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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告白 ...

  •   纠缠的打斗;有人朝他们奔跑;救护车内部的医生和吊瓶;无影灯照在脸上刺眼的光。李兆赫慢慢睁开眼睛,梦中杂乱的幻影渐渐退散,面颊下方是柔软的枕头,胸腹部贴着有些粗糙的床单。眼前是床的围栏,围栏外是关紧的窗户。窗外的天空是一片清朗的灰蓝。白天的太阳耗尽了明媚,在即将踏入傍晚的下午流露出疲惫的光。

      李兆赫稍微一动,后背立刻窜来一阵剧痛。他低低地哼了一声,嗓子异乎寻常地沙哑。手指可以动,手臂和腹部是赤|裸的,他垂眼看下去,手臂上缠着纱布,鼻子里闻到隐约的消毒水。

      原来是在医院。医院的床好硬,跟躺在安宁江边的沙地上差不多。

      想起自己不堪一击的身体,李兆赫只有苦笑。后背的伤口火辣辣的痛。没挨过打,还以为自己无坚不摧,至少对打几个回合不是问题。然而赵德阳捅的两刀差点让他当场报废。原来被刀刺伤痛得他站都站不住,只能倒在地上,看黄义铖赤手空拳地对抗赵德阳。

      倒在地上后,记忆开始模糊。只记得他们一会儿跑到东,一会儿跑到西。一会儿后来了很多人,形成混乱的多方对打。救护车鸣笛的声音穿破早上的寂静,几个人把他抬到救护车里。他不记得有没有人抓到赵德阳。

      他尽量不拉伸伤口,缓慢地换了一个方向,另外一张病床上没有患者。约等于置身于单间病房。李兆赫抬起头,慢慢地伸长手臂,按了床头的呼叫铃。一阵远比想象中悠扬的乐曲响起,片刻后,一个护士推开门,看到他,很高兴地说:“2005号房的患者醒了。”

      “有人在吗?”李兆赫虚弱地问。

      护士一怔:“我就在啊。”

      “我的朋友。”李兆赫纠正她,“有我的认识人在吗?”

      “噢,你说家属!”护士恍然大悟,“有一位家属送你过来,但他有事先走了。我可以帮你联系他。”

      “麻烦你。”李兆赫艰涩地说。但他不知道自己的手机在什么地方。护士帮他在床头的柜子里找,又在旁边的柜子里找,没有找到,咋一咋舌:“都没有啊。怎么回事,是不是被人拿走了?我联系送你来的那个人。你在这等着吧。”

      李兆赫又谢了她,注视着她离开了病房。

      他不知道自己又睡过去。但他知道他在做梦。他坐在大姐的副驾驶上,车身颠簸,他知道这条路通往月亮城,但是路况和老城区的灰暗土路一模一样。在梦里,他知道,他们要去看住在月亮城的大哥。

      大姐在月亮城小区外停车,李兆赫回头,惊讶地发现后座上多了两个人。

      “说再见。”大姐说。

      那两个人朝他笑着,李兆赫向他们犹豫地挥手。两人相视一笑,朝他大方地说了再见,是青春期刚刚变声的公鸭嗓。右边那个男孩非常漂亮,他知道那是哥哥的小初恋柯希。

      随着柯希转头的动作,一条项链在他脖颈间晃动,他向外推开奔驰的车门,首先下车;另一个眉目不清的男孩蹭到柯希的座位上,一手扶着车门,说:“谢谢你。我们走啦。”

      在梦里,他知道那个男孩是赵锦程。

      “不客气。”

      本应该是大姐说话,但是驾驶座传来的声音却是黄义铖。等男孩也从那一侧下车,黄义铖对李兆赫说:“我带你去个有趣的地方。”

      “什么有趣的地方?”

      黄义铖轻声笑着,发动了车辆。李兆赫发现他们在夜间的安宁飞驰。路边的霓虹灯和路灯向后退去。梦里没有红灯,没有堵车,他们沿着笔直繁华的东茂大街一路前行。他甚至能感到从车窗吹进来的夜风。

      “去画画。”黄义铖说,“你不是最喜欢画城市俯瞰的夜景吗?”

      肩膀上有冰冷的触感。李兆赫猛地睁开眼睛。他仍然趴在医院的床上,病床前站着一个穿黑裙子的女人。是大姐,几乎面无表情地低头看着他。

      “感觉怎么样啊?”她不咸不淡地问。

      “疼。”李兆赫说。

      大姐转身过去,将病房门利落地锁上,转身在空病床上坐了,短暂地垂着头,颈骨和肩膀几乎成了90度,她随即抬起头,将垂落的头发拂开,对李兆赫说:“我刚问医生了。他说,在这住一晚也可以,现在出院也可以。你这不是什么重伤,回家养着,下周来换药就行。”

      李兆赫怏怏闭上眼睛,问:“我哥呢。我昏迷了多长时间?”

      “你哥昨晚十二点才抢救过来。”大姐平板地说,“这是住院一部,他在住院三部。你们离得倒是挺近的。”

      “我能去看他吗?”李兆赫轻声说。

      “先管好你自己吧。”大姐不耐烦地说,“现在告诉我,昨晚怎么回事。你怎么突然就被人捅了?”

      李兆赫说话还是费力,而且他渴得要发疯。中途大姐出去弄了瓶水,又弄了个弯曲的吸管,让他扶着水瓶,从吸管里吸水喝。

      喝几口水,说几句话。李兆赫断断续续地讲述了他的经历,但他实在不知道赵德阳和黄义铖之前的事,无法记起赵德阳究竟说了什么。而大姐越听脸色越是难看,听到后来,默默点头。

      经过两人互相补充,医院留的是黄义铖的联系方式没错,但黄义铖并没有亲自送他到医院,而是直接搭乘警车前往警察局。他能接打电话,应该意味着他不会有事。然而,关于他的过去,仍然困扰着李兆赫。

      好容易讲完昨晚的经历,李兆赫艰涩地问;“大姐,你知道赵锦程的事吗?”

      大姐想了想,轻轻摇头。

      “具体的事我不知道,只知道一个大概。黄坏高中有个小对象叫赵锦程,后来这孩子死了,学业压力太大,自杀。对黄坏打击很大。他从此就有点没办法再对人认真了似的。我一直不知道赵锦程还有哥哥。他从来没跟我说。”

      看来黄义铖也有着不为人知的秘密。李兆赫笑出声,拉扯到伤口,笑到半路就痛苦地皱起眉。

      “你怎么能跑到别人刀下面去?”大姐不可思议地问,“你傻吗?看见别人拿着刀,你还不跑?”

      李兆赫且笑且呻|吟地哼了几声,说:“说的也是,下次,下次我肯定考虑考虑。”

      大姐长叹一声,站起身,说:“行。我知道了。你在这再躺一晚,我去看看黄坏现在怎么样了。明天出院。”

      “我手机呢?”李兆赫问。

      大姐一怔:“我不知道。我没拿。你没拿吗?”

      李兆赫艰难地回想着,在面包车上,他的手机就被拿走了。一直都没有还给他。最后一次看到他的手机,好像是赵德阳拿去接黄义铖……

      “大概在警察局。”李兆赫说。

      ——

      夜色降临,安宁医院的灯光再次亮起。不管什么时候,医院里都有好多人,他们从李兆赫身边匆匆走过,对他投以短暂的惊讶眼神。

      和住院一部相比,住院三部的病房更昏暗寂静一些。李兆赫在二楼导诊区问了大哥的病房号,到了三楼,再慢慢地找过去,住院三部的三楼似乎都是重症病人,就连陪护的家属都更加小心翼翼一些。

      从病房的窗口向外看,石头和水泥灰土土的,林荫路边的树没精打采,仿佛它们见多了病人,连带自己都跟着病恹恹。

      3015病房里有两个人。另一个人的脸色是医院灯光也无法背锅的蜡黄,他半躺在床上,双手枕在头下,望着天花板,仿佛对什么都不感兴趣。而哥哥闭着眼睛,躺在床上,被子一直盖到脖子下面。

      这两个人对李兆赫进来一事都没有做出任何反应。李兆赫小心地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不让年久失修的椅子发出吱吱格格的声音。

      他想不起来上次注视哥哥的脸是什么时候,此刻的注视像一种细节的加载和更新。

      原来哥哥现在是这个样子。他好憔悴,不再少年意气,鬓边有了一两根白发。哥哥和黄义铖的年纪差不多,顶多上下相差一两岁。论外表,哥哥实在比黄义铖好看,然而黄义铖比他更像一个年轻人。

      仿佛是为了回应他的注视,哥哥缓缓睁开眼睛,目光从模糊到清晰,定格在李兆赫脸上,嘴角缓缓露出一个笑容。

      “啊,兆赫。”他嘶哑地说,声音里多了点疑惑,“你怎么了?怎么也穿着病号服?”

      李兆赫一张嘴,声音先于意识哽咽了。

      “你为什么要自杀?”

      哥哥淡淡笑了,移动视线,打量天花板,墙壁,床头的仪器,又尝试着抬手,被子上轻微地鼓起一个小包,又静静平息。看他惬意的样子,仿佛在体验潜水时佩戴的装备。李兆赫深吸一口气,问:“这次又是为了什么?是大姐推你的吗?”

      “不是。”大哥含笑回答,“先说你,再说我。你不是为了逗我才换这么一身衣服的吧?”

      “不是。”李兆赫说,“我被人捅了几刀。”

      大哥一惊,问:“怎么回事?什么时候的事?”

      “就今天早晨。”李兆赫回答。他实在不愿意再说这件事,转移了话题:“哥,柯希没跟你一起回来,是不是因为他已经死了?”

      大哥的眼神闪动着,像是眼睛深处有一盏走马灯。李兆赫凝视着他的眼睛,直到那双眼睛再也不能躲避真实的答案。大哥迎着他的目光,干涸的眼睛渐渐湿润,轻轻点了点头。

      大哥的嘴唇满是干涸的细纹。但他的状况不能直接喝水。李兆赫按照护士的嘱托,用棉签蘸着水,点在大哥的嘴唇上。大哥伸出舌头,努力地舔舐嘴唇上的水。后背的刀伤又开始火辣辣的疼痛,李兆赫看着水平面几乎没有下降的水杯,想起曾经在网上看到的一些帖子,关于和别人相处是如何身心俱疲。

      他看过好多这样的帖子,但他当时只是看了个乐,对帖子里描述的内容没有任何印象;现在才发现,每个人的心里都埋藏着过去的伤痛,而他只是看到伤痛,却没有注意到伤痛带来的扭曲。

      大哥说的是对的,他一直在装作完美小孩,空自忙得团团转,却一筹莫展。

      有太多想问的问题,却得不到对应的答案。有太多想要传达的情绪,却没有可以放置的空间。

      大哥没问他怎么知道,他也没有说。见过失去挚爱的人,便能在同样的伤口上,识别出空洞的气息。

      “对不起。”

      李兆赫抬起眼睛,大哥注视着病床对面,似乎是在跟他说话,又似乎是在跟自己交谈。

      “没关系。”李兆赫说,同时发现自己确实觉得没有关系。

      哥哥稍微移动身体,转换角度,以便更好地看着他。然而他的眼睛穿过了李兆赫的脸,望着他身后的窗户,慢慢地说。

      “兆赫啊,我是个没有勇气的人。失败者。而我一直不肯承认。如果我早点明白自己,或许我可以带着柯希重新开始;或者不依赖王嘉译;或者更早,对家里的态度不是空洞的抵触。当然我没有后悔遇见过柯希,我只是后悔自己伤害他。”

      隔着被子,李兆赫握住了哥哥的手,在他手背上轻轻拍了拍。

      大哥看着他,眼神中流露出一点点感激。

      “你找到我的那天早上,我本打算在衣柜里上吊,可是我害怕,不敢真的去死。看到你,我觉得被拯救了,可是被拯救,就会对不起柯希。于是我想,如果我的弟弟都亲口叫我去死的话,我大概就不会再有留恋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李兆赫轻声说,“我永远不会希望你去死的。”

      大哥浅浅地笑了。

      “是啊,我知道。你是我唯一的弟弟。我说了那么多话,才把你这句话挤出来。是我对你不好。就连死都要利用你。就连最亲爱的弟弟都希望我死,我还活着干什么。”

      李兆赫摇着头,大哥安抚地朝他笑笑,低声说:“我现在不想死了。死过一次,心态是不一样的。你放心,我不会再这样了。”

      大哥的神态又有改变。李兆赫不知道是好的改变,还是不好的改变。十月的夜风从窗户的缝隙吹进来,单薄的病号服犹如一张薄纸瑟瑟发抖。哥哥朝他张开一点被子,说:“进来啊。”

      仿佛又回到了小学时兄弟两人挤在一张床上的时光。李兆赫笨拙地钻进去,尽量不拉伸到后背的刀口。床很小,两个成年男性挤在上面,几乎没有转身的空隙。大约护士看见了会狂骂他们一番。

      哥哥的肩膀很陌生,和他想象了许多年的亲近并不一样。不像是依偎在从小一起长大的哥哥身上,反而像依偎在一个陌生人的怀抱里。哥哥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更让他感到隐约的不适。这不是他熟悉的怀抱,也不是他熟悉的声音。

      “你的伤又是怎么回事。”

      李兆赫稍微抬起头,看了一眼大哥。这个角度的大哥仿佛一个陌生人。

      他迟钝地意识到,什么东西已经开始改变。仿佛置身于全透明的旋转门中,大门悄悄旋转,出口不知不觉朝向另外一边。

      “没什么。”李兆赫轻松地说,“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哥,你累不累,咱们休息一会儿吧。”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6章 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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