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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坏蛋 ...

  •   坏蛋
      (一)

      她是很怕柏彦凡没错啦。

      虽然从小学到高中都是一个班,但他们说的话还没有超过十句。那家伙从小学就不学好,总是和老师唱反调。当时她是小组长,去收作业时,他斜斜瞥了她一眼。那种眼神,蔑视权威的眼神,哪里是正常小学生的眼神。身为老师的小狗腿的苏玮佳被他瞄的头皮发麻,硬着头皮笑两句,“没有就算了哈哈。”
      没错,苏玮佳就是超级没胆。
      小学的苏玮佳等着升初中,就是为了不再看见柏彦凡。她拼命的背唐诗,拼命扳手指头算数,终于考到了自己梦想中的初中。开学那天她活蹦乱跳的冲入教室,就差打拍新同学的肩膀说“嗨同学你好吗我是苏玮佳”了。这种兴奋维持了十来分钟,到她找到座位时嘎然而止。那个戴着帽子,把脚架到桌子上,一副无法无天模样的是谁?
      是柏彦凡。
      苏玮佳清楚的听到自己的心“咔嚓”一声裂开了。
      柏彦凡初中三年都坐在她后面。他不怎么和她说话,最多是上课睡迷糊了,眯着眼睛问“几点了”。她支支吾吾答不上来,他立刻转头去问另外的人了。
      ……可恶。
      这家伙上初中之后越来越可恶了。他会翘课了,会打架了,会抽烟了。他根本就不怕老师。有一次苏玮佳在办公室帮老师批作业,他推门进来,嘴里还叼着半截烟。闲闲的,懒懒的站到办公桌旁,用眼角瞥了瞥她。
      苏玮佳看了看脸色发青的老师——哇哦。
      果然她还是不要和他有接触的好。柏彦凡很危险。虽然他没有多答理她,路上相遇也是仰着下巴视而不见,她还是觉得很有压力。这家伙的表情总是很凶恶——天生的吗?苏玮佳支着下巴看窗外,很苦恼。为什么初中会同班啊?他的成绩不是差到爆吗?怎么可能考上啊?
      等到高中时,这个迟钝的家伙恍然大悟——他是用钱买通关系进来的啊。但她知道的有些晚了,那时候她已经站在高中的新教室门口,瞪大眼睛看着柏彦凡往老师的水杯里倒粉笔灰。
      她哭笑不得。
      不要灰心,苏玮佳!高二还有文理分班!她一方面这么想着,一方面脸自己都不信了——孽缘。她肯定是上辈子欠了柏彦凡钱。
      她提着书包,看着那个拍拍衣襟上粉笔灰站直身子的高痩男生,在心里念了几次:恶灵退散,恶灵退散。

      当然怕柏彦凡的不止苏玮佳一个。
      他自然而然就会摆出很凶的表情,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在小学的时候,从来没有孩子敢跟他多说话。他总坐在靠墙的位置,翻着一本漫画书,或者把帽子拉起来睡觉。这家伙性格很冷淡,没有同学友爱精神。
      到初中时,怕他的就更多了。他是谁呀?他是柏彦凡。这个名号说出去,就是高年级的也要低下头来。关于他的留言一天一翻新,传的比什么都快。“昨天那谁谁多看了他几眼就被打了”“据说他带刀子打架的”“连高中生都……”柏彦凡从来都不管自己是被传的多么妖魔,每天背着书包踩着铃声来,又背着书包踩着铃声离去,整整三年,一个朋友都没交。
      他与本班同学发生过一次争执。那时他在走廊抽烟,体育委员过去问他要不要校运动会的名。他大概是说了什么,然后体育委员突然提着拳头上去了。体育委员被打掉了牙齿。他只在脸上贴了一块OK绷。教育处广播了几次,叫他伏案认罪,他把书盖在脸上,并着墙小憩。
      最后还是他家人拿钱摆平的。他还是我行我素,一点都没有收敛。
      这情形等他上了高中,没有半分好转。大家都知道关于他的事,见到他都要绕着走。也有上去挑战的,沸沸扬扬闹过一阵之后也和大家一起绕着走了。这尊大神,没谁惹的起。
      那么就只剩下躲了。
      有些人,比如说苏玮佳这等无胆识之辈,利用休息时间,偷偷制定了一份“防范法则”,并打印好,免费发放。苏玮佳也领到了。那天时周五下午的自习课,老师没来,她趴在桌子偷偷补午觉,后桌拍了拍她肩膀,把一张打印纸给她。
      苏玮佳迷迷糊糊的看着上面的黑体字:“警惕!警惕我班危险人物!”她刚要问后桌这是什么,一只手把她手上的纸抽走了。苏玮佳抬起头来看,差点吓的心脏停止——是柏彦凡。他垂着头看着那张纸,脸上的表情没半分改变。
      这样更可怕啊!苏玮佳欲哭无泪的向后桌求救,却发现后桌早已拿起书本挡住脸,做无辜状了。
      他看的很快,一分钟不到,但她心思却转了好几个弯弯。完了,他肯定很生气。这家伙不会打她吧?当他放下纸,瞥她一眼时,她被吓得想哭。
      千万别打她——他们可是有小学初中的稳定感情基础啊!

      不知道柏彦凡怎么想的,也可能是这点“基础”真的有作用。那天,他只是提书包出了教室,没再回来上课,并没有武力教训她。
      但不知道怎么的,苏玮佳趴在桌子上,没半分庆幸的感觉。

      他十六岁。头发越来越黑,眼睛也越来越黑,表情看起来更加不善,性格像南极一样冷到没救。他人缘不好,直白点说,他没什么朋友。有长相可爱的女生去套近乎,也被当苍蝇一样赶走了。
      而在苏玮佳的照片里,十岁的他,戴着帽子,一个人站在队伍的最末尾,仰着脸看街边。照片的边缘赶不上他的视线,只能拍到那一点点没有表情的表情。
      ……从小到大,他都长得很好看啊。可是,一直都没有谁喜欢他呢。

      高一就在忐忑不安中度过。苏玮佳做好学生,柏彦凡吊车尾。大家各不相干。
      自“防范条款”后,她连看到柏彦凡都要匆匆别开眼。这种心态,是害怕,是心虚,还是愧疚,她也分不清。

      (二)

      高二他们终于不是一个班了。谢天谢地。苏玮佳一路哼着歌跑进了教室。本来高一听到柏彦凡也选理科时她还暗自担心了一阵衰神大神再度临幸,但现在看来,她也终于游到苦海尽头了。苏玮佳觉得心情宽松好多,像放下一块大石头。
      开学几天很平淡,但不久,她就听到了柏彦凡的八卦:“……他在天台抽烟,恰好被年级主任看到……”
      小事,小事。
      “年级主任的性格太死板,太刚正不阿了。硬生生的要送柏彦凡回家,校长都进退两难的。”
      “呃?”
      这个发展就比较新鲜了。
      她放下笔,仔细一想,啊,居然有两个多月没看到他了呢。以前他总是等打过上课铃才慢吞吞的提书包进教室,路过她旁边时还会撞落她的笔记本。每次都会撞落。她想不注意他都不行了。苏玮佳会想“是故意的,一定是故意的”“绝对是在报复”,但没有任何办法,只能自己弯腰拣起来。
      高二已经开始一周了,她的笔记本还好好的摆在桌上。
      苏玮佳望着本子,突然有点莫名其妙的惆怅。
      以前一直觉得,不能和那个家伙离得太近。他和她是两个世界的人,胆小懦弱的苏玮佳,怕他怕的要命。她一心想要分开,然后真的分开了,高兴之外还有点不习惯。
      从小学到高中,他们同班了十年。整整十年。

      第二周周四,有人就在早自习前冲进教室,窜上讲台,一拍惊堂木,大声宣布:“柏彦凡被退学啦!”
      “啊?”教室里议论一片:“真的被退了?年级主任那么强?”
      “百分百——确定!”
      苏玮佳的手也微微抖了抖。
      被退学啦——活该。学生抽什么烟嘛。一直做坏事,然后遭到报应了吧。
      她在本子上写写画画,脑子里糊成一团。
      不对——她突然又觉得,他绝对不会被退学的。以过去的经验来看,无论是多大的事,他家人都会用钞票为他摆平。况且这次又没有很严重。他是谁呀?柏彦凡。抽烟相比他的斑斑劣迹,只是一碟小菜。他怎么可能被退学呢?
      “呼!”她长舒一口气。
      那个讨厌的家伙,才不会乖乖走掉呢。

      早自习后,她拜托同学带来早餐,然后拿着清洁工具去打扫卫生。那天早晨有很多人堵在楼梯口,她挤得很辛苦,一直说“让让,让让”。可当她真的突破人群时,她又觉得后悔了。他们全站在楼梯口,不是没有原因的。因为柏彦凡正提着书包,侧着头,和他妈妈说话。
      他的头发长了些,要把眼睛拦住了。她觉得他非常不高兴。
      为什么提着书包?
      真的……要退学啊。
      她拿着扫把,从他旁边绕过去。他瞥了自己一眼,很快的把脸别过去。

      后天下午,她在走廊上看见年级主任,脸色立刻沉了下来,进了教室。

      她终于达成愿望,再也不会看到他了。
      但她莫名的不高兴。

      过了六天,到了月考周。星期二天灰蒙蒙的,早自习下起了小雨。她只穿着一件薄薄的夏季校服,哆嗦了一个早自习。
      好不容易打了下课铃,她想回寝室,却被叫住:“苏玮佳!”
      “啊?”是劳动委员。
      “你去哪啊?今天是你扫公共区的。”
      ……又是清扫任务?明明昨天才做过的啊。
      “我回寝室换件衣服再来?”她吸了吸鼻子。
      “到时候学生会都检查完了,你再扫给谁看?”卫生委员把扫把丢给她:“快点做完再回去换吧。”
      没办法。
      她只好拿着一堆东西下楼,到了大厅,风更大,更冷了。她张张嘴,打了个大喷嚏。
      他们的公共区教学楼门口的花坛,必须面向风风雨雨。苏玮佳埋头扫着,扫着,觉得手都冻僵了。她一心只想快点结束,雨飘到身上也不躲,结果越发的冷了。
      “阿啾、阿啾——阿啾!”
      呜哇,三连发。她揉揉鼻子,抬起头。恰好有人顺着台阶走了上来,她让开一点,看过去。本来只是很随意的一眼,却就此定住,不敢相信的张大了嘴。
      “柏、柏彦凡!”
      那男生听到她的叫声,顿住脚步,侧头看向她。黑发,黑眸,紧抿的唇。
      真的是柏彦凡,那副别人欠他钱的不爽表情,就是柏彦凡的特征。他回到学校来了,真的回来了!苏玮佳莫名的觉得很感动,被勉强打扫公共区的委屈也没有了。她傻乎乎的抓抓头发,咧嘴笑的灿烂无比。
      柏彦凡一点也不领情,皱起眉来。他的表情看起来好凶狠。
      “有事?”冷冰冰的问。
      两个字就像一盆突如其来的冷水,径直泼了苏玮佳一身,她笑容一下子凝固了,整个人清醒无比。
      她、她、她干嘛叫住柏彦凡啊?

      自小学交作业后,她还没正面和他说过话。
      “我、我是苏玮佳啦。”苏玮佳忐忑起来,看到他表情没什么改变,匆匆别开眼:“你可能记不得……”
      当然记不得。
      “记不得就算了……”
      苏玮佳吸了吸鼻子,又觉得冷了起来:“哈哈啊……”她干巴巴的笑着:“我只是想和你……打个招呼而已。”
      柏彦凡瞥着她,她很不自在。像躲着什么一样,急急忙忙捡起地上的卫生工具,再开始扫一地的落叶。
      她怎么会突然叫住柏彦凡?
      就算他再次回到学校,那也是和她不相干的事吧。苏玮佳的脸一点一点红了起来,动作也越来越快。按照柏彦凡的性格,就算回到学校,也不会收敛,肯定会再次和年级主任起冲突。
      “喂。”
      在她扫到了最末一个台阶时,柏彦凡开口了。她微微颤抖了一下,抬起头看向他。
      他居然还没走!
      苏玮佳脑子一团乱,结结巴巴的问:“有、有事吗?”
      他抿了抿嘴,没有搭话。那一瞬间她以为她惹他生气了,心又慌了起来。
      “呃,我不是那个意思……”
      苏玮佳手忙脚乱的要解释,一件外套却被抛了下来,蒙住了她的头。她“啊”了一句,慌忙扯下来,却见男生转过头,走上台阶。
      “柏、柏彦凡?”她叫住他,可他头都没回。
      男生的背影修长消瘦,只着着一件薄薄的衬衫,却没有冷意。
      他、他的外套?她连忙把围在脖子上的衣服拿下来,展开在眼前。那贵的要死的名牌——绝对是他的外套。
      他把外套给她?
      苏玮佳的手微微抖了抖,外套还是温暖的,那是柏彦凡的体温。他把外套给了她……他看出她冷了吗?……可恶,这一瞬间,她又觉得他是个很温柔的人。

      (三)

      事情很快就弄清楚了。柏彦凡没有被退学,只是回家反省几天。他利用这次机会换了班级,从文科到了理科,就在苏玮佳隔壁的那个教室。
      “号外”再次传来,一定惊堂木,满室惊呼。苏玮佳这次还是很平静,因为她早就知道这个消息了。
      她把手伸进课桌,摸到那件柔软的外套。她很认真的把外套洗过了,放在书包里,打算找机会还给柏彦凡。
      ……结果完全没有机会。
      她很多次都见到柏彦凡,他单独一个人走在人流中。明明只要装作不经意的巧遇,然后开口说谢谢就可以了,但她就是叫不出他的名字。那三个字一旦说出口,周边的人都会用一样的目光看向她吧。
      怎么看柏彦凡都不是和她一个世界的人。
      苏玮佳沮丧起来。
      干脆不要还他好了。他似乎一点也不在意外套的下落。

      第三周周二,天气突然又冷了下来。苏玮佳因被前一天的大太阳骗到,洗了所有衣服,现在全湿淋淋的挂在宿舍阳台。就算她冷到打哆嗦,也没衣服可加了。
      上完早自习,她把书本收进课桌里,手又触到书包。书包里鼓鼓的。苏玮佳眼睛一亮,把它抽了出来。
      幸好她没还柏彦凡的外套。
      男生的骨架和她完全不是一个等级。外套穿在她身上,就像小孩子偷穿了大人衣服一样好笑。苏玮佳把袖子折了又折,才看到自己干净的手指头。
      ……好温暖啊。她幸福的想。
      “苏玮佳!”
      后桌一回到教室,就被这样的她震撼了:“你穿着谁的衣服啊?”
      被点到名,苏玮佳吓了一跳:“……我……呃……”她支支吾吾的答不上来。
      “男朋友的?”后桌暧昧的笑了笑。
      苏玮佳慌了:“不,不是啊……”
      “还说不是。”
      她的表现很像在心虚。后桌更对这件衣服起了莫大的兴趣,凑过去研究。“这件衣服好眼熟啊,记得谁穿过……”
      这句话彻底吓到苏玮佳了。她猛的打了个哆嗦,将后桌推开,生怕他回想起来。
      “没有谁穿过!”
      苏玮佳将衣服脱下,抱在怀中,也不论后桌在后面的叫唤,冲出教室,就冲楼梯间跑去。
      她心虚的很。柏彦凡在学校备受瞩目,从这件衣服联想到他,一点也不难。
      她就是那样慌,不想让别人知道他和她有牵扯,他帮过她。

      苏玮佳跑下楼梯时踏错了一个台阶,一个不稳,整个人都向下栽去。她措手不及,整个人都懵了,甚至忘了喊。正前方的男生遭了殃,就算发现了也躲闪不及,被她以头撞上,两个人都重重跌到地上。
      “哎呀!”
      苏玮佳的头撞到了地面。
      推开她的是那男生,骂骂咧咧的起来:“赶赶赶,赶着投胎啊你!”
      她还弄不清发生了什么事。用力的眨眨眼,突然“啊”了一声。她跌下楼的时候松开了柏彦凡的衣服,现在那件外套可怜的铺在地上,那男生还踩着袖子。
      “你——!”
      她指着外套。男生跟着垂头一看,脚松开,一个黑色脚印赫然呈现。
      “活该。”他哼了一声,没有道歉。
      苏玮佳赶忙从地上爬起来,捡起外套,慌慌张张用手去擦。那脚印越擦越明显,怎么也擦不干净。
      那男生本来打算走的,看见她这副模样,也有点心虚。想安慰,也要面子。他看了她许久,最后用一种不屑的态度说道:“算了啦。一件衣服而已,值得吗。”他看看外套,态度更高傲了:“又不是你的。”
      值得的。
      苏玮佳不答话,心里却难过的很。和柏彦凡同学十年了,他还是第一次对她好呢。她很珍惜这心意,虽然不想对外人说,但很宝贵的把衣服洗了又洗,才带来教室的。
      结果还是搞糟了。
      那男生哼了一声,转身要下楼。早就有人站在楼梯前面,见他转过身来,脚一伸直,就踏在了墙上,挡住了男生的去路。
      “道歉。”那人冷冷说。
      “你没看到时她撞我吗——”
      不识相!男生恼火的想要再度开骂,却在看清那个人的相貌后把所有话都咽回去。
      “柏彦凡……”
      楼梯间里鸦雀无声。

      他还是这样。黑发,黑眼睛,穿着长袖衫,眼神凶狠的很。苏玮佳被他从地上拉起来,也有点怕这副模样的他。他是气衣服被弄脏了吧?
      柏彦凡步子迈的很快,她只好一路小跑着跟在后面。
      这样子真的很显眼。连续跑了两层楼,苏玮佳不想再面对别人那兴致勃勃的目光了,伸手去拉柏彦凡:“……你……”
      她的声音有点抖。男生回过头来的前一刻,她已经把头低了下去:“对不起!”
      柏彦凡垂下头,看见她的肩膀在微微发抖。
      他没有做声。于是苏玮佳又道歉一次:“……对不起!”头低的更低了。
      气氛凝滞起来。
      “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他突然问。
      苏玮佳小幅度的抬了一下头,男生的表情还是很不友善。她试图解释:“衣服……”
      “是你弄脏的吗?”他又问。
      啊?
      “不……不算吧……”她小声答。
      “那还有什么对不起我的?跌倒对不起我吗?急着下楼对不起我吗?”
      “……”
      男生别过头,小声的哼了一句:“懦弱。”
      两个字,沉重到让苏玮佳不能直视。

      (四)

      苏玮佳也知道自己没什么胆子,不然也不会因为一个眼神怕柏彦凡那么多年,拼命的想要考试,想要分班,离他软一点。事实上柏彦凡对她什么也没做,没有威胁她,也没有为难她。算到最近,还帮了她一小下。
      这种胆怯的心理,被自己用“女孩子都会这样的啦”的自我安慰带过。用小小谎言堆砌起来的城墙,突然被柏彦凡一句“懦弱”全部推翻了。
      懦弱懦弱懦弱。
      原来那叫懦弱。
      ——是贬义词。
      苏玮佳坐在教室里,却完全不能听讲。好像有块石头堵在她喉咙里,她拼命的呼吸,但怎样都透不过气来。
      被卫生委员为难,做比旁边更多的清洁工作,自己虽然知道不合理,但也是顺从安排——这是懦弱?
      时常被同学拜托备份笔记,就算自己作业都忙不过来,但一看到对方“你非答应不可”的目光,也就同意了——这也是懦弱?
      虽然不是班委,但经常被叫去做杂物工作,费力也不讨好。被对方指着鼻子骂工作进度慢时,也默默的不回嘴——这是不是懦弱?
      下课铃打响后,后桌来借苏玮佳笔记本,探过身来,看到苏玮佳一脸的眼泪,顿时愣住。
      “你、你哭了?”

      苏玮佳将外套再洗好,带来学校,已经是三天后的事了。
      她背着书包走到四楼时,看见柏彦凡懒懒的并着墙,站在走廊上,他班主任在一边教训他。
      “你是不是做了弊?”
      “没有。”
      他这样不温不火的态度,更让他班主任恼火了:“你怎么可能是第三十名?你这种渣滓怎么可能是第三十名?我告诉你,我今天教训你是为你好,做人再怎么样都不能失去人格!如果你连诚实的品性都不要——”
      “我没有作弊。”柏彦凡淡淡的说。
      火药味十足。
      苏玮佳拉紧了书包带子,低下头,要走过去。她脚步迈的很快,努力让自己不去看柏彦凡,心里却越发的矛盾。等她回过神来,她居然停住了步子——就站在柏彦凡前面。
      “早。”男生打了个招呼。
      她点了点头,低声应“好”,声音小到连她自己都听不见。苏玮佳心里慌的很,不去看他班主任那一脸的惊诧,匆匆冲进了教室。
      他们班本来就有很多人趴在窗边偷看柏彦凡挨训,刚才那一幕全被看到了。她前脚刚进教室,后面就有人跟来问,满脸的不敢置信:“苏玮佳,你和柏彦凡认识?”
      “苏玮佳,你什么时候勾搭上柏老大的?”
      苏玮佳全部不理,一直冲到自己的座位,书包一甩,径直坐下来。连她后桌都在问:“苏玮佳,你——”
      不想承认不想承认!几乎每个细胞都在这么说,一点头绝对是麻烦!
      苏玮佳呼吸的很急促,耳边全是那句“懦弱”。等平静下来时,她直直看向后桌:“我认识柏彦凡。从小学到高一,我和他同学十年。”
      后桌满脸讶异:“这样子啊?他看起来态度很好嘛。”
      苏玮佳什么都听不见。后桌在她眼里只是一片茫茫的雾。她心里难过的很,好像有什么在努力破芽长出来。过了一会,她又听见自己的声音:
      “恩。”

      下了早自习,很多人都感兴趣的朝苏玮佳围拢过来,问关于柏彦凡的问题。苏玮佳一边回应着“我和他不熟”,一边紧抓书包,逃亡一样的向外赶。
      学校广播站开始播音,她跟着来往的人群走。先是放革命歌曲,大概二分钟后,被生生切断,然后广播员说了开场白,开始播流行歌曲。她这才发现自己已经下了楼。她明明不要下楼的。苏玮佳转身,逆着人群,拼命向上赶,可总不断的有人将她推开。楼梯间本来就狭窄,大家都赶着去吃早餐,自然没有她逆行的空地。
      好不容易回到四楼,已经播到第四首歌。苏玮佳顾不上喘气,就往柏彦凡的教室走。柏彦凡就坐在教室最右的最后一排,这是个被“放逐”的座位。他撑着脸在翻一本书,苏玮佳走进了,才发现那是数学课本。
      柏彦凡居然在看课本?
      她很惊讶,但没忘记自己的正事。把书包里的外套抽出来,摆到男生桌子的边角上。柏彦凡终于抬起头了。
      “……谢、谢谢。”
      苏玮佳虽然慌,但眼睛是直视着他的。
      “恩。”
      沉默了一会,他把外套收回,胡乱的塞进课桌。
      成功了。
      苏玮佳眼睛微微红了红,转头想离开,又听到他在后面教住她:“喂。”
      她回过头。
      他还是那个姿势,眼睛没有看她。他的手指很长,夹着水性笔,敲了敲书本:“过来,教我做一道题。”

      他们之间存在着一种微妙的尴尬。柏彦凡没有提上次的谈话,她也没有说。男生低着头,她俯身看书本,之间的距离是从来都没有过的近。她几乎可以感到他的呼吸,细细的,让她手指微微颤抖,最后按住手心。

      那是一道很简单的题目。她也用很简单的方式为他分析,他没有插嘴,让她一口气说完了。到最后抬起头来,看向他:“懂了吗?”
      他依旧没有看她,再翻过一页:“还有。”
      于是她又再次俯下身来。

      (五)

      第三周星期四,她在林荫道上看到柏彦凡。他手里拿着一口袋书,慢慢走着。阳光透过树叶缝隙,在少年肩膀上跳跃。他的头发显得更黑了。偶然一次抬起来,她发现他戴上了一副眼镜,眼神不再像从前那么凶。
      真的是个好看的人。苏玮佳远远的看着他,有种想要微笑的感觉。
      他身边的人还是绕着他走,代表他的好只有她一个人知道。
      这是个了不起的秘密。

      星期五,她差点迟到。因为之后要给柏彦凡补课,她先一天晚上打着手电筒把要讲的题目都抄下来。匆匆忙忙的提着书包赶到四楼,却突然刹住脚步。柏彦凡又站在走廊外面,他的班主任一脸铁青。
      “每次都拿出这样虚假的成绩,你完全可以不用考试!”
      他还是那样的不在意:“我没作弊。”
      苏玮佳低下头,匆匆从他们身边跑进了教室。

      他们一般只讲学习,其他什么也不聊。那天,她讲完问题,给他布置几道练习题。看着他埋头演算样子,她突然问道:“柏彦凡,你们班每周都会小考一次吗?”
      男生“恩”了一句。
      她看着他,又问:“你作了弊吗?”
      正在飞快的列着算式的笔停了下来。柏彦凡抬头看着她,目光没什么波澜:“你说呢?”
      柏彦凡是个聪明的好学生,苏玮佳深有体会。她讲过一次的题目他就会,并能举一反三。但再怎样,理科时要用大量习题支持的。
      她别过脸:“有点信又有点不信。”
      男生又开始列函数式了:“好答案。”
      “啊?”
      “那些人都不信呢。渣滓的成绩怎么会好起来?一定是作弊吧。是作弊吧。”他好像在说不相干的事,平板的重复着:“柏彦凡怎么会读书?”
      “……”苏玮佳一时间没话说了。
      那男生就在咫尺,他握笔的姿势很好看,手也漂亮,骨架均匀。她瞥见他一小边脸,脸上没什么表情。
      想起从前,柏彦凡是从来不念书的。上课睡觉,下课有睡觉。她一直坐在他前面,他总是迷迷糊糊的问“几点了”,而她怎么也回答不过来,他扭头就去问其他人了。
      那时候根本就没想过,有一天能和他这样普通的交流。在她一直听着的流言里,他是被千夫所指的坏蛋。
      ——可他明明很温柔。
      “柏彦凡。”她又开始说:“其实我们小学,初中,高一都是同班同学。”
      “我知道。”
      “咦?”她一直以为他不知道她是谁。
      “你从小学开始就畏手畏脚,像只小老鼠一样,让人看了莫名的火大。你怕我,一见到我支支吾吾。”
      “才、才没有呢。”原来那时候柏彦凡是真的不喜欢她,她的感觉没有出错。苏玮佳不经微微涨红了脸,低下头去。
      “还有那份《危险人物防范手册》?”他冷哼了一声。
      别那么记仇啊。苏玮佳赶忙解释:“……那不是我写的。”
      “我知道。”
      “啊?”
      “你没胆子写。”男生放下笔,推了推眼镜,侧头看向她。她已经很不服气了,把背挺得笔直。可柏彦凡一直抿的的嘴部线条突然放柔了:“结果,我说你懦弱的第二天,你就回击了。”
      “我不懦弱。”她认真的申明:“以前懦弱,现在也不懦弱了。”
      “恩。”
      “不懦弱了。”别用那种哄小孩子的态度敷衍他。
      柏彦凡看着她,突然别过脸:“我以前不念书,现在开始念书了。”
      “啊?”
      一刹那间立场对调,苏玮佳有点反应不过来。
      柏彦凡才不管她,径直说下去:“我现在没有抽烟,也没有打架,而且,我从来没有用一把菜刀血洗一条街。”
      “我知道。”
      他好像不好意思,脸微微红了:“我表情天生很凶。”
      苏玮佳嘴角微微翘起来,用一种温柔的口吻说:“我知道。”

      “苏玮佳!”
      她要回自己教室时,柏彦凡突然叫住她。她回过头,一个黑影径直打到她脑门,她“哎哟”一声后退两步,黑影掉到她怀里。
      苏玮佳低头一看,是一只眼睛圆溜溜的卷毛小熊。它手上拿着一笑纸卷,苏玮佳将它抽了出来,放在手心,慢慢摊开。
      上面的字迹有点乱,这也是柏彦凡的一贯风格:“向你保证,期中考试进全班前十。”

      (六)

      学校最近关于柏彦凡的流言有:“看不顺眼就打人”、“最近作弊作的很厉害”、“威胁十三班的女生为他补课”。

      第四周的星期五,柏彦凡没有来。苏玮佳去隔壁教室找他,被问到的人挑了挑眉,带着一点好笑的神情:“你居然找柏彦凡?”
      她侧身向他的位置看去,那里空空的。

      想不出柏彦凡为什么不来。生病了?苏玮佳有一点担心。因为现在的柏彦凡,是不会无缘无故的翘课的。他戒掉了所有坏习惯来努力,不是说着玩的。
      忐忑的过了一天,到了晚自习之前,班内最八卦的男生又上了讲台。苏玮佳一见他抄起黑板擦,立刻留了心,放下手里的英语试卷。那男生也看了她一眼,神情有些微妙。下一刻他又面向全班,惊堂木往讲台上一拍——
      “柏彦凡这次真的要滚蛋了!”
      苏玮佳一下子懵住了。

      “柏彦凡是谁?柏彦凡那种人,怎么可能安分的下来?”……“那被打的男生还是高三的呢,不照样被他揍的满地找牙?”
      “……人家哪里得罪他啊?只是这人天生阴阳怪气,看别人不顺眼!”那男生又看了苏玮佳一眼:“……我说啊,他就是个祸害,在学校弄的大家都惶惶不安,还不如走了好!”
      不是的。不是的。
      苏玮佳越听越难过,嘴越抿越紧,几乎要咬出血来。柏彦凡不是那种人。他可以很温柔。他正全心全意的准备期中考试,要进前十名。
      “柏彦凡是大少爷没错,但这次他又是被年级主任抓到,再有钱也摆不平!”
      那男生在讲台上越说越激昂,几乎手舞足蹈了:“……我们班也有个受害者!”
      他手一转,指向苏玮佳。苏玮佳面无表情的看着他,脸色煞白。
      男生笑嘻嘻的问:“柏彦凡滚蛋了,你有什么感想?”
      苏玮佳猛的一推桌子站起来,书本撒了一地。
      全班都在看着她,她知道。他们是抱着一种看笑话的心态,她也知道。他们无中生有的去伤害别人,以此为乐,她知道。
      苏玮佳盯着那男生,心里有什么疯狂的躁动着。那些取笑的目光,那些不在意的目光,都是对别人的伤害。苏玮佳又开始听不清声音。等她反应过来,她已一字一顿的说道——
      “你是个混蛋。”

      她几乎是用跑的出教室的。自己的心情是前所未有的强烈。晚上的风冰凉,但她并不觉得冷了。再冷也要把腰挺直,再冷夜不能低头。
      到处都在讨论这件事。她很快的听到了被打的人的班级和姓名。高三的教学楼和高一高二是分开的,是不允许低年级同学出入的“禁区”。
      快要晚自习了,她知道。
      可是理智不及情感强烈,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她很快的回想起过去,那少年说她“懦弱”。他是这样问的:“你做错了什么吗?你有什么对不起我吗?为什么要对我道歉?”
      她又想起他把玩具熊抛给她,那有些不好意思的模样。“向你保证,期中考试进全班前十。”纸条上是这样写着的。
      零零碎碎的片段让她很难过,好像生吞了一些碎玻璃,扎的自己血肉模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无中生有的流言,他明明是这样好的一个人。
      苏玮佳才意识到她从前是多么卑劣。她从前就混在那些乱传消息的人中,随着古怪的流言而扭曲对柏彦凡的印象。说不定她还说给了其他人听。说不定那些人把更可笑的误传版说出去了。
      当脚步停在高三教室门前时,她已经是满脸眼泪,喘不过气来。“叫你们班的王瑞出来。”但她的态度很强硬,头也抬的很高。
      教室里小小的喧闹起来。她笔直的站在灯光门口,毫不退让。

      王瑞还扎着绷带,走出来的姿势有点可笑。
      “找我有事?”
      苏玮佳开门见山,低声问他:“谁打你的。”
      男生一怔,然后避开回答:“你问这个干什么……”
      “谁打你的?”
      “无聊啊你。”他并不想答。
      苏玮佳一直盯着他看,再度重复:“谁打你的?”
      “……”
      “谁打你的?”
      问到第七次还是第八次,一直沉默的王瑞终于不耐烦起来:“这个还要问吗?全校都知道了!柏彦凡打的!够了吧?!”
      苏玮佳突然向前一步,声音高了少许:“谁打你的?”
      “柏彦凡!”
      “谁打你的!”
      她几乎是用喊的了。

      她十六年来最勇敢的一次。却不是句号,以后还会更加勇敢。

      苏玮佳眼眶红红的,眼泪随时会落下来,脸却板的很紧,笔直的站在高三教学楼中。
      如果再不勇敢起来,她连自己都会看不起自己。

      问了二十次,或者是三十次,还是四十次。问到她的视线完全模糊时,王瑞终于说出了另外一个名字。
      “够了吧?”他低声说:“别再摆出那副讲义气的架势来了,看着真烦……”

      “……我们在那里打架,很多人都看到了的。”
      “他只是去对面的书店买书,出来时我们已经干上了。”
      “有人撞了他一下,他的书掉到路边还在修整的沟里。”
      “那个傻瓜,他不是大少爷吗?他不是家里有钱吗?再买一本不就好了吗?居然真的下去拣?”
      “当时被被揍在地上爬不起来……有人叫了一句老师来了,我兄弟就抛下我跑了。”
      “就是你们高二的年级主任啊。柏彦凡刚爬上来,就被他抓到了。”
      “……其实老师是心知肚明的吧。不是他干的。这只是一个机会,把他赶出去。”
      “早就看他那样不顺眼了……这次扯进去的人那么多,他想报复也报复不完。又不是我第一个说是他打我的。”
      “我就是帮老师一个忙而已。”
      “——谁叫他在那时候去书店?谁叫他倒霉?”

      前脚刚出了高三教学楼,苏玮佳的眼泪就掉了下来。她脑海里一直飘着那句话,王瑞眉毛上挑,一副“不是我的错”的模样,语调上扬:“谁叫他倒霉?”

      (七)

      据说柏彦凡的家人来过几次。他妈拿钱一叠叠的敲在年级主任的办公桌上,被气势凌人的年级主任全扫落在地。年级主任因为人格被侮辱而气的浑身发抖:“钱钱钱!有什么样的家长有什么样的儿子!你们以为这世界有钱就是规则了吗?”
      苏玮佳恰好看到这场戏。柏彦凡的妈妈很平静,弯腰又把钱全拣起来。脸色发青的年级主任恨不得冲她头顶吐一口唾沫。
      “我也是没办法。”她微微欠了欠身。
      一直到她走了很远,年级主任还跟在后面喊:“收起你们的狗眼!记着这个世界还有有骨气的人!”
      苏玮佳觉得好笑,又笑不出来。

      这次柏彦凡连书包都没来及收。不知谁开了头,他的东西被扔在走廊,操场,到处都是。那些人哈哈大笑着,向他的课本上踩,或者他的笔记当球踢出许远。前面有人在不屑的扔,苏玮佳就拿着书包跟在后面拣。有些拣了回来,有些没有。她细心的把脚印脏污擦去了,坏了的笔也换成新的。
      柏彦凡虽然没来上课,她还是每天都给他抄备份笔记,做好习题准备。她的举动惹来很多白眼,班内有人开始疏远她,学校里也有人开始有意无意的欺负她。苏玮佳不在意了,真的不在意了。
      有一天她后桌偷偷的给她传张纸条上来:“你别再这么做了。”
      “恩?”
      “柏彦凡这次回不来了。你再巴结他都没用了。这样只会给自己树敌。”
      或许他是好意,但那“巴结”两个字很刺眼。苏玮佳呆了许久,还是没有生气。
      她回了纸条:“他是我朋友。”

      柏彦凡会回来。

      期中考试的前一天,苏玮佳正趴在桌子上小休。突然有人冲进教室说了什么,教室里一下沸腾起来。苏玮佳迷迷蒙蒙的张开眼,就听到那句话:“柏彦凡回来了。”
      她顿时睡意全消。
      “是回来啦。回来啦有什么用。年级主任把他堵在校门口,不准他进来。”

      她手忙脚乱的跑到校门口。期间步子迈的太急太快,几乎跌倒。他回来了。他又回来了。这个信息在她心里跳跃着,又是这种惊喜,苏玮佳的几乎要感动哭了。
      校门口围了一堆看热闹的人,堵的水泄不通。她一路挤进去,撞了很多人才到最前排。年级主任正开骂:“你没资格踏进这里你知道吗?这里是给学子的圣地!你——”
      那个少年,好像瘦了些。头发还是那样黑,眼睛也那么黑,目光有点凶。苏玮佳眼睛红了。
      他微微侧头看向她,手轻轻摆了摆。
      是他。

      年级主任在斥责他,他没有回嘴,慢慢听着。但他目光太凶,看起来就是一副不服气的模样。
      主任越来越气,数落的慷慨激昂的:“柏彦凡!你!你看你在学校干了什么?上课睡觉,逃课上网,考试作弊,抽烟打架,藐视老师,威胁同学——你本身就是渣滓!坏了这个好学校的声誉!你让学校蒙羞!”
      “今天,我绝对不会让你再进来!”
      他怒气冲冲,上前一步去推柏彦凡。但在触及到他之前,突然被人推了一把。年级主任踉跄两步才站稳。
      人群惊呼。
      是苏玮佳推的。
      柏彦凡慢慢看向苏玮佳,眼里有异样的光亮。他懦弱的小姑娘,这一刻挡在他面前,为他说话,口吻生硬:“主任——您——你又了解他什么!”
      那句话声音不大,却让四面都静了下来。苏玮佳抬头挺胸,挡在柏彦凡面前。年级主任认得这优秀学生,不知她为什么要袒护柏彦凡,一时哑然。
      苏玮佳深吸一口气,大声说:“主任,我知道您见过他抽烟。我也知道在他回学校之后您一直关注他。您告诉我,他回学校之后,哪堂课睡了觉?哪堂课旷课?”
      主任退一步:“他肯定——”
      苏玮佳打断了他:“您抓到他上网了吗?您亲眼目睹他作弊了吗?”
      “他成绩——”
      “他之后有再抽烟吗?他有威胁同学吗?”
      年级主任不明白这个优等生为什么一再妨碍自己:“——他打架!”他以这个为借口,进行反击:“有什么是他做不出的?他这种人,就是从里倒外都腐烂了!虽然我没见着他做那些事,但他绝对做了。就用作弊来说——他怎么可能是第三十名?”
      “怎么不可能?”苏玮佳冷冷的说:“我一直在帮他补课。他为什么不能上第三十名?”
      年级主任愕然。
      过了一会儿,他又指责他:“反正他是做了!”
      “您看到了吗?”
      年级主任恼了:“我看到他打架了!”
      就是这个。苏玮佳目光一沉,声音更加生硬了:“主任,您真的——是看到他——柏彦凡——在打架吗?”
      他看着这个不高的女孩,几乎要恼羞成怒了。
      “是他!”
      “主任!请您想清楚再开口!”
      教导主任后退两步:“他——”他还想说什么,但想到自己一再强调的“人格”“骨气”,突然又提不起声音来了:“那些事……”
      “您没有看到,没有抓到证据,仅凭一些流言就认为他有罪。主任,这样,也是您崇尚的大、智、慧吗?”

      她又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放低了声音:
      “我从小学就开始和柏彦凡同班。他一直没有朋友,明明是那么好看的一个小男孩。刚开始我也怕他,他的目光很凶,让人觉得对自己不友善。小学时我一直在想,不要再见到他了,千万不要再见到他了,去了他考不上的初中。结果他用钱买通关系进学校,又和我同班。”
      “——那时候我觉得很不公平。同一个目的地,有人努力这么久,有人却轻而易举的到达。真是不公平。我对柏彦凡是又怕又气愤,一直很关注他。初中时他就有很多流言,传的稀奇古怪。是,就像您指责的,那时候他抽烟,他打架,不学习,不尊重老师,旷课逃学,但绝对不像流言里那样嚣张跋扈。初中三年相处下来,我对他再无偏见,却还是要和他保持距离——”
      苏玮佳低下眼睛:“因为我懦弱,我怕的不是柏彦凡,是你们。”
      “大家都在用不善的目光看柏彦凡,如果我一个人觉得他好,这就是错误的。为了不让自己被孤立,被排挤,我就明明不讨厌他,还是要装出一副讨厌他的模样。——我想,也不是我一个人这样吧。没有接触过他,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仅仅因为附和大众就讨厌柏彦凡的人,不只是我一个人吧。”
      “高一时有人制定了一份《危险人物防范手册》。现在想起来还真是好笑。制定手册的那个人,他有和柏彦凡说过话吗?他有被柏彦凡欺负过吗?仅仅凭流言就断定他是危险人物,作出这种小丑一样的事,难道不值得羞愧吗?!那份手册刚刚出来就被柏彦凡发现了,他有像流言里那样,咄咄逼人的问事谁做出这种傻事,进行报复吗?”
      人群开始不安的小声喧哗。苏玮佳的手渐渐合拢,指甲刺的手心有些痛:
      “同班同学十年,却在分开后我才和他熟悉起来。柏彦凡是个很好,很温柔的人。我冷到发抖时他借外套给我,我被人为难时他帮我解围。我起初不想接近他,但他一针见血的说这是我懦弱的表现。我要强,恨别人说我懦弱,就鼓起勇气去和他相处。那时我开始帮他补课。他很聪明,我从来都没见过这么聪明的人。我也知道他玩腻了,开始要念书了。他不抽烟了,也不挑衅闹事。柏彦凡配了眼镜,连走路都在看书。他们班每周一次的小考,都是他进步的说明。而他班主任却一直在问他是不是作弊。一个老师,不了解学生的功课进度,还在质疑学生的努力——就算是脾气再好的人也会生气吧。柏彦凡没有,他没有生气。”
      “——他不还口,不会骂。他天生是个温柔的人。他天生表情凶,看起来不友善。不知道怎么和周围的人相处,所以人际关系一直冷淡。周围的人怕他,用稀奇古怪的言论伤害他,他都忍了下来。最近传出来的打架的事,我知道全部的真相。不管你们相不相信,不是他做的。那些用‘他路过,他活该,反正他不讨人喜欢’为理由而陷害他的人,快去洗洗良心吧。”

      她说了那么一打通,甚至连结巴都没有。年级主任的表情不知道怎么形容,复杂难懂。周围还是一片静默,好像在进行常会。苏玮佳红着眼睛,转过身,看见那黑发少年松开一直拧着的眉眼,嘴角向上勾了一个浅浅的弧度。
      啊。他在笑呢。
      苏玮佳愣愣的看着。黑发少年逆光而立,身边有一层浅浅的金边。他眼睛弯成一个愉悦的弧度,笑起来,比日光还要灿烂。

      “我还欠你一个约定呢。”

      (八)

      柏彦凡还是转学了。

      那时期中考试已经结束了,榜也放了出来。他不仅是他们班第二名,还是全校前二十名。
      她拿着红榜去他教室报喜的时候,他正在收拾书包。他妈妈就等在教室后面。苏玮佳冲了进去,激动的抓住他的手摇晃,兴奋到什么也不想:“你做到了!”
      “我知道了。”
      他把桌子上的东西都塞进书包。苏玮佳终于留意到了,问:“你在干什么?”
      “……我要转学了。”

      那天下雨了。
      苏玮佳帮他拎着两个包,一路送到校门口。他妈妈的车停在校门外。就该在这里分开了。虽然已经留下了联系方式,但苏玮佳还是忍不住想哭。
      “好不容易让你回来……你又要走……”
      “恩。”
      “你要多给我打电话,多发信息给我。”
      “好。”
      他不多话,把东西递给他母亲。她就看着他忙碌,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
      两人这样分别时,突然停到周围有人叫:“柏彦凡。”苏玮佳回过头,是打着一把黄伞的王瑞。男生还扎着绷带,直直的看着柏彦凡。柏彦凡面无表情。
      然后,王瑞诚恳的弯腰道歉了。
      “对不起。”
      柏彦凡注视着他,表情柔和了些:“没什么。”

      他们在那里站了半个小时,不断有人来道歉,最后竟排成了小队伍。开始有人带伞,后来大家都不用伞了,浑身淋湿。柏彦凡的妈妈就站在车旁,看着一个又一个的学生冲自己儿子说“对不起”。
      “恩。”柏彦凡这样回应。
      直到后来出现一个穿西装打领带的,两人又有些被吓住了。年级主任抓着柏彦凡的班主任,两人都像那些学生一样弯下腰,轻声说:“抱歉。”
      这次柏彦凡也道歉了:“我以前不该抽烟的。”
      “过十年再抽吧。”年级主任说。
      “我以后会好好读书的。”
      “加油,你有前途。”
      直到柏彦凡真的要走了,那些人才离去。

      苏玮佳和柏彦凡一样,浑身都在向下淌水。刘海黏在额头上,水顺着脸颊落下来。
      “我要走了。”柏彦凡说。
      “恩。”苏玮佳小声应:“再见。”
      他转身向后走,不出两步,突然又回过头来,伸手把那少女抱进怀里,她的头并在自己的肩膀上。她有些发抖,温度隔着衣服布料传递过来。
      “谢谢。”他就在她耳边说:“你很勇敢。”
      “恩。”苏玮佳的视线模糊成一片,还是没哭。

      他挥挥手,坐上车,车子在雨中离去。

      (九)

      她所在的学校已经没有柏彦凡了。
      但人人都记得他,以及她。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坏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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