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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01

      “呜呜……呜……”寂静的深夜里,女人的低泣声在这不足15平的出租屋里让人听得一阵心惊。彭雷不耐烦地睁开眼睛,看到一团黑影窝在床脚伴随着压抑的哭泣声在抖动,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而后不耐烦地说道:“你又干嘛呢?我还得早起去干活儿呢!”说话间他并不起身,而是一手捏开了床头的台灯,一手蜷放在眼睛上,挡着刺眼的灯光。

      于是这“黑影”就化成了一个穿着睡衣的女人,她拨开蓬乱的长发,露出了十分清秀的面容,接着便狠擤了一大把鼻涕,呜咽道:“我想儿子了……老公,我想回家看看咱的儿子……”说到最后她已经泣不成声,捂着嘴哀嚎了起来,而眼泪不断地从她闭着的眼睛里涌出来,让人看着十分不忍。

      彭雷闷叹了一声,无奈地坐了起来,一双疲惫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呆呆地看了女人一会儿,终于还是起身爬到床脚一把搂紧了自己的妻子,给了冰凉的她一个还算温热的怀抱。

      彭雷的妻子叫王圣楠,今年27岁,生过孩子没多久就跟着老公来到了昆山,一面照顾在机械厂干体力活、劳碌又辛苦的老公,一面在出租屋附近的电子厂里打工,挣些日常花销的零钱。日子一天天过去,涨奶的痛早已消失,可王圣楠对幼子的思念之情却愈发浓烈,时不时就要大哭一遭。

      彭雷原来还会对妻子感到十分愧疚、耐心地哄一哄,可时间长了他便麻木了。生活就像他每天操纵的巨大模具压制机器,张着大嘴等待噬血的机会,让他不得不时时刻刻紧盯着,一分一秒也不能放松,要不然就会被压得头破血流,甚至万劫不复。而承受不了任何一种后果的男人,也只能拼命咬着牙撑下去。至于那点儿与王圣楠相识的美好回忆,也被他那颗已经麻木的心渐渐给吞噬尽了。而他还没有意识到的是,他的妻子王圣楠,正在一点一点走向人生的崩溃。

      02

      日子怎么越过越黑暗了?放在十五年前的时候,王圣楠也是无论如何想象不到自己今日竟会走到这般处境的。

      那时她还是一个对未来充满大胆幻想的少女,虽然十二年来她去过的最远的地方就是县城,而且刚以全镇小升初考试第二名的成绩进了镇上最好的中学贾耳河一中,还被分到了七(1)班——据说是学校给配备了最好师资的两个重点班的其中之一。

      王圣楠还记得开学报到的那天早上,天阴沉沉的,小学校长专门翻过了两座坡从五里外的学校赶来送自己。校长也是王圣楠五年级的数学老师,一向不苟言笑的他那时不无得意地对王圣楠的父亲王全福感叹道:“圣楠今年给我们学校争了大光,厉害呀!”

      王全福当然也很骄傲,赶紧附和着:“都是校长带得好!都是老师教得好!是不是啊圣楠?”

      王圣楠本就很腼腆,听到校长和父亲的话,只是低头抿着嘴笑。

      校长自然知道自己的学生是什么脾性,他笑呵呵地拍了拍王圣楠的头,接着说道:“圣楠是个很有上进心的孩子,只是上了中学后,要学的课程多了,压力也会变大些,可要拿出你原来学习的劲儿,千万不能懈怠啊!”

      王圣楠听后用力点了点头,此时她的心中还对全新的初中生活充满了憧憬和向往,因为这所乡村中学正是此时的她走出四面连绵山坡、走向外面世界的唯一跳板。

      那时候贾耳河一中的学生必须自带桌凳到学校,王圣楠也不例外。可令王圣楠意想不到的是,当她和同村的小伙伴王感庆一同费力地挪着木桌凳进入教室的时候,嘈杂的教室忽然安静了下来,许多陌生的眼睛紧紧盯着她的面孔,露出了惊讶的目光。王圣楠不知何故,小脸一下子涨红了。

      羞涩的她低下头来把桌凳往歪扭得不成样子的过道上继续推,最后终于在教室的第五排靠墙处寻到了两个空位,然后低声喊着王感庆过来,两人这才算安置好了自己在新集体中的位置。而教室里也终于渐渐恢复了刚才的热闹,毕竟大家对新的生活和身边新的同学都好奇不已,忙着互相打听。

      坐在王圣楠左边的小姑娘显然是个活泼爽快的主儿,后来王圣楠才知道她叫何椿熙,此时笑意盈盈的她大方地向王圣楠打了招呼后便紧跟着向对方求证:“你别是班主任的妹妹吧?!天呐,你们俩长得实在是太像啦!”这么一说,前两排的同学也都扭过头来看着王圣楠,灼灼的目光让人看不透到底是什么意思。

      王圣楠这才知道原来班主任刚才已经来过教室了,可大家为什么都以为自己和班主任是姊妹呢?这么多年来,她并不知道家族里有谁在这个学校任职。想来想去,她觉得自己大概和这个班主任有着不一样的缘分。

      03

      新生报道的第一天,通常学校给安排的都是自习课。由于没有课上也没有书看,时间就会过得很慢。不过到了半上午的时候,外面开始下起雨来,且雨势渐大,坐在三楼的七(1)班的新生们,听着瓢泼大雨砸在楼下的地砖上“哗啦啦、哗啦啦”,心情无不激动起来——许多人来报到的时候没有带雨具,且升学报道的第一天并不住校,所以大家都很担心如何去吃午饭、如何回家,便叽叽喳喳讨论起来,教室里乱成了一团。

      就在这时,一个身材高挑的年轻女人走进了教室。她径直走上了讲台后直接转身将自己的名字“邵椿南”三个大字写在黑板上,这才开始正式向大家介绍起自己:“我是你们的班主任邵椿南,教你们英语。现在开始点名”。她似乎是个性格干脆的人,并不肯多说一句话。而教室里挤坐一起的近九十个孩子,此时似乎也感受到了一阵强大的气场凌厉地袭来,立即默契地安静了下来。

      王圣楠在讲台下呆呆地望着这个大家眼中自己的“姐姐”,她个头一般,留着栗色的时髦短发,鼻梁高挺,杏眼盈盈,嘴上似乎总是带着笑意,可并不让人觉得她心情愉悦。再跟自己对比起来:两人都是短头发、高鼻梁、大眼睛、瓜子脸、白皮肤……只是王圣楠依然看不出来自己哪里跟对方相像。

      这么想着的时候,王圣楠看到邵椿南的眼神突然投向了自己,她的心里一阵紧张,急忙低下了头。只听讲台上的邵椿南突然介绍起了班级情况:“在这里提醒一下,咱们班也有家境十分贫穷的学生,能跟你们一起来读书很不容易,大家以后要多照顾一下。”说着她竟点了王圣楠的名字,让王圣楠在自己的座位上站起来。

      王圣楠手按着破旧的桌面,抬头望了望远处的邵老师,看到她那带着笑意的双眸瞥了一眼自己后,又转过头继续正对着教室里九十多位新同学说道:“比如王圣楠,你们升学考试时的全乡第二名,”教室里传出了一阵低呼声,“家里穷得叮当响,连上学用的自行车都给她买不起,听说今天她还是搭着同村人的车过来的……还有课桌和板凳,也是别人可怜她、送的一套不要了的……”

      四面八方的目光都在紧紧盯着自己,温度各异的目光瞬间连成了一张巨网,王圣楠感觉自己的头变得越来越沉,几乎垂到了胸口上。她紧紧按住了自己的桌子,凹凸不平的桌面上新贴的风景画渐渐变得模糊起来。家里有多穷,她怎么会不清楚。别说没有一辆能让自己到二十多里外上学用的自行车,家里连三百多块钱的学费都难凑出来,还好自己升学考试的成绩够优秀,学校免除了这学期的学费;更好的是今天早上有王感庆主动邀请自己乘坐他父亲王来德的三轮车,让其拉着二人的桌凳一起入了学。

      多年来在穷窝里挣扎,王圣楠自觉“穷酸”两个字就粘在自己的旧衣短衫上、刻在营养不良的脸上,任谁一眼都能看得分明,投来或嫌弃或可怜的目光。时间长了,她认为自己早已习惯了不去在意别人的看法。可今日今时,在这个教室里九十多双陌生眼睛的注视下,她的胸膛里又涌起了极其沉重和憋闷的感觉,恨不得立刻冲出这幢灰旧的笑意狰狞的大楼。

      好在一声炸雷打断了邵椿南的细致描述,伴随着几个坐在窗户边的女生的尖叫,教室里的十几根白炽灯管闪了几闪便熄灭了。学校停电了!邵班主任只好简单安抚一下同学们,随后急忙到办公室去确认接下来的日程安排了。

      同学们的目光终于散了去。王圣楠颓然地坐了下来,像丢了魂儿一样,趴在桌子上久久不出声,直到二十多分钟后班主任回教室通知大家临时放假半天、王感庆喊着自己一起回家,她才抬起头来。窗外雷声轰隆隆地不愿停息,雨下得越来越大,王圣楠把文具盒和笔记本都锁在了抽屉里后,起身垂着头和王感庆一起离开了教室。

      04

      不过也幸好因为刚才突然而至的大雨,此前忙着和熟人唠嗑儿的王来德没有走得掉,而是坐在教学楼旁边的食堂门廊下避雨歇息。

      看到三楼的七年级新生一同涌下教学楼来,王来德把嘴边叼着的烟扔到了雨地里,站起身走到了正对着楼道口的柏油路旁,远远望到了儿子,就大喊着向他招手。于是王感庆和父亲一起,带着王圣楠小跑着奔向自家三轮车停靠的地方。随后,王来德从车座下抽出了卷成一团的塑料布,甩开后递给了儿子,让他和王圣楠坐在后车厢里后,自己则眯着眼睛顶着紧密的雨帘开起了车。

      回家的路有二十多里,王感庆和王圣楠一起头顶着那块不大的塑料布,两人都不说话,只有无忧无虑的雨点接连砸在他们的头顶上,“嗒嗒嗒嗒”个没完没了。

      刚才在教室里的时候,王感庆就注意到了王圣楠心情的起伏变化,此刻他的心情随着父亲的车在山坡间爬上又落下,也难平静。旁边沉默的少女凉如秋雨,他便也望着雨幕下快速变换的田地和树木,不发一言。

      王感庆和王圣楠是前后邻居,虽然同姓但并不是本家,且他比王圣楠还高了两个辈分,但是因为两人都爱看书,所以从小便玩在一起。不过这个平日里嬉皮笑脸、爱讲些玩笑话的男生,实则心思极细腻沉稳,且在邻居王圣楠家的起起落落里,他很早就悟得了这斑驳人生的一个本质,那就是世事无常。

      王圣楠家的祖上是在镇上开染坊的,财多地广,不过在王圣楠爷爷还很年轻时就被“打倒”了。又因为他们老王家人丁稀少,家族里唯一的男丁——王圣楠的爷爷,又老实地过了头,以至于家道很快便彻底败落,且到王圣楠父亲王全福这辈时还成了独门独户。在家族林立的村子里,爷俩儿几十年来守着几亩薄田艰难度日,受尽了欺负。所以出人头地成了王全福一辈子的执念。虽然他的确在娶妻后做成了生意风光了一段时间,一度成为十里八乡内人尽皆知的“大款儿”,但很快又被时代的浪潮打趴下,迅速没落了下去。以至于很多年以后,王全福还放不下当年破产的心结。因为他发现在这个极势力的村子里,处于底层的人最可怕的不是一辈子站不起来,而是努力地站起来后又被生活打回原形、得去咀嚼卷土重来的更加猛烈的冷眼与嘲讽。

      于是半辈子不得志的王全福便把出人头地的希望全都寄托在了自己多年来唯一的孩子——闺女王圣楠的身上了。“我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了”“给咱家争口气”“千万不要让我失望”……这些话,他从小对王圣楠念叨了无数遍。

      尤其是在听一个患有眼疾的算命相声说王圣楠生有福相、“将来能当官儿”后,王全福更是对女儿寄予了厚望,连日后自己开着小轿车随闺女衣锦还乡、村人无不巴结讨好自己的情形,都在他脑海中上演了无数次。

      王圣楠也很争气。在王感庆的印象里,她从在学前班识了字时起,便展露出了坚韧刻苦的学习精神,并长期霸在班级第一名的位子上,是同学眼里最典型的“别人家的孩子”,没少被各家的大人夸奖过。因为两人又是前后邻居,王感庆的父母更是经常提及王圣楠的努力和聪明,这让王感庆感到自己在很多年里都活在王圣楠的阴影下。

      当然,他才不会承认自己嫉恨过这么厉害的王圣楠呢!虽然他也在父母一再恨铁不成钢的怒斥下偷偷下劲儿追赶过王圣楠,但总是挑战无果。屡败屡战后,王感庆后来终于“认了命”,偷偷宽慰自己,“第二名也挺好,男子汉大丈夫不该只看一时的考试成绩……”

      此刻感受着身旁王圣楠压抑的气息,王感庆心里不免有些担心。他从小就知道王圣楠的内心有多敏感,他不知道这开学的第一场挫败会不会成为压在王圣楠背上的又一块巨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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