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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五月的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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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历五月十五是阮慧珍的生日,正逢快要放暑假的时候。陈金秀毕业证书都没有领取,就匆忙回了家。刚到家还没来得及喘上一口气,陈金秀就扑到母亲的房间去了。阮慧珍果然躺在床上出气儿多进气儿少的大口大口的喘着。母亲是有哮喘的,陈金秀知道。可此刻家里竟然一个人也没有。
隔壁邻居听到动静张望了一下,见是陈金秀,马上说道:“你回来了可好了,你妈躺着都快一个月了,也没见什么人来医治医治,你是城里念过书的女秀才,倒是想想办法。”
陈金秀看了一眼母亲,大声问道:“妈,妈!你听见我说话么?我是秀儿!”
阮慧珍勉强睁开眼睛,看见是陈金秀,想伸手去摸摸她的脸,但是手指最终还是无力地动了动,尽管这样,也耗尽了她全身积聚的力量。最终她沙哑的声音从喉咙里溢了出来:“额、额……”
陈金秀不知道母亲在说什么,飞快地从身边的包里掏出一个布袋子,把里面的纸币钢镚儿一股脑儿倒出来,颤抖着双手数了又数,一共是一百三十块一毛。陈金秀知道母亲的毛病不能拖下去,马上掀开母亲的棉被,一股子酸臭味从里面传出来,熏得陈金秀一阵恶心,母亲身下的被褥湿了一块,还有干涸了很久的痕迹。想必是没有能力起身解手,才弄在了床上。陈金秀咬咬牙,从柜子里翻出母亲的干净裤子,打了点水给阮慧珍擦了擦,脱下她的裤子才发现,原本算是壮实的母亲竟然瘦的只剩下了皮包骨。
陈金秀的眼睛里泛起了水花,给母亲穿好干净衣裳之后就弯下身子背起剩下一把骨头的阮慧珍,说:“妈,我们去城里。”
隔壁阮二家的不知从哪里借来了一辆三轮车,上面细心地铺了一些柔软的稻草,就在陈金秀家门口等着,看见娘儿俩出来,说道:“快点来吧,我送你们娘儿俩去赶车。”
陈金秀感激地点点头,把母亲安置好以后也坐上了三轮车,阮二家的在前面奋力地蹬着。所幸的是天气渐渐热了起来,外面的气温倒也合适,比在家里强多了,阮慧珍似乎很久没出来过了,枯槁的神色有了一点点浸润,眼神里带着一丝欣喜。
可这点欣喜没维持多久,到了县里的医院,安顿下母亲就要去交住院费,陈金秀长那么大也没来过医院,最多只去过镇上的小诊所,跑来跑去几回才找到交住院费的地方。在小格子里的医生戴着厚厚的眼镜,见陈金秀一副乡下妹子的模样,又看了看单子,眼皮儿也不抬的说:“一百二。”
陈金秀唯唯诺诺地点头,从破旧的包袱里翻出十张十块的票子放在收款的台子上,那医生慢悠悠的说:“还有。”
陈金秀又从贴身的口袋里翻出两张五块的,然后一点一点的抠出一块的、五毛的,甚至是一毛的皱巴巴的纸币,这才凑齐了一百二十块钱。收钱的医生像是看见怪物一样,数也不数,一把将票子丢进抽屉里,再砰一声关上,说:“可以了。”
陈金秀不敢进病房,这已经是最差的病房了,交了第一天的治疗费和住院费之后,口袋里所剩无几,除掉刚才交的一百二十块住院费和六块钱的车票钱,只剩下了五块一毛。这仅存的一点点钱,够干什么呢?或许明天的治疗费都不够了。
陈金秀觉得又困又饿,但是她不敢轻易地去动这最后的一点钱。
医院的食堂开始分病号饭,走廊里到处飘着的都是稀饭和包子的香气,这让她的肚子极不文雅地发出几声咕噜噜的叫声。
分饭的阿姨看了她几眼,陈金秀觉得羞耻极了,到厕所门前的水龙头前狠狠地灌了个水饱,甚至一打嗝就要冒出水来这才去了母亲的额病房。
好在阮慧珍已经睡着了,神态安详,陈金秀觉得病房内闷得厉害,信步走了出去,医院的大门外是一个粥铺子,最便宜的白粥是五毛钱一碗。陈金秀从身边的包袱里拿出一个搪瓷茶缸,打了一份白粥,刚送到嘴边,忽然想起病床上的母亲,又把盖子合上了。她笑了笑,老板问道:“小姑娘还要不要酱菜?”
她摇了摇头,步子越发沉重地往回走。她不知道母亲和自己的明天到底在哪里。这一碗稀饭到底能支撑多久。
住院的第二天,母亲便醒过来,鼻子里塞着氧气喝着陈金秀打来的已经冷掉的稀粥。阮慧珍看得出女儿的憔悴,问道:“你吃了吗?”
陈金秀笑得安慰:“吃过了,你吃吧。”阮慧珍又说不出话来,摇了摇手把搪瓷茶缸推到一边。这时候巡房的护士叫道:“21床的阮慧珍,到办公室来一下。”
陈金秀忙不迭站起来,嘴里应道:“嗳,来了!”又扭头对阮慧珍说:“我去去就来。”
果然,办公室里的医生面色冷峻,对陈金秀上下打量了好几眼,说:“你是阮慧珍的家属?”
陈金秀点点头。
“我妈怎么样?”
医生沉吟了一下说:“简单点说吧,你妈妈的肺部有两个洞,并不完全是哮喘。准备手术吧。哦,对了去把这几天的治疗费住院费和手术费交一下。”
陈金秀一下子被砸蒙了,再也说不出什么,只是点点头,两条腿快要迈不出去一般沉重。这才是第二天,光是应付最基本的药水已经把身上所有的钱都花光了。别人请护工,要护士护理,这些陈金秀都是自己做,只是为了省那每天三块钱。可尽管是这样,钱还是一点没剩下。她只觉得眼前一阵阵漆黑,两天没吃饭,已经饿到前胸贴后背,哪里还有多余的钱再来交这一大笔的开销。
抬头看向窗外,已经是晌午,母亲的中饭还没着落,沿着马路走了几遍,路过一家烧鸡店门口,陈金秀停下了脚步。买烧鸡的阿姨见陈金秀白生生的脸蛋,顿生好感,笑眯眯地问:“小姑娘买点什么?”
陈金秀强忍着砰砰的心跳:“给我来半只烧鸡。”
卖烧鸡的阿姨麻利地切好了烧鸡过了秤递给陈金秀。
“再给我称半斤鸡爪吧!”陈金秀说道。
阿姨笑眯眯地去抓鸡爪,就在她低头抓鸡爪的一霎那,陈金秀没命地奔跑,穿过马路的时候还听见阿姨的声音:“哎哎!小姑娘,你还没给钱呢!”
那条街离医院很近,可是陈金秀没命地跑了好久才敢偷偷从小门回到病房,进病房前悄悄擦了擦眼角的湿润。
阮慧珍看见陈金秀揣着一个包袱走进来,心事重重的样子,陈金秀打开包袱是半只肥油油的烧鸡。她冷了脸问:“哪儿来的?”
陈金秀咬了咬嘴唇不说话,阮慧珍再一次问:“我问你哪儿来的?”声音凄厉可怖,一个病房的另一位浅眠着的老太太都惊醒了,张望着邻床的动静。
陈金秀低声说:“等我有钱了,我会还回去的。”说着撕了一条鸡腿递到阮慧珍面前。阮慧珍不接,陈金秀尴尬地举着鸡腿,“吃一口吧。”
阮慧珍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一把将鸡腿拍在地上,医院的病房本就肮脏不堪,带着油花的鸡腿掉在地上瞬间就沾满了灰尘。
陈金秀一言不发,蹲下身子捡起来,用手拍了拍上面的灰,又包在那张报纸里,塞在阮慧珍的枕头下面。
“你这是准备让我死也不安心么?”
陈金秀看着泪眼朦胧的阮慧珍不由得笑起来:“妈,你以为我生来就愿意去抢别人的东西吗?你以为我愿意?妈,别清高啦,我们没有钱,我都快三天没吃饭了!我好不容易抢来的东西,你不吃就算了,为什么还要这样教训我?你以为我有好日子不会过吗?你以为我愿意被人家叫做强盗?!妈,你真的很过分!你不吃是吧?你不吃我吃!”
说着陈金秀从枕头下面把报纸包着的半只鸡扯出来,对着那肥油油的鸡肉就咬下去,这一口无比香甜,她像一只饿狠了的狼,没有几分钟就将那半只鸡啃了个精光,连细小的骨头都没有吐出来。最后剩下的那只占了灰的鸡腿,陈金秀抹了抹嘴,默不吭声地又把报纸包了起来,塞回枕头下面。看了看闭着眼的阮慧珍,像是下定决心一般说道:“妈,我去想办法,一定给你治病!”说着拽起脚下的包袱,又看了一眼双眼紧闭脸色苍白的阮慧珍,因为没钱付诊疗费,医院已经把药停了下来,现在住的这个病房还是死皮赖脸硬呆着的。
陈金秀知道,再这样下去只是坐以待毙,她必须去想办法弄到很多钱,否则唯一的下场只有悲惨地死去。现在唯一能想到的只有那个在阮家巷深处的那个残破的家,唯一的希望也只有赵金宝能顾念一点可怜的夫妻之情,大发慈悲,给她一点救命的钱。
怀抱着这个希望,陈金秀踏上了回家的路。前方等着她的也不知是什么。只是出医院的大门的时候,天上飘来一朵朵的像是雪花的一样的东西。她狐疑地伸手接住,原来并不是雪花,只是一朵朵毛茸茸的东西随着风飘到这里。
陈金秀的眼睛开始模糊起来,她觉得这些小绒花在微风里瑟瑟发抖,颇有几分可怜,于是十指一松,它们又飘向不知名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