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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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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我并不是没有想象过。
但想象和表达是不同的两回事。我十分困扰。
我坐在那个阳光和煦的庭院中,肯就在我的旁边作画,天真的少年们依然嬉戏于花丛簇锦之间,天下似乎没有需要担心的事情。
第一次见到安,是在一个静谧的午后。肯回忆的时候这样说,那年安刚过他十五岁的生日,我被邀请至德赫斯家族作画,安那时住在德赫斯家,是德赫斯老爷的情人。
十五岁的少年安静地坐在树荫下的茶座里,安静地注视着为他作画的年轻画官。
安的美丽已经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再出色的画家,也不能画出他十分之一的生动神韵。
被邀请的画官迟迟下不了笔,无论是什么方式的歌颂,都是亵渎天使的行为。
安一直微笑地等待,直至作品完成。
见过安的人都难以摆脱安的魔法。年轻的画官自然也不例外。微风下的爱情充满迷幻神秘的色彩,画官在提笔之前,已经爱上了画中的人物。
那个午后的花香,投射的阳光,树叶的阴影,全部都是诱惑。
写到这里,我停下了笔。
我打算写些什么?安与画家的情史?还是安与德赫斯老爷的迷情之夜?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夜晚呢。我想着,陷入虚幻的想象之中。
那晚有明亮的月光,有华丽的舞会,还有迷人的音乐。
不知名的少年站在漆黑的走廊里,大厅里面传来暄嚣的人声和笑声,在德赫斯家举行的盛大宴会上,在银色铺洒的月色底下,他第一次看见了天使。
天使站在庭院之中,对他微笑,少年看得忘记反应。
美丽的天使有一头柔软卷曲的长发,用淡蓝色的发带随便地结在肩后,在皎洁的月光影照之下,天使的眼眸呈现出一种前所未见珍贵宝石的晶亮,莹润的肌肤雪一般白皙。
你喜欢玫瑰酒吗?天使问。缓慢而暗哑的声线令人产生迷乱的错觉。
少年看着天使,莫名所以地屏息,他没有回答,但也移不开视线。
人声离他很遥远,灯光离他很遥远,音乐离他很遥远。天使望着他,向他伸出手来。他没有抗拒,无论天使把他带到任何地方,都必定是开满玫瑰的天堂。
那一夜是甜蜜的,他一生一次的回忆,全部的幸福。
房间里透着幽暗的光,精心装点的床帐,风中隐约浮动的纱缦,天使一直未曾停止对少年的诱惑。
天使喝下一半的玫瑰酒,用剩下的一半对少年发出邀请。少年迷茫地接过去,就算里面盛着的是令人不顾一切堕落的剧毒,此时也绝对不愿意醒来。
零乱的绸帐之中,少年看见天使光洁而修长的腿,渐渐披散开来的淡色金发,不知什么时候握在手中的缎带,掌握着另一端的天使似有意无意的牵扯,他便失了重量般全情倾倒了过去,或许是他看错了,在他彻底沉迷在天使温软微香的发际之前,他似乎看见天使露出了一丝得意的微笑。
“作家先生,我可以要求修改剧中的某些剧情吗?”侯爵打断我的故事,轻摇着杯中玫瑰红色的液体询问。
“对不起,这对一个作家来说是很失礼的行为,侯爵。”我说。
“是么。”侯爵并不以为意:“那就算了。”
“还要继续吗?侯爵。”
“我和安第一次的相遇,与你的情节一模一样。”侯爵说:“听起来简直就象是把当晚的情景重现出来一般,你到底是如何做到的呢,作家先生?”
“只要是虚构的创作,难免会有一些机率的巧合。”
“连细节也几乎一样,你认为这种机率的巧合会是多少?”
“请问这是多少年前的事?”
“六年。”
“对于一个正常人的记忆来说,六年前发生的事,无论是多么深刻,细节处也无可避免有所模糊,如果这时看到与当年相似的情景描写,而误会那就是当年发生过的事实,应该解释为记忆对破损部份自动修复的心理作用。”
“这只是心理作用吗?”
“是的。”
“可不可以让我看看你的脸呢,作家。”
这个要求十分唐突,空气一时凝结在停顿的时间中。
“为什么,侯爵。”
“我只是希望跟别人说话的时候看着对方的脸,这是基本的礼貌。”
“但我与普通人不一样,侯爵,你应该知道。” 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
“不一样?哪里不一样?”侯爵残忍地笑着问我:“你是说你那张看起来残破而腐烂的脸孔?”
这不是我第一次听见有人如此刻薄地评论我的样貌,但这一次,面前的人显然是带着揶揄和恶意。他只是想令我难堪,来满足他低劣的趣味。
“我并不打算为我天生的样貌道歉或作任何解释。侯爵。”我控制着发抖的身体,冷冷地说。
“是的作家,你一向骄傲。”侯爵在嘲弄他人的时候心情总觉愉快:“我只是奇怪,既然上帝决意创造如安般完美的天使,为何还要同时创造出充满缺憾的作品,真是讽刺,你说是不是?音。”
“告诉我,你是抱以什么样的心情来写圣天使的呢?安和你是两个完全不同世界的人,你一辈子也无法理解安是如何享受着被宠爱的滋味吧。”
“我真好奇,你有没有试过对着镜子写你的圣天使呢?你的灵感,到底是来自心里面的哪种渴望?”
我想我大概是疯了,这个时候我应该马上站起来,把我的稿纸狠狠地朝面前的人砸过去,然后毫不犹豫地拉开大门离开这个令人呕心的地方。但我却坐在原处无法动弹,尽管他说的每一句侮辱我的话都是事实。
我感觉快要窒息了。
“你妒忌安吗?作家。”侯爵微笑地盯着我问。
在他说出这句话的同时,我几乎立即跳了起来,冲动地撞翻了旁边的椅子并狼狈地逃出了侯爵的书房,我停不下来,只觉得浑身冰冷。
我扶着墙边急促地喘息,冷汗从我的额上一直流入颈后。
你妒忌安吗?
你妒忌吗——
一直以来,我对圣天使都充满怨恨。这个秘密没有人知道。
侯爵的话象一把火,烧光了我所有的理智。这个世界并不公平,如果注定要有如此完美的存在,又何必需要有丑陋的外表来与之比较!如果这个世上真有上帝,我会毫不犹豫地这样质问。
我从来未试过如此激动地憎恨着自己的样貌——永远无法忘记那些悲惨的夜晚,从恶梦中惊醒的时候,看见镜子中映出自己脸孔时的那种恐怖——那种深深的、深深的绝望,还有恐惧。
我的身体象失去支持般颤抖不已,我弯着腰紧紧扯着自己心脏的地方,呼吸困难。
我狠狠地地咬着牙齿,脑中一片混乱。我每天都活在地狱之中,凭什么堕落的天使却可以得到幸福!他凭什么!
我要狠狠地诅咒,我要诅咒圣天使万劫不复——
我的小说失去主线,我决定为圣天使安排一个残酷的结局。
天使的审判之期,由我来执行。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止。
无论是多么完美的童话,失去了神的祝福,即使是美丽的天使也会变成恶魔。神对天使说,你不可以爱上人类,如果你违反约定,你将会变成丑陋的乌鸦。
天使来到了人间,接受各种试炼,最后遇上一位恶魔一般的人类少年。
少年对天使说:你可以把你的翅膀借给我吗?
天使问:你要我的翅膀做什么呢?
少年说:有了翅膀我就可以成为天使。
天使又问:如果我把翅膀给了你,那么我怎么办呢?
少年说:美丽的天使失去了翅膀依然是美丽的天使,但我需要救赎。
天使把自己的翅膀借给了少年,看着少年飞上了天堂。天使等在人间,约定的日子早已经过去,但少年并没有回来归还翅膀。
在悠长而缓慢的等待之中,天使洁白的皮肤转成暗黑,晶莹的眼眸转成灰败的颜色。
天使失去了光彩,变得丑陋。他一直等不到借去了翅膀的恶魔少年。
肯问我:为什么天使要相信少年的话?那么明显而又简单的谎言。
我说:因为天使违反约定,爱上了人类。而爱情会影响智商。
肯想了想:天使爱上了那个人类吗?是怎样爱上的呢?为什么我一点也看不出来?
我沉默。爱上一个人根本不需要理由,即使明知道不能爱上,即使明知道那个人是恶魔。
天使沦陷了,终于变成一只没有翅膀恶心的乌鸦。
“你的圣天使也快要结束了吧,音?”肯问我:“然后你有什么打算?”
“离开这里。”我说:“从此以后,我不会再写任何关于圣天使的故事。”
“离开这里?”肯十分惊讶:“你可以?”
“怎么不可以。”
“你还没有发现吗?”
“发现什么?”
“你的声音。”
“我的声音?”
肯笑了起来,他说:“音,你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吗?”
我应该知道些什么吗?
你的声音,跟安一模一样。肯说。
逃不掉的,音,相信我,无论怎样你都离不开这个地方。
因为你并不是侯爵的专属作家,你是他的收藏品。
肯依然在那个庭园之中作圣天使的画,我依然坐在他旁边写我的圣天使。
肯是唯一对我难看的样貌不抱任何反应的人。每天被逼画着不知是否存在于世上的圣天使,总有一天也会得厌倦吧。即使是多么美丽的安,虚构还是虚构。一点真实感也没有。
花园里的阳光很好,肯象以前我看到的那段日子般,安静地站在明媚的庭园中画着孩子们的天真烂漫。
他笔下的圣天使是完美的。毫无杂质,不象我的小说。
有段时间肯很专注于画着庭园中的某个少年。他曾指着那个少年对我说,那是侯爵最宠爱的天使。因为他有与安一样美丽的卷发。
我认得那个少年,第一次见他是在侯爵的房间内。
“为什么现在看不见他了呢?”我问。
“因为他不小心烧伤了头发,侯爵为此十分生气。”肯说。
“真是可惜,”我说:“如果烧得严重的话,可能要花很长时间来重新打理回原来的样子。”
肯笑了笑,但他的眼睛是冷漠而漆黑的:“听说那个孩子得了热病,已经送到别的地方静养了,什么时候回来没有人知道。”
“热病?那孩子?”我很惊奇:“怎么会呢,他一直都那么健康活泼的样子。”
肯看了我一眼,没有作声。
我突然怀疑起来:“肯,你到底想说什么?”
“如果失去与圣天使唯一相似的特征,也就失去了被收藏的价值,音,在你来之前已经有五个孩子因‘患病’而突然消失,他们没有回来过,一次也没有。”
“这不是真的!”我说。
“音,他们有一千种方法可以让你消失。”肯看着我说:“如果你还想好好地活下去,就请爱惜自己的声音。”
那天的阳光特别炙热,我觉得无法呼吸。
侯爵依然喜欢在初次接见我的那间书房里听我的小说。
直到我知道事实的真相之前,我一直以为这只是侯爵喜欢为难我的变态兴趣之一。
而现在,我的立场似乎更加暧昧。
我无法揣测他的心思,每当我用平白的声线朗读着他喜欢的圣天使时,我不知道他沉静的目光下想的是什么内容。
他看不见我的脸,他听着我的声音,眼睛看着墙上的安卡烈罗。
“让我看一看你的样子。”这是每次结束时侯爵必定会作出的要求。
我褪下沉重的衣帽,无论看过我的脸多少次,他的表情都是那样的受不了,十分讽刺。
这可以令他清醒,虽然他每一次都对我作出无尽的幻想。
但这对我来说,无疑是一种侮辱。
“你的声音真好听。”侯爵对我说。
这是他第一次对我作出如此真心的赞美。那是因为安,而绝非我本身。
“是吗?”我无意识地回应着:“可惜只有声音,还是无法成为美丽的天使。”
侯爵惊奇地看了我一眼,他大概能猜出几分来自我语气中的嘲讽。他笑了。
“是的,”他快乐地说:“你永远不会成为天使,永远不会。”
我合起我的书本,站起来,这个宽敞的大书房,唯一的窗户长年紧闭,空气根本不流通,每次进来,都让人感到压抑。
“让我看看你的脸吧,作家。”侯爵见我打算离去,于是作出要求。
我站定,突然觉得一直依照侯爵命令的自己十分可悲。
“你想证明些什么,侯爵?”我问,转过头去看着他。
他是一个漂亮的男人,但大部份的时间里,这个人有着异于常人的敏感和神经质,他喜欢幻想他的圣天使,已经到达疯狂的地步,每一个细微的地方都不放过,他中的毒不但折磨着他,还折磨着与之相关的人。
“我只是一个作家,侯爵。”我不断地在他面前重复同一个事实,他目光迷离,我不知道他到底听得进去多少:“无论你的想象力多么丰富,无论我和安的声音多么相似,但这之间并没有直接的关联,请你清醒一点。”
“清醒?”侯爵优雅地笑了起来:“作家你在怕些什么?你怕我会爱上你?”
“美丽的天使爱上了人类,变成丑陋的乌鸦。”他念着刚刚听到的小说台词:“作家下一步打算写什么?你打算把我的安怎么样?”
我沉默。我想对他说,你的安将会受尽酷刑,屈辱地在你的面前死去,从此不再美丽,到时候你的梦就会醒了。
但我终究没有开口,我不是一个称职的艺术家,在杀人之前作出预告。
那一天我没有放下我的衣帽,我并且发誓,我永远不会再让这个人看见我的脸。
肯对我说:“你要是真要与这个人对抗,就要先考虑付不付得起代价。”
为此我冷笑:“代价?告诉我,我会害怕失去什么?”
我什么都没有,我会害怕失去什么?我反问。肯转过头去,并不言语。
肯会选择在明亮的夜晚,在我的房间里画某一部份的圣天使。这个习惯不知从何时开始养得,令我十分反感。
“不要在我的地方做令我恶心的事,”我对肯说:“你知道我最讨厌在晚上看见有关安的一切。”
“为什么?”肯问:“但只有在晚上,安才是最美丽的。”
“的确是,因为安只会在夜晚跟不同的贵族上床。”我恶毒地耻笑。
“你开始介意这一切,为什么?”肯问。
“我说错了什么?”我刻薄地说:“安是一朵美丽的交际花,从这张床跳去那张床,还那么风流快活,他是天使?他不过是个手段高明的男妓!”
肯握在手中的笔停了一下,在淡淡的月光影照之下,他的目光也是淡淡的。
他一言不发,收拾起所有的画具,离开我的房间。在那晚之后,肯没有再在我的房间里作过画。
你爱安吗?肯。你爱他吗?我一直想问,但我永远不会问。
因为这是太过明显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