽搐了一下。这家伙！那一书房的经史子集，本是他大哥步轻淮一片劝学之心，谁知竟被人将书页撕了，开发出另一种功用来。这何其的败家子啊！还是极其幼稚的败家子。

　　步轻光在内心默默谴责着，手上把那一堆纸折的小玩意一样一样细细查看一遍。每一样倒折得十分精巧，只显得惟妙惟肖。检阅完毕，步轻光深觉不能放纵这败家子，四下张望了一番，拿起一旁盖着围棋棋盘的丝绒绸布，将傅照夜摆弄出来的小花样统统兜走没收。

　　他扭头去看床上酣眠的那个小败家子，只看见一颗毛绒绒的脑袋。想来是蒙头睡喘不上气了，没人搅他，这家伙索性放开了睡。

　　“真行。”步轻光小声嘟囔，“也不知道你这小狐狸，梦里是不是也在装糊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