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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中篇第2章 ...

  •   03

      电子厂里的日子乏味又单调,王圣楠被分配在了第13产线上,负责检测笔记本电脑显示屏的瑕疵。和线上所有的员工一样,每过一个月,她就会轮换一回白班和夜班。

      王圣楠所在的产线上总共有10个人,都是从外地来的大姑娘、小媳妇儿。她们口音不一,有四川的,有湖南的,有贵州的……其中最小的那个实际年龄才15岁半,叫王丽丽,是被职校的老师送来“实习”的,尽管她学的是幼师专业。13线的主管则是一个胖胖的叫马丹的二三十岁的大姐,嗓音粗厚,脾气阴晴不定,吼人时更是能拿出来驱魂散魄的气势。在以后的岁月里,王圣楠再也没忘记过了不得的马丹。

      在足够不开放的生存环境里,人性是最不该去直视的东西——犹如临岸望水,不知深浅。为了生存下去,最底层的人很难不变成两足直立行走的"行尸走肉"、又温驯又听话;而为了活得更好,但凡手里稍有一点权力的人,也很难抗拒随意挥舞藤条时的快感,他们大多也会变成两足直立行走的——人形生物。

      在10个组员的生产线上,每个员工每天的绩效是要至少检验800块显示屏,但上面给整条线一天配下来的产能却总难超过8000块、甚至不到7000块、6000块。这就导致了同一条线上的"家人"们必须昼夜不息地埋头垂颈,为"800"这个数字拼命狂奔,乃至互相争夺、撕咬;产线和产线间的较量更是如同扭缠在一起的乌云、闪电,把这个不见天日、日日恒温的车间,变得更加地高效化、机械化,也更无人情味儿——在这个密闭的环境里,有什么用!

      除了吃饭的时间,每个基层员工都要将屁股紧紧粘在板凳上,即便憋着屎和尿,也要撑到产能达标、收工的铃响。

      她们还得就着离头顶不到20公分远的8根并列的白炽灯管,在刺目的亮光下将显示屏的每一条边棱对准光线,去探究里面的裂痕、亮点、刮痕等二十余种瑕疵,而后将它们分类:或是放在左手边摞起上交、等待检验部门的人员抽查,或是标记上问题符号然后塞到桌下的抽屉里专门上报。期间每个员工都要在验好的屏幕上用记号笔记上自己的工号。

      在这里没有人关心这些女孩儿或妇女的眼睛、脊椎,甚至身心健康。即便有的人干不到两年就因为强光和过度用眼而永远离开这个地方。产能才是生命!它既关系着主管的奖金和职位能否上升,也决定着底层的员工能否得到加班的权利,毕竟来这个工厂的普通人们,哪个不是靠加班费才能挣到更多的钱!那些因为身体原因或反抗心理而离开的人,在这个厂子里从不会得到任何挽留、也留不下任何痕迹。工蜂的职责就是采来蜜,采不了蜜的蜂如同让人嫌恶的蛆虫,何必自找屈辱!退一万步讲,即便原有的工蜂跑了七七八八,也还会有更多听话、懂事的蜂涌入蜂巢。

      王圣楠太实诚了!最开始时,她总是牢记培训时学到的步骤:将显示屏立在两掌之间,在刺目的亮光下,上、下、左、右、正、反,轮次转换着显示屏的每一条边棱和每一个角度,去仔细地核查显示屏是否有质量问题。只是这样严格地按照操作流程走下来的话,一天下来是绝对看不了800块显示屏的,哪怕好心的王丽丽总会偷偷将自己超过800的零头加在她的产能数量记录表上。

      所以在前两个月的时候,王圣楠就常常因为产能不达标,而频频被马丹主管“借”给其他人手短缺的产线随便用——借出去的人当然不会被统计进产线的总产能中。

      王圣楠有时会被发配去整理凌乱的配件室,有时则是被调去清扫库房。对她而言,最严重的惩罚却是因此被勒令准时下班,而不能参与加班。结果是她既挣不到钱,还会沦为生产线上的最底层,失去作为一个人应得到的尊重和应有的尊严,以至于动辄便被马丹主管和她手下亲近的几个妇女无端呵斥、嘲笑与使唤。

      在这个全封闭的钢筋水泥铸成的巨大楼房里,每一个人都从头到脚、从手指到鼻子,被工装包裹得严严实实,仅仅露出一双眼睛。身体被无限封闭,人性也会被无限地放大,不管是趋向对光明的渴望,还是咬着牙狞笑着走向另外一个极端。

      就像马丹和周边每一条生产线的主管们,她们总是在每天上下工前的小会上,向大家热烈地呼喊“家人们”,然而谁心里都明白,大家绝无可能成为彼此的“家人”——同吃一锅饭和争同一锅饭,能一样么!

      更让王圣楠想不通的是,那些抱着"体验生活"、"挣点零花钱"的大学生们是有多天真,为什么总是在寒暑假,潮水一般涌向紧紧扣在大地上的厂房内。这种体验有什么意义?只干一个月的短期工,除掉吃、花到底能落到兜里多少钱?真的值吗?

      尤其是被分配到相邻第14产线的大学生,王圣楠总会为他们担忧:唉!

      14线的主管名叫申晶。王圣楠从来不知道她真正的样子,只会认她露出来的双眼。她的个头高高瘦瘦,每天声嘶力竭地把口号喊得最响的是她,脾气最变幻无常的也是她。

      一天夜班下班时,所有产线上的人员照常去走廊上集合。申晶主管也照例背着双手、站得笔直,对一天的工作进行总结:高声辱骂、呵斥手下的每一个员工,为她们做的每一件没能让她满意的、头发掉了般的小事。

      就在大家陆续散会的时候,14产线的小队里却突然传来了一声刺耳的尖叫声和随后玻璃摔在地上碎裂的声音。原来是14产线上交的显示屏被抽查出来其中一块有裂痕。申晶主管因此在抽检组受了批评,自然就要揪出线上的罪魁祸首——工号为0817的河北小姑娘陈沫,一个来打寒假工的大学生。

      申晶实在是太愤怒了!她的自尊心不容自己受到一星半点儿的委屈,不容自己丢了一星半点的面子!污言秽语,暴雨腥风。吼啊!骂啊!都不解气啊!只是刹那间,不知该怎么平息自己愤怒和屈辱感的申晶主管,竟然将背后捏在手中的显示屏骤然砸向了陈沫!

      原本垂着头忍受暴风疾雨般辱骂的陈沫,硬是凭着本能急急偏了一下头,才生生躲过疾速飞来的显示屏的锋利边角。不过即便如此,她的眼角也还是被划出了一条血痕。鲜血迅速染红了包在她眼边的白色工装上,像在她耳边别了一朵小红花。

      车间过道上的所有人都转过头望向14号线,却无一人上前、无一人说句什么。在下工铃响起的时候,大家都如常兴奋地各自散去,涌向车间外的更衣区,迅速脱下工装;而后刷卡下班,再飞奔向停在厂区大院的每一辆大巴,乘车回到位于二十里外边远郊区的员工宿舍。有什么关系?跟每一个麻木的灵魂都没有关系,大家都是这个工厂里小心求生的蚂蚁。谁都会被轻易捏在手指间、踩在脚底下。

      王圣楠也被吓坏了,她想不到的是申晶主管竟然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去公然伤害另一个小女生。她原以为马丹主管已经是性格顶暴躁的领导了,可想想自己从前遇到这样的事时,马丹主管也只是大吼自己一顿:“蠢货!你是不是没长眼……”她日后才会明白,向来女人承受的为难,大多还是来源于女人。

      第二天的早上,车间里依然重复着过去的每一天,而申晶也照样扯着嗓子在呼喊:“家人们,今天我们也要做最强、最棒、最优秀的人!”只不过眼角贴着创可贴的陈沫此后都被发配去了仓库帮助打扫卫生、收拾车间内的垃圾。

      虽然每天都承受着许多精神压力,但王圣楠还是很快就适应了在这个工厂的生活,甚至在她离开时还重了十几斤。江南的水土养人,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但不管怎么说王圣楠确实对工厂里的伙食感到很知足:一般早饭是白粥和咸菜,中午或半夜的正餐则有菜有肉,米饭更是管够。而且大厨子们的厨艺确实拿得出手,即便是供应千百人的大锅饭,他们也将味道拿捏得不错,至少很合王圣楠这个来自北方的小女工的胃口。只是,在王丽丽实习半年返校后,她就再也没了朋友,此后便将沉默渐渐刻进了骨子里。

      王圣楠是在18岁的年根前离开了小工厂,一方面是她的眼睛确实再也撑不住了,另一方面则是大姨家的幼儿园也实在缺人。于是在表妹陈一楠的鼓动和大姨的游说下,王全福终于同意让王圣楠回来当个幼儿园老师试试,他认为这样会比厂区的打工妹更有说亲优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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