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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多承美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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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秋清寂的风吹过傅照夜的衣袂与发梢,带走了他那平和淡然的话音。
院外廊边转角里,步轻光远远地望着庭中的两人。
他照常来送饭,将东西放在了侧厅,没见到人,便一路寻来。寻到时,只远远听见傅照夜最后的那句话。
步轻光的脚步顿住了。那字句里有凛然风骨,如生于山石、立于天地的青竹,如那少年人挺秀的身姿。风带起那人散在脸旁的发,透出半张脸,往日里只觉得平庸的面庞,此刻被那卓绝的气度衬得清雅了几分,仿佛在诠释着何为“相由心生”。
可步轻光忍不住肖想当时湖边惊鸿一瞥的那张脸。倘若是那样的人,立在那里,他想,如此天地间,纵有绝景,也当如斯了。
他目光定定,似望着庭中之人,又透过了他,看到了很多很远的东西。恰好傅照夜说完了话,丢掉手里的枝杈转过身来,两人就这样遥遥地四目相对。
傅照夜先是一愣,然后拍了拍手,慢悠悠走了过去。
他笑说:“步公子今日来得好早。”
步轻光回过神来,点点头:“今日略有些累了,就少画了几道菜。不过看着王爷好像不太欢迎我的样子,莫非我来得不巧,听到了不该听的?”
他的笑若有深意。
傅照夜侧过身来诧异地看他:“我可没有这么说……还是说步公子做了什么会让我不欢迎的事,我竟没有察觉?”
步轻光早已习惯他这般打太极,吃透了章法,深知对待此人不能智取,只能强攻:“君子当坦荡荡,我无意间听到王爷与思召私下对话,家国大义,引人钦佩。只是不知王爷这般为人,又为何名声如此不堪?实在与今日言行难当同一人观。总不能是王爷十数年来大智若愚,故意守拙,只待今朝吧?”
傅照夜摆足了“愧不敢当”的谦虚架势:“哎呀呀,步公子谬赞了!小王能有今天,全赖步公子赠予的诸多话本故事,内中多有振聋发聩的警世之言,小王读来当真感怀不已。如此略长了几分境界,倒也该是步公子情理之中事嘛!”
步轻光不敢居功:“哎,王爷客气了!那些不过都是外物,王爷方才所言字字重于千钧,当不是一时一刻便能企及的高度,想必还是……”
他话没说完,思召木着一张脸从他两人中间穿了过去,丢下一句话来:“走得这么慢,不饿吗?”
“饿。”傅照夜头一扭,拔腿就跑。
步轻光落在后面看着这两人的背影,忽然醒悟了,这家伙怕不是琢磨出一套敷衍他的兵法来。之前都瞒天过海,这次冷不丁暗度陈仓。他只摸透了一个计谋,万万想不到,那之后还有一重又一重的连环套。
步轻光哼了一声,心情却大好。
吃罢饭,步轻光准备离开之前,忽又续上了之前没打完的那套太极:“既然王爷觉得上次那些话本子颇有益处,那我嘱咐安岁几句,让他再搜罗些类似的话本来。”
傅照夜脸色暗暗,奋力反抗:“还是不要了吧……那些就足够熏陶我了,且让我有个松快的余地吧……”
步轻光状若未闻,提起食盒便要离开。到了门前,他忽然回身冲傅照夜道:“这几日你点的都是清淡鲜香的菜品,我着实享受了一番。多承美意。只是终究你客居我大聿,本该我多照拂你一些,不必事事为我思量这么多。明日再勾选菜品,勿要考虑我的口味,尽管点你想吃的。离家千万里,也该尝尝家里的味道了。”
傅照夜转过身去,摆弄着自己叠的小物什,轻轻笑道:“知道了。”
步轻光挺想看他这难得坦诚的模样,也不知那总是闪着狡黠的眼,此刻会否有什么不一样的光。然他身子晃了晃,到底也没有强求。
可待家去,月明星稀,更深露重,辗转反侧之时,步轻光还是有点后悔。没想到就这么一个念头,好似一把柔软的钩子,扯着他心尖,不疼却痒,想放下又解不开,就这么吊着。
步轻光干脆批衣起身,从桌上拿起那本被他扣下来的话本子《沧海月明》。这故事着实没什么意趣,甚至还有几分离谱,不过倒是说了一箩筐傅照夜的好话,逢他出场,光夸赞他的词句,都要写上半页,简直让看客心里都要嗤笑,这世间怎可能有人如斯啊?过犹不及,过犹不及。
如此良辰如此夜,风露中宵读此书的步轻光,脑海里只把日间望见庭中那人的身影,同总是念念不忘的那张脸重叠在一处。他忍不住低声喃喃:“傅照夜……真的会是他么?若是的话……”他忽然释卷,心下所想却是:那著此书者,用尽了笔墨,到底还是欠了三分。
可惜他自己,对那人所知所识,还没有三分呢。
终究有一日,要把这家伙的面具撕下来看看。步轻光想。
翌日清晨,步轻光虽睡得晚,精神头倒是很足。他一早便要出门,继续去明月楼画他那未画完的菜谱。只是他没想到,这步府还有“早行人”。行至影壁,步轻光看到他大哥步轻淮从外面走进来,身边带着一个黑衣黑发、气质冷冽、形容却很不起眼的年轻人。步轻光知道,此人是“暗飞声”的首领,名“折柳”,是步轻淮的影卫。
步轻光停在原地,冲步轻淮揖了揖,问道:“大哥!可是有什么事?怎么一早便出门了?”
“无妨。”步轻淮笑笑,“都是些琐碎的闲事,你不必挂心。倒是你,又要去明月楼做那天下第一的奇书了?”
“大哥!”步轻光讪讪,“你也笑话我啊?往日里我做这种荒唐事,你和父亲不是都当不知道的嘛!”
步轻淮摇头:“此事虽然荒唐,但这般刁钻奇巧,不似你的做派。你近日没有旁的事,只在贤王府里,想必是那位贤王的主意吧?”
步轻光沉吟了一下,试探道:“大哥……可还怀疑他?”
步轻淮淡然道:“我既然将此事尽数交托给你,自然是信赖你的判断。所以我在等你给我答案,只要你说此人无可疑,我便信。”
步轻光眉尖轻轻一跳,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开口:“大哥,无论如何,这几日我与他交往,觉得他……不会对大聿有什么威胁。至于他本是什么样的人,想来……大哥也并不在意吧?”
步轻淮没有答话,那双深不可测的眼只平静地注视着步轻光。随后他依然淡淡地笑了笑,道:“轻光,我刚刚已经说了,你说什么,我便信什么。”
他拍了拍步轻光的肩:“好了,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步轻光微微松了口气,冲着步轻淮行了一礼:“那我先出门了。”
步轻淮站在原地,目送他离开。身旁的折柳垂头低声道:“主人,是否需要属下彻查贤王?”
步轻淮悠悠瞥了他一眼,笑:“你也听出来轻光话里的意思了?”
他转身慢慢向院内走,低声道:“我知道轻光是什么样的孩子,他有底线,必不会做任何有损大聿和步家的事情。可这个贤王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能让轻光如此回护,我这次倒真有点在意……”
他眉头微微皱了起来:“折柳,你这些日子安排些人手,对贤王府上点心。也不必迫太近,轻光既然不喜欢你们无孔不入的监视,那就不要侵入他划下的界限里。还是那句话,这件事上一切以轻光的意思为尊。另外调动‘二十四桥’的人手,重新去昭国收集情报,这次务必要将与此次质子入大聿相关的人与事情,尽数调查明白,不要有一丝遗漏。”
折柳垂头行礼:“属下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