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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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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卷珠帘俊郎慕美人识时局慧眼赏英才
兜兜转转五年一过,已是明德二十三年的十月十九。
尘土飞扬,少年意气扬鞭驰,旌旗舒展,狂发挽弓射天狼。
得得马蹄过处,洛阳子见那俩玉树少年手持猎物,策马扬鞭奔将过来。一般得意气勃发,一般得傲然世间,不禁莞尔。
“这只野兔是我的,我先发现的。”合川郡王林瑞嵩不服气地嘀咕着。
“先射中者得之。”说话间,那翠衫玉带,面容俊俏的少年便将手中猎物掷向侍卫,见洛阳子正朝着自己嘉许一笑,便拿了他的势,拽上一拽故意说道:“舅舅你说是与不是?”
瑞嵩见在从小敬重的护国公跟前丢了颜面,立刻哇呀呀地叫起来,非要再来。慕泠见他中了激将,乐得嘴巴也合不上,撩起马鞭说道:“让你一柱香时间奔马先行。”那急性子郡王哪听得到最后一句,早已一夹马肚,驰骋了出去。慕泠在马上笑得前仰后合,转头跟洛阳子道:“舅舅,这郡王真是好骗。”
洛阳子疼爱得望着慕泠,时光飞逝,十三岁的她已经出落得这番出众,诗书骑射不输于任何男子,他深知这般出众背后,是慕泠水滴石穿的坚韧与耐性。更难得的是她性格沉着仁厚。比男子多一重心思缜密,比女子多几分豪爽决绝,好一个巾帼王者!他心里不禁赞叹道。慕泠见洛阳子含笑凝望着自己,那张绝世风华,令世间女人皆为之倾倒的面容,已经淡淡染上了岁月的影子,曾几何时,她发觉舅舅已经不爱爽朗地大笑,曾几何时,她也曾听闻威猛一方的骠骑将军告假养病。慕泠听得自己内心深处涌起一阵不该有的柔情,只是一番感慨来得快,却也不自觉地被自己压了下去。
“太子殿下正是长得飞快,一晃眼为臣竟拉不开最硬的那张弓。”洛阳子驱马前行,一面说与慕泠听,“今年又是一年好年,几日前科举殿试见那些学子诗书满腹,其间不乏治世之才。这些个学子都住在城北文庙附近,太子有空的时候,不妨便服出游结交些怀才之士。”
“本朝可有太子考取状元的先例?”慕泠问道。
“未曾听闻。”洛阳子笑道,“太子殿下不妨一试,只不过需等他三年。”
慕泠听得心神一荡,扬鞭策马,仰笑而去道:“赢得千秋功名,固我万代江山,人生快哉快哉!”那头刚从林中猎兔而归的瑞嵩听得去,拊掌大笑道:“还得要佳人绝世一笑,那才真正快哉!”
“佳人?”慕泠见那郡王挤眉弄眼,知这小子心里有鬼,碍于护国公在不便透露,便大喊一声“驾!”往林中快马过去,瑞嵩将兔掷下紧跟其后;“驾!赛马我更不能让你!”
两人一口气奔出三里地,方勒了马嚼子。瑞嵩跟来笑道:“你小子听得佳人就兴奋起来。”慕泠道:“自古英雄佳人,你瞧得,我怎么瞧不得。”瑞嵩大笑道:“那我可不敢让你瞧去,太子妃自然比我这郡王妃得意上千重百倍。”慕泠笑道:“若是这般肤浅女子,又怎值得你我这般欢喜。”
两人仔细说来这美人的来历,却直道真是孽缘,这绝世佳人偏偏生在宁国府沈家。这大周撇出国姓高家外,姑苏洛氏、京都林氏、幽州张氏三家士族为开国元勋之后,一直互为渗透联姻。而沈家的发迹却开始于大周永嘉皇帝。便是前朝考取状元的宁国公沈贺,长女入宫为贵妃,诞下贞王,世子沈御做过户部尚书,前几年刚往生。正室长孙沈敬,才高八斗,少有盛名,十八岁便高中状元,二十五岁任太子少傅、礼部侍郎,官拜正三品。沈敬俊美非常,市井称他为“温玉公子”,然而却在而立之年过世,留下正室董氏与尚未襁褓的女儿阮儿。
自贞王失势后,宁国公沈家上下便从职高权重的鼎盛时一落千丈,接连着沈贵妃去世,长孙往生,沈贺便也告老回府,颐养天年。虽无众多孙儿绕膝之乐,却也离了政斗漩涡,自有一番乐趣。其中他最为疼爱的,便是重孙女沈阮儿。这阮儿偏得其父似玉美貌,如今长得十四岁,明年初便可笄礼,因而提亲得便络绎不绝。
瑞嵩听得众人纷说,偏偏不信,一直想一睹佳人,但碍于贞王与孝亲王之间的隔阂不敢冒然前往,今日见慕泠也好奇,就把这前后想法都托了出来。故意刺激太子殿下,好两人同去瞧个分明。
“这有何难,我明日请安时便禀告母后,请那董夫人与阮儿进宫说回话,不就看到了吗?”慕泠知道瑞嵩意思,故意绕个大弯。瑞嵩白了他一眼:“那好,直接请皇后娘娘为你指婚得了。”
慕泠哈哈大笑道:“我得备份大礼送你这个金口媒人。”
这两人嬉笑着,着趣的性子早从射猎上转了,便跑了几圈马与护国公一并回宫。之后,这两小子开始撺掇着想法子去宁国府看个究竟。
第二日请安过洛皇后,慕泠故意换上朴素的衣服,万字方巾墨绿色常服配一枚羊脂玉珮。从书房里翻出几卷字画,不等木棉问个究竟,便往东华门飞奔而去。果然合川郡王也作书生装扮,正在那伸长脖子左顾右盼,一见慕泠这副打扮,乐得一脸花儿:“好小子,我不说你不说,谁知道这里站着一太子一郡王。”
两人悠哉游哉地往宁国府去了,自慕泠十二岁之后,洛皇后也不甚管教得太严,林瑞嵩又是一个京都通,两人时常便服往宫外走,瞧这些世间的热闹。这不过这次打扮成这样破落,还是头一遭。除了东华门,往北打拐过了倒明胡同,穿过玉簪街,那宁国府的两狮子便朝着南边耀武扬威。
这两人沿着宁国府墙根往后门走,林瑞嵩抬头见了后院方向,远远的有纸鸢在飞,料是女眷住的地方,便扯着嗓子开始喊:
“家道中落啊,卖吴道子的字画呀,米芾的真迹!”
喊得慕泠快笑出声来了,忽的后门一声作响,一个小厮探了脑袋出来嚷嚷:“公子别喊了,你们拿了家里的宝贝过来,还不是为了见小姐一面。”林瑞嵩一听,蹭得一下跑到小厮旁,嬉皮笑脸道:“那有请小哥带路。”说着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往小厮袖中送。
那小厮见银嘴巴咧到耳根去,却又仔细打量了面前这两人,却是落魄书生衣模样,便说:“两位公子这番打扮,小可便领你们园中走一遭,说是来折卖字画的。可是有一着,小姐的厢房院子可不是我们能进的,你打那院子门儿过,瞧得见瞧不见那是你们的造化了。”两人乐的忙说是。
小厮怎会想到这落魄书生二人竟一个是当今太子爷,一个是合川郡王。只道这种富家哥的钱真是好赚,便带着一前一后从后院门进去了。慕泠一路见这宁国府虽不大,却着重了假石工夫,三步便是一簇峻峭假山,似真似幻,廊檐便从这石间穿过,有着小山万重的意境。每一道弯儿都有一处别致的景,抑或狮子绣球,抑或小桥流水,比不上皇宫大气磅礴,倒也隽秀凌厉。
慕泠歪着头瞧出趣来,冷不丁带路的小厮突然向前方来人请安,蓦地一惊,与那人冰冷的眸子对上。那人约莫二十四五岁,身长八尺,玉带束发,修竹般清冽面容,着藏蓝色深衣,宽白护领。立于此,仿若肃肃松下风,高远舒畅。手中微微摇着一把湘妃竹扇,扇上题着“何处风流”四个大字,说不尽的倜傥雅致。
那小厮唤了一声沈公子,慕泠刚只觉得此人面熟得厉害,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瑞嵩见他懵在那里,怕被揭穿身份,连忙用力猛地一拉慕泠衣襟。
“他们是来卖字画的。”那小厮道。
沈公子打量了两人一番,冷笑道:“是吗?”也不多问,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便拂袖而去。
“什么臭脾气。”瑞嵩嘀咕了一句,跟慕泠吐了吐舌头。
慕泠没有接话茬,一面思索着在哪见过这个人,一面跟着往前走了几步。不出几步,突然脑海中映出七岁那年与小阳微一起,遭泼皮王九魁辱打的事情,那时便是这位沈家公子掣住泼皮,还给了他们一瓶创伤药。是了,还记得当时他衣襟金钩着的玉牌上一笔倜傥“沈”字。
在廊檐又一个弯儿处,慕泠偷偷回首再看那如竹的身影,却不期遇上那人亦回首凝望过来,一眼万年。这一瞬止不住得心跳如鼓,双颊烧透,嘴角抿出弯弯月牙,心里似沁入了高山流水一般通透光亮。
“你脸红什么?”瑞嵩突然嘴巴凑在慕泠耳边说道,慕泠却是惊得一声汗,莫不是她刚才不禁流露出的女儿情意让他瞧了去?谁料瑞嵩又低语道,“难道你也仰慕这倾城佳人不成?看,果然是步若行云,动似流水,不着粉黛却胜似万千。”
慕泠随他目光瞧去,见不远处前方院子里走出几个丫鬟簇拥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姐,肤若凝脂,面如白玉,一对巧笑倩目似水涟漪,杏黄色裙裾映着皎腕玉环。那几个丫鬟无一不是豆蔻年华纤美容貌,竟硬生生地被这柔弱姑娘比成东施无盐。
那小厮回头嬉笑道:“今儿个这锭银子可给你们俩赚足了本。”
话音刚落,却见那沈小姐蓦地站住,不出声却在打量着回廊里两位素未谋面的书生,只见那二人穿的虽是寻常家衣裳,可其中一位却配着名贵的羊脂玉珮,说是落魄书生,却稍高的那个堪比徐公,剑眉星眼,身若松鹤俊朗大气。另一个翩翩儿郎,面若冠玉,眉眼间透着温文尔雅的高贵不凡。她虽处深闺,却是识得人才,又听闻丫鬟们说起一些富家公子乔装打扮,在后院希望一近芳泽的故事,心里当下有了七八分明朗。
她遣身边一个叫杏桃的丫鬟前去问这小厮的话,听闻是折卖字画的,便要了慕泠手中的画轴打开来看。这一看她心里更是明了。米芾的字真迹本来极少,大都在皇宫里或是几个亲王有收藏,同龄的亲王子嗣中,未曾谋面的,也只有贞王家死对头孝亲王的世子与幼子,看那二人眉眼相似,怕便是了。女儿心再胜似比干,也不曾想过东宫里的太子会微服跟来瞧热闹。
那二人既然乔装改扮,她亦不好揭穿,朝着那二人之处道了个万福,便与众花眷离了此处。慕泠见她行为举止有礼有节,料是她通过字画大致知道自己与瑞嵩身份非常,心里赞叹了一声:果然是七窍玲珑的小姐。再侧脸一看,那瑞嵩已经痴痴地望着美人背影,神都回不过来。
两人既然已经见到真身,便匆匆离开了宁王府往大街热闹处过去。两人一路各自怀春,竟闲话也未曾说几句。慕泠心里惦记着那临风模样的沈二公子,想问一问瑞嵩究竟,却又担心被他取笑了,踌躇了半天才侧脸道:
“你说——”
“我说——”不料瑞嵩也肚中盘了几句话要问,两人话撞了巧,面面相觑。瑞嵩咧了咧嘴巴,示意慕泠先说。
“上回狩猎林里你说沈阮儿是那温玉公子的独女,怎又多出来了个沈二公子。”慕泠本想让瑞嵩先说,却觉得失了太子的身段,便顾左右言他,从阮儿身上先开了口。
果然瑞嵩一听阮儿名字,眉毛便上了天,欢喜直道:“罗袖轻盈初见笋,窈窈丰姿是玉仙,初见一刻我都恍惚了,果然不负传闻所言,确实是绝世美人啊。”说完,又喜滋滋地摇头晃脑往前走去了,完全没有顾得上慕泠所问之处。
慕泠恼他重色轻友,也就不再问了。两人见文殊街上陆羽茶社来了新茶,便去了二楼一处幽静的雅座品茗闲聊。
正说着学堂里的功课,忽得听闻有人朗声说道:“这策问无非写些歌功颂德、太平盛世文章,又策的什么问!”慕泠听得心头一凛,这书生说的便是几日前殿试所考策问一科,想必是洛阳子所说今年前来应试的考试。他心里好奇,便不做声挑开竹帘一角,往外看去。
见二三个书生倚窗坐着,听那说话的书生慷慨陈词,面上却是一番苦笑模样。那说话的书生着一件洗白的青衫,约莫二十出头,官话里却掺着些北地口音。
“你又不是去考进士,再是歌功颂德的文章,你我这般寒族又怎得资格去写。”坐着的一个书生叹道。
大周初始常科的科目有明经、进士、俊士、明法、明字、明算等十多种。其中明法、明算、明字等科,不为人重视,后来也便渐渐取消。到永嘉年间,便只取进士与明经两科。
明经、进士两科,考试的内容都为经义与时务,却方向大为不同。进士重策问,考对政局的看法,内容往往是从五经中取题,由考生结合时政进行阐释、申论。而明经则重帖经、墨义,考试内容便是从经传中取章节,盖掉部分字句让考生填空。帖经与墨义,只要熟读经传和注释就可中试,没有任何可以发挥的地方。
之所以这样分化,是因为只有士族子弟才能去考进士科,一般寒族子弟若想从仕,只有考明经一科。看来这几个说话的书生,都是出自寒门,根本不可能考策问。
那领头的书生摇头苦笑道,“士寒之分,将来必成大患。”
旁边交好的书生忙起身捂住他嘴,“非议朝政,被人听去了可不好。”那北地汉子却见不得这番躲躲藏藏,睚眦尽裂道:“这永嘉年间来士寒共议朝政的风气,怎地就变成这般!”
其实永嘉年间并不似明德风气开放,只不过读书人忌讳那淫靡之风,便桃僵李代,取了这个意思。
正说着,楼梯上吱嘎作响,走上来四五个士族子弟,衣着华贵。那些个坐着的寒族考生,忙起身站了起来。偏那汉子哼了一声坐了下去。那些个士族子弟看都未看他们,见雅座都满了,只能寻靠窗的另一处,待为首的那男子坐了,其余方就坐。
只听得众人谄媚道:“董公子鸿才盛德,俊采星驰,这状元之位如囊中取物,易如反掌。我等若有幸与董公子同门,实在三生有幸啊。”听来也是前来殿试的士族考生。慕泠心中盘算这董氏的来历,大约猜中七八着。
那董公子冷笑道:“蒙诸位吉言,若是侥幸,敢叼佳誉,愧赦之至。”说着谦恭的话,面上却是狂傲之气。慕泠再见那另一头北方汉子,早是额头青筋,忍而不发。他放了帘子下来,与瑞嵩道:“看来这余下二斗文才,你我不知能分了几粟。”
瑞嵩摞起袖子笑道:“让我来会会这个狂生。”
慕泠还未能来得及阻止他,就见这瑞嵩一把甩开竹帘,大步流星走出去。他心里喊了一声莽撞,倒也跟着出了雅座。
这一着,倒是与诸公结上了因缘。欲听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