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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海上小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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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晓还紧紧闭着眼睛,捂住耳朵,刺耳的鸦声仍然穿过绒布到达他的耳际,钻进他的脑袋里。
黑夜里群鸦遍天,没有一丝光线能够落在身上,唯有鱼溪茸的心跳和喘息,有如这张裹住他的绒布一般,替他将那些令人心悸的振翅声稍稍隔开。
鱼溪茸不时将他往怀中拉紧,而后周遭一阵脆响,那是鱼溪茸的灵罩破碎的声音。与此同时响起细微的像是结冰的声音,是鱼溪茸在外凝结起新的灵罩。
可是鱼溪茸的灵罩坚持的时间越来越短,灵罩的凝结的越来越慢。仇晓还听到鱼溪茸沉重的呼吸,仿佛被什么重物拖拽着,抱着他的地方变得黏腻。鱼溪茸似乎要抱不动他了。
“鱼溪茸,你受伤了?”空气中充满了血腥气,群鸦的尖唳与鱼溪茸艰涩的呼气声交杂在一起。
鱼溪茸没有回答,只是再一次将他搂紧。
“鱼溪茸,我们还没走出这里吗……”仇晓还的声音里带了些哭腔。他们分明应该已经跑了很远,可是群鸦声仍然近在耳边。
这次鱼溪茸什么反应也没有给他了,只是从周身的震动感知到鱼溪茸仍在带着他移动。仇晓还心想鱼溪茸是不是已经听不到他的声音了。
仇晓还四肢僵硬,浑身发冷,一动也不敢动,仿佛在这绒布中凝固了。在这之后鱼溪茸又带着他走了许久,终于在某一个落脚的时刻,没有落下虚弱的脚步声,而是整个人重重地砸了下去。
苍白的指节动了动,他似乎仍然想抱紧绒布中裹着的人,可只是将绒布捏住了一瞬,手便松开了。
群鸦长鸣,争相捕食,如在上空落下一道黑幕,要将倒在地上的人收入囊中。
“鱼溪茸!”仇晓还从绒布中爬出来,将鱼溪茸从地上扯起来,他不敢向四周看,抱起鱼溪茸埋头就跑。
脚下的泥坑陷住他,及膝的灌木牵绊他,从旁伸出的树枝扯乱他的头发,划破他颈间的皮肤,火辣辣地疼,可是这些都不如身后的群鸦振翅与泣血般的鸦声令他心悸。那声音令仇晓还头晕目眩,心如擂鼓,甚至忘记如何呼吸,而落在他身上的黑羽则让他血液倒流,恶心想吐,如被泰山压顶。
仇晓还唯有去听鱼溪茸的心跳,获得一些勇气让他不至于立刻束手就擒。
仇晓还不知该往何处去,唯有一个劲地往前,可是夜晚的森林有如一座迷阵,仿佛永远也跑不到尽头,仇晓还感到一阵绝望,好像一辈子也跑不出去。可是,可是鱼溪茸没法等一辈子!
仇晓还听着鱼溪茸的心跳,心急如焚,心中已向这天地跪下了,也在心中向自己跪下了。这场噩梦却仿佛没有醒来的一刻。
就在仇晓还快要力竭的时候,林间遥遥飘来了一片金色的花瓣。
这金色的花瓣在月光下朦胧化作一只花鹿,降落在仇晓还前方。
仇晓还如遇救命稻草,飞快地带着鱼溪茸爬上花鹿,那花鹿转身奔跑起来,群鸦被甩落在身后,鸦声渐远。
银白前蹄落在金色的花林前,花鹿变回一片花瓣,随风飞去。
女子飘浮在桂花间,闻声回首。
原本意气风发的少年跪倒在地上,仿佛被什么打败了。他灰头土脸,脸上布满泪痕,泣声:“你能救他,对不对?”
“当然。”她轻柔地降落,爱怜地看着他。
晚相月从袖中伸出她莹白如玉的手,朦胧的光将他怀中昏迷的少年笼罩起来。
仇晓还将鱼溪茸安置在一片满地桂花的地面上。鱼溪茸在光阵中平稳地呼吸着,脸色逐渐变得红润。
“谢谢你,晚相月。”仇晓还嗫嚅着。
“他很快就会没事了。”晚相月的手搭在他肩头。她想再一次向他提出让她相随的理由,但晚相月发现仇晓还的脸色仍然阴沉。
仇晓还的拳头抵在他面前的地面上,用力得指节都发白。
跪了片刻,仇晓还猛地站起来,转身走去。
“你要去哪儿?”晚相月来到他身边。
“我不受这样的屈辱。”仇晓还压抑着愤怒而颤抖的声音,“我一定得讨回来。”
“但你不是……?”
仇晓还没有一瞬的停留,一个劲地往来处走去。
方才裹在绒布中,他并非无计可施,他的脑海中分明闪过一万种对付这些玩意的办法,他的手中分明一次次凝聚起力量,他在那绒布中无数次设想自己是如何转变局面,可是却没有一次真的出手。这样的屈辱,他要向自己讨回来。
片刻后。
仇晓还抱着树干,缩在了树脚。
那些振翅声,那些玩意仿佛就在他的胃里翻江倒海!
仇晓还想吐的紧,可是身体却僵直发冷无法动弹。过去遇见飞禽,仇晓还总是指使身边的人去将那些玩意赶走,他们以为他讨厌这些飞禽,殊不知他是害怕。他抱着树干,脑海中出现一些回忆。似乎是很小的时候,足以遮天的巨大翅膀笼罩在他头顶,那飞鸟,冰冷锐利的眼睛牢牢盯着他,眼中杀机毕露,鸟爪如同尖钩,对他穷追不舍。他依偎在一个人怀中,紧紧地依偎着,那人带着他逃命,保护他不被钩走。仇晓还抱着树干,假装那是梦里的人。
缓了片刻,仇晓还哆嗦着抱着树干站起来,他两条腿发着抖,站得异常艰难。方才,他没有跪天,没有跪地,他跪的自己。鱼溪茸说的没错,他连比那大数倍的魔兽也没有畏惧过,他在大渊山,应战过群狼,那些恶狼的数量不比这些玩意少。仇晓还逼着自己站起来,手中现出一把暗红阔刀,这把刀陪他战过无数魑魅魍魉,他握着刀,强迫自己继续前行。
鸦声愈发接近了。仇晓还的肚子疼起来,手心冒汗。他小心地迈出每一步,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每次不小心踩到枯枝落叶发出声响,都把他吓出一身冷汗。
乍然一声惊翅之声在深黑的夜色中炸开,群鸦四起。
随后,刺刀般的鸦鸣伴随着疾飞的鸟影,一瞬间压倒了仇晓还。
仇晓还整个愣住了,刀拿在手中忘了动,面对群鸦的进攻,仇晓还僵立在原地,什么反应也作不出来,只是眼看着可怖的鸟喙以难以抵挡的气势接近了他。
一个人挡在了他面前。虚空中忽地展开屏障,抵挡下群鸦的攻势,随着猛烈的碰撞破碎消散。那人将他挡在身后,一切冲击皆被阻拦在前方。
“鱼溪茸!”仇晓还惊喜出声。
鱼溪茸微微一颔首:“您要战,我就在您身边。”
黑云一般的鸦群遮蔽着天地。屏障之中格外宁静,鱼溪茸的目光柔软而又炽热。
刀光骤然划破了黑色的幕布。
这把暗红阔刀发出凛冽的光,月色穿过那被刀锋撕开的破口倾洒下来,落在一双颤抖的持刀的手上。
刀光更加激起了这些凶禽的凶性,它们大力地振翅,黑色的羽毛片片坚硬锋利覆在它们的翅膀上,如同一身锐利的刀片。它们挥翅进攻,屏障上一片鸦影攒动。
仇晓还急促地呼吸,一只只黑鸦近在咫尺,鸟喙上的光泽、翅膀上的羽绒、脚爪上的脏垢,全都清晰可见。仇晓还看着这一切,喉间颤了两下,他忽的大笑起来。这些玩意。
这些玩意根本伤不到他。
因为鱼溪茸总是挡在他身前,鱼溪茸的法术总是在他战斗时保护着他。
他的刀渐快,渐狠。随着他扩大的笑意,黑夜里的啼鸣由凶狠变得凄厉,鸦羽漫天飘零,那把暗红阔刀的色彩鲜亮起来,在月色下熠熠生辉。
如此,再也没什么让他畏惧了。
仇晓还杀完很高兴,问鱼溪茸是否会一直呆在他身边。鱼溪茸向来很听他的话,却在这么一个快乐的时候扫他的兴:“我很想这么说,但决定它的是您。”仇晓还心想也是,曾经也有人拼死护他真心对他,可最终都被他自己丢弃了。
“没关系。”仇晓还拍拍鱼溪茸的肩。从今往后,他再也不需要别人替他驱赶那些玩意了。
仇晓还仍然对那只犀牛害他不能乘船出海的事耿耿于怀,命鱼溪茸和他一块儿削了这些乌鸦的老家,伐木作舟。
“小舟也是船。”仇晓还满意地拍拍他的小舟,“如此就不算食言。”
小舟驶离了桂岛。
鱼溪茸坐在舟上,仍然想着岛上发生的事。
“掌门公子,您为何拒绝她了?”
方才,晚相月再次相求,请仇晓还让她为他所用。
她本是月上桂枝,天宫派神仙前往人间镇压凶兽时,那神仙折了她在身边聊以解闷,后来神仙落在这座小岛上长眠,在合眼前将桂枝栽下,不久后桂树便长遍了半座小岛,她生出灵智,化出人形,成了岛上的精魅。但这座小岛上的生灵资质平庸,没有和她一样的。
“只有您这样的人,让我生出了想要相与的念头。”
鱼溪茸坐在小舟上,远远看着他们谈话,而后仇晓还一个人来了。
在桂树枝头,仇晓还晃荡着腿,听罢一笑:“我这样的人?您根本不了解我是什么样的人啊。”
“您的气息和四方的生灵都不一样,和曾经来到过这里的所有人也不一样。”晚相月瞧着他,他华美的容颜,满是少年意气的眉宇,肆意张狂的神色,令她这样的精魅心生绮念。
仇晓还与她相视,眼神分明也是欣赏她的,开口却是:“可我不需要。”
“您请我救人的时候可不像是不需要的样子。”
“即便我确实需要过什么人,可往后总有一天会不再需要了,那时候该怎么办呢?”仇晓还语气中透着桀骜,“过去也有人像你一样,可最后他们都后悔了。”
“那么,您船上那位呢?”
海浪悠悠,载着小舟浮浮沉沉。
仇晓还卧在舟中,看着鱼溪茸随舟摇晃的发梢。
“我为何拒绝她?”仇晓还喉音呢喃,“我不是有你了嘛。”太阳的光照温暖舒适,暖融融的让他昏昏欲睡。
鱼溪茸静了片刻。
“不过,我送了她东西。”仇晓还忽然又说。
“您送了什么?”
“我把我锦囊中的海棠花种送给她了。”
桂岛之上,一袭流云银月裙的女子捧脸坐在满地桂花上,细细瞧着脚边的土壤。那里边埋着一颗种子,日光暖暖地落在泥土上,过不了多久,岛上便会开出半边海棠来。听说,那是很美的花。
水面小舟中,仇晓还猛的坐起,他瞧着天上那轮圆圆的太阳,忽然精神:“鱼溪茸,我们去追日吧!古有夸父逐日,今有我与鱼溪茸逐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