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影无墨不成书》kreep

5、食童鬼（二）

　　正值入夜，月黑风高，阴云笼罩下，平安客栈的柴房里，煤油灯轻轻晃动两下，在少年盖好灯罩后，一切又安静了下来。

　　夜影心中震撼。

　　这柴房里关着的，全是小孩子！粗略估算，大约有十几个！

　　这些孩子的年龄小到两三岁，大到十来岁不等，在这矮小的柴房里靠墙坐着，但因为人数太多，柴房也不大，在围着四面墙坐满一圈后又在中间围成了第二圈。

　　但很快，夜影就发现，与其说他们是被关在这，不如说，他们更像是自己愿意待在这儿的。

　　每张小小的脸庞在看到少年的一刹那皆是露出了欣喜的表情，而且这些孩子似乎知道少年这时候会过来，都很自觉地不去坐在门的位置，反而去往另一边挤。

　　少年挂好灯，迅速把头探出去四下张望了一遍，确认没人后，又迅速地关好门，落上锁。

　　夜影看着他娴熟的动作，不禁重新开始打量起这个少年。

　　还未等他开口，少年就蹲下身，抱起了从他一进来开始便黏在他身旁的小女娃，动作轻柔地帮她理了理粘在额前不知已经多久没洗过的头发，温声道：“淼淼今天乖不乖呀？”

　　女孩看上去最大不过六七岁，两只脏兮兮的小手紧紧攥着少年的衣领，脑袋贴在他的脸颊上轻轻蹭了几下，然后才慢慢点头。

　　夜影注意到，这期间，柴房里的这些孩子看向自己的目光，是颇为警惕，且不善的。

　　显然，少年也注意到了。

　　他放下手里抱着的那个叫淼淼的女孩子，看着她落地后委屈巴巴的小脸，安抚似的摸了摸她的脑袋，轻声道：“淼淼乖，哥哥有些累了，能让哥哥先歇会吗？”

　　小姑娘的眼眶有些泛红，听少年这么说，竟愣是将快要出眶的眼泪给憋了回去，她拉了拉少年的衣角。

　　少年无奈地笑了笑，俯下|身子。

　　淼淼眨了眨眼睛，踮起脚尖，用力在他脸上亲了一口，这才跑回角落待着去了。

　　他回头看向夜影，有些不好意思地抬手搔了搔自己的脸，低声道：“抱歉，淼淼比较粘人……”

　　夜影摇了摇头，表示理解，他问：“这些孩子都是躲在你这的？”

　　少年微微一愣，似乎对夜影的敏锐感到有些意外，他低下头，然后道：“那东西专抓小孩，搞得镇里百姓人心惶惶，最后商议决定，把孩子集中起来，虽然这样也不能保证绝对安全，但总比分散开来被各个击破来的要好，主要是大人们也无能为力，最后还是孩子们自己提出要待在一块的……”

　　在少年说到一半的时候，夜影本想提议让他换个地方说这些，毕竟当着孩子的面说这些似乎有些不大合适，但他还是没有这么做。

　　因为单看这些孩子们的反应，他就明白，这些孩子们的心理承受能力，远比他想象的要强大许多。

　　少年也看出了夜影刚刚在想什么，苦笑了一下，说：“他们已经努力接受过了。”

　　……努力接受过了。

　　那就是说，并不是每个孩子都有办法在短短十几天的时间里接受自己不得不跟父母分开，不能洗澡，且随时可能会死的这件事。

　　然而这个想法本身就是可笑的，不要说孩子了，就是一个成年人，也不一定接受的了。

　　死亡对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是公平的，理应畏惧。

　　怕死并不丢人。

　　果不其然，在少年说话的期间，夜影就发现有三五个缩在墙角的孩子低低埋下了脑袋，瘦小的肩膀不住地颤动着。

　　这样的画面，任谁看见都会觉得心中不忍，夜影问：“吃的呢？你负责吗？”

　　少年点点头，道：“是我负责，一日两餐，食材是大人们送过来的，我负责煮熟，然后过来分发。”

　　两餐……

　　夜影眉心轻蹙，问道：“中晚两餐？”

　　少年点头：“嗯，可不知道为什么，平时都是赶在天黑前送食材过来，今天已经入夜了，还没人过来，我担心是不是他们路上出了什么事，万一出了事，明天怕是就要饿肚子了，老实说，我之所以找你，就是觉得你比他们都好说话，可我又怕你不信我……所以才……我想请你帮帮我，去找一下送食材的大人……”

　　少年说着，脑袋越压越低，到最后，竟是连声音都快有些听不清了。

　　是怕自己不答应吗……？

　　夜影叹了口气，解下腰间的小布包，放在铺满干草的地面上，打开，露出了一堆摞得像小山一般红艳艳的小果子。

　　“这是……红浆果……？”

　　少年咽了咽口水，显然他自己也饿坏了，相较这个年龄正常孩子的体型来说，也是偏瘦了不少。

　　“嗯。”夜影道，“能果腹，也能解渴，如果这两天没人送，先用这个对付吧，这些量应该够了，不够跟我说，我同伴那里还有。”

　　“那你怎么办？”少年语气激动，也带着关心和焦急。

　　“你在质疑猎魔人的身体素质？”夜影笑了笑，抬手轻轻拍了拍少年瘦瘦的肩膀。

　　少年低头不语，憋了半天，忽然，他伸手，从里面抓了一把红浆果递给夜影。

　　夜影看着他。

　　少年不太敢看他的眼睛，支吾道：“你……你吃一些，我……我怕里面，有……有毒……”

　　夜影顿时明白了什么。

　　他轻笑着摇了摇头，伸手拿了一颗，少年急了：“一颗不够，试不出来！”

　　夜影好笑，从那一把里面又拿了几颗，少年刚要说话，就被夜影开口堵了回去，他道：“这些就够了，谢谢你。”

　　说完，转身要走，少年回过神来，叫住了他，问道：“你去哪？”

　　夜影回头，“不是你让我帮你找人吗？”

　　少年闻言，竟是微微愣了，一时间哑在了原地。

　　只听夜影淡淡道：“其实不用这么麻烦，你跟我们任何一个人说，我们都会帮你，你甚至不用告诉我这里有这些孩子，万一我是大凶，披了人皮，你和这些孩子们怕是就完了。所以，下次别再带别人过来了，当然，也包括我在内。”

　　少年咬着嘴唇，眼眶发红。

　　“……你。”

　　夜影走到门前，才意识到自己忘了这扇门刚刚从里面落了锁，正好听到身后的少年开口，他回过头看他。

　　只听他低低道了一句：“你，还没试毒。”

　　他说完，眼角的余光心虚地扫过夜影脸上黑色的绷带。

　　轻叹口气，夜影抬手，放在自己的脸上，扣住一节绷带，轻轻往下拉，昏黄的暗光丝毫不影响黑色的绷带将他的肤色衬得白皙。

　　少年心中一震，竟是埋低了头，不敢再看了。

　　几颗果子吃下肚，拉起脸上的绷带，夜影淡淡道：“好了，可以开门了吗？”

　　少年闻言，微微一愣，抿着嘴，他走到门前，掏出钥匙。

　　“咔嗒”一声轻响，锁打开了，夜影上前，并没有马上出去，而是站在门后仔细听了一下外面的动静，然后才开门。

　　门再次合上，接着是门里面传来的落锁声。

　　柴房里，昏暗的灯光在房门的一开一关下轻轻摇曳了几下，然后恢复正常，淼淼见夜影离开，又贴了上来，她眨着眼睛，看着眼眶发红的少年有些失神地坐在地上，便学着少年安慰她的样子，抬起小手，一下一下摸着他的头发。

　　少年扯着嘴角笑了笑，说：“……淼淼长大了呢。”

　　听到少年的夸奖，她开心极了，眼睛弯成一对可爱的月牙，露出了一个无声的笑。

　　夜影的房间就在贺秋和龙七的隔壁，他一上楼，就看见贺秋在自己的房前着急上火，来回踱步。

　　“贺秋。”夜影叫了一声，“你在干嘛？”

　　“前辈！”见夜影回来，贺秋先是一愣，随后喜出望外地朝他跑了过来。

　　“夜影前辈，您没事吧？那小子有没有对你怎么样？”

　　“……”

　　“我没事，还有，对我不要用尊称，普通的叫法就可以，我没那么多讲究。”

　　对于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夜影也不是不能理解，卍字级的猎魔人暂且不说，达到独字级的猎魔人虽然不多，但也不少，而恰恰是那些独字级中的一些人，架子奇大，对于级别高低这种事也十分在意，尤其是表面的礼数。

　　夜影光是想想就很麻烦，也不懂这些人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下一秒都不知道还有没有命能活，还要图这种爽快，脑袋长在驴身上了？

　　贺秋缩了缩脖子，低低“哦”了一声，见夜影拿钥匙开了门，把身上一小袋包袱往床上一扔，就又退出来。

　　“您……你要出去吗？”难改之前的习惯，贺秋漏了嘴，但好在他机灵，及时刹了车，改了口。

　　“嗯，我去附近随便看看。”夜影道。

　　贺秋刚想说我们和你一起，就听夜影淡淡一句：“你就和龙七好好待在这里，不要乱走，若是遇上大凶，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么一说，倒让他想起下午在牌坊前那阵莫名消失的冲天魔气，他不禁在想，到底是什么东西，能让近百只大凶的魔气在一瞬间全部消失殆尽……

　　大凶是魔物的最高阶，战斗力已经很强了，如果在这之上还有更高的存在……夜影只叹这该得是个什么样的怪物……

　　但终归只是一刹而过的想法，夜影已经许久没有出来活动了，即便是他接委托接得最常的那段时期，也一直都是独来独往，不曾与人有过多的交集。

　　想要什么资料，去祭猎阁自己查便是。

　　顾不上考虑那么多。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再转念想想，如果真有更高阶的魔物，夜影也并不排斥和那样的存在交手，或许，对方能结束掉自己这条耐作的韧命也说不定呢？

　　“前……夜影。”刚转身才走没两步，贺秋的声音在身后不远处响起，他面色有些沉，咬了咬嘴唇，像是有些犹豫。

　　“我不是在为自己开脱，下午第二次过来的时候，并不是我迷路……”

　　他抬头，看向夜影，沉声道：“是路变了。”

　　夜影蹙了蹙眉，看着他，什么都没说。

　　“所以你要小心，必要的时候还是留点记号为好。”贺秋脸色不大好看，眉宇间隐隐透着忧虑。

　　“我知道了，这里就交给你们了。”说完，便下了楼，脑后束着的半长黑发随着离开的步伐，渐渐没入楼梯往下，最后消失不见。

　　……

　　走在没有一点光亮的路上，夜影抬头望去。

　　头顶上一片漆黑，连颗星星也没有。

　　自从天罚落下后，穹顶的天色变得不是灰，就是黑，要么就是漆黑中埋着月色的惨白，原本的白天不再有太阳的影子，就算放到现在，年长的老者也全然不知太阳到底长什么样，唯一的痕迹，也只是先人们留下的关于太阳的描述，和极少量的绘画。

　　讽刺的是，大概是太阳的存在给人们的感觉都过于理所应当了，故而在先人们的画作里，更多的都是花草鸟兽，民生百态，帝皇佳丽，众生芸芸，却鲜少有人将头上的太阳绘于画中，所以仅有的那些画作，在民间被发现后，百姓自觉全部将之交付于酒馆，保存在祭猎阁里了。

　　望着头顶的漆黑一片，对于经常在黑夜里混迹的夜影早已习以为常，说来也很无奈，不知道是撞邪了还是怎的，自己接的大多委托，麻烦的事情都出现在夜里，也正是因为这个，入夜之后，夜影的警惕性和敏|感性都要比白日里提高许多。

　　正想着，忽然，前方传来一阵细长断续的吱呀声，听声像是隔了很远，可仔细一听便知，这是木头板车的声音。

　　应该就是少年所说的送食材的人了。

　　顺着咿咿呀呀的声音过去，渐渐的，夜影发现，不对劲。

　　咿呀细长的声音应该是木轮滚动的声音，但他看了看脚下跟平坦二字沾不着一点边的路面，陷入了沉思，轮子在滚动，那板车在路面上推进时，滚轮和路面磕碰出的隆咚噪声应该更大才是。

　　再听这个，不仅没有一点滚轮的噪声，相反，在他发现异样停住脚步后，那个吱吱呀呀的声音，也随之一停，片刻后，又开始向他靠过来！

　　夜影盯着前方那一片黑暗，不仅不慌，反而心里松了许多。

　　如果是刚才的那段路，他可能会觉得有些头疼，但现在，两边都是田地，也没什么庄稼，对于他来说，周围空空如也是再好不过的了。

　　这样打起来，也不用顾虑太多。

　　他走到路旁，心想，既然我不过去对方也要过来，那索性就在这候着，也省的再走一段路了。

　　于是，背靠着一棵老树，夜影两手抱臂，黑色的身影和浓重的夜色几乎融为了一体。

　　吱吱呀呀的声音越来越近，夜影眯起眼，在这个不算近的距离，他看见了两团忽明忽暗的青色火焰——

　　鬼火？！

　　这个地方怎么会有鬼火？

　　夜影心下一沉，难道那些被抓走的孩子已经……

　　接这个委托前，他曾让小黑掌柜帮忙调查失踪孩子的人数、性别和年龄，小黑掌柜去查后告诉他，失踪的孩子一共有五个，男童三个，女童两个，年龄从两三岁到十来岁不等。

　　毫无规律可言。

　　重点是，到现在为止，在整个西坡子镇附近都没有发现一具疑似孩童的尸骨。

　　也不知道是不是人骨头不好吃，自魔物诞生以来，吃人从不吃骨头，无一例外，而如果没有发现尸骨，也就是说，这些孩子大概率还活着！

　　但此时出现鬼火……

　　夜影皱眉，这可并不是什么好东西，只有最近死了人才可能会有。

　　他不由心道，莫不是那只祸乱挨不住饿，已经对他们下了手……

　　但即便有此推测，夜影也并非冲动无脑，没弄清状况就冲上去打草惊蛇的事情他不会做，便耐足了性子，站在树下，一动不动等着那两团鬼火过来。

　　不一会儿，待那青色的鬼火离得更近些的时候，他才看清楚，原来鬼火不止两团，而是四团！

　　而没有看见另外两团鬼火的原因，竟是因为中间隔了一顶悬在半空的轿子？

　　鬼火抬轿！？

　　这倒是闻所未闻，见……也是第一次见……

　　夜影留了神。

　　那顶轿子十分好看，从外观判断，轿子不大，里面应该只能容得下一个人，在鬼火自带的青光映衬下，乌木色的轿梁竟显得更有质感，上面雕刻着精致细巧的花纹。

　　而整辆轿子的点睛之笔，却是那面墨绿底色的轿帘。

　　夜影的夜视能力极佳。

　　目光在那面轿帘上停了许久，上面是一株青竹，确切来说，是竹子的图案。

　　轿帘从中间一分为二，夜风吹过，帘尾随风轻摆，夜影微愣，他看见，就在那轿帘随风摆动时，那株竹子的薄叶也随之飘落，落到轿帘的下摆处，片片竹叶，落地相叠，就好像，在那张单薄的轿帘中，有着另一个世界。

　　那竹子……是活的？

　　但这不可能，纵观这五百多年，夜影从未听过会这种奇怪术法的人。

　　一块轿帘上绘的竹子是活的，听起来美哉，但这对于猎魔人来说，却并不是一件好事。

　　毕竟未知的东西，可远比已知的，要来的麻烦得多……

　　夜影依旧抱臂不动，立身倚于树下，静观其变。

　　忽然，前排的两团鬼火突然闪烁了两下，接着，就发出了幽幽的哀叹，说出来的话竟让夜影气息岔了半分，差点把自己暴露了。

　　“……鱼和熊，怎么办，我们把主人弄丢了，你们说，此等失职，主人会不会把我们揉成一团拿来烤肉……”

　　夜影：“……”鱼和熊？什么东西？

　　“我呸！阿掌，你脑子进水了？我们这样的，烤什么能熟？”

　　夜影：“……”

　　……鱼和熊……掌？

　　夜影哭笑不得，这主人，是有多不靠谱……

　　鬼火，是人死后不久所化，在天罚前很少见的，但天罚过后，鬼火开始肉眼可见的增多，多到连普通老百姓都见怪不怪了。

　　但这四团鬼火，明显是有主的，而且已经存世颇久了。

　　鬼火本身脆弱，一般情况下，如果死后心有执念，但执念又不强的人，魂魄便会陷入一种若即若离的状态，无法好好离去，这时，大多就会以鬼火的方式多在这世上逗留一段时间，然后主动或被动地消失。

　　主动即是自己想通放开执念，被动就比较惨，在人间逗留会消耗他们本就脆弱的力量，到最后，即便执念尚存，也只能任凭自己慢慢衰弱，最后变小，直到消失。

　　但如果有主就不同了。

　　鬼火们会依傍主人身上的气，维持自身的存在，但对应的，也算是把自己作为一团鬼火的“性命”交在了主人的手里，任凭差遣摆布，其凭证就是名字，主人一旦给鬼火起了名字，鬼火予了回应，那么双方的主从关系也就成立了。

　　只是迄今为止，从未有什么人会去养这种东西，毕竟投资大于回报的事情，没人会去干。

　　用气养鬼火，先不说鬼火能力有限，做什么都是半吊子，更因为人类身上的气并非取之不竭，一旦耗尽，那离死也就不远了。

　　魔物则更不会去养鬼火，因为根本养不活。

　　从性质上来说，魔物身上的是魔气，而鬼火算是魂灵的一种，身上是魂气，再者，魔物们对养“宠物”这种事并没有什么耐心，所以，这四团鬼火的主人，大概率是人。

　　夜影不禁有些好奇，若是真有这种拿命来养鬼火的人，他倒还真想见上一见。

　　只是此刻，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探，本以为这鬼火是那失踪的孩童所化，现在看来，这四团鬼火都存世已久，心下也算是松了口气。

　　觅了条路旁的小径，夜影转身，没入了夜色中。

　　夜风忽停，轻摆的轿帘也随之落定，四团鬼火忽地变亮了，在浓浓的夜色中，十分耀眼。

　　“主人，您回了。”

　　四团鬼火中，也不知是哪一团鬼火一改之前的唉声叹气，毕恭毕敬道。

　　无人回应，万籁俱寂，竟是听不见一声蛙鸟虫鸣。

　　幽青的焰苗轻微闪烁了一下，像是领了命，四团鬼火不再多言，驾着乌青色的轿子，往前飞去。

　　夜风再起，原本轿帘上不断飘落的竹叶竟是不再落了，而是随风轻摆，似乎十分享受这静谧的夜……

　　夜色更深了。

　　夜影在路上不疾不徐地走着，夜色虽沉，但他心里跟明镜似的清楚，这个地方和刚刚那片田野不同，若是要说哪里不对，却也说不出来是哪里。

　　直到他在这条路上走了许久后，才发现到底是哪里不对——

　　太|安静了！！

　　这个镇子里的建筑虽然大同小异，差别并不明显，在漆黑一片的夜里更是难以分辨，但树木的数量和路上小石子的位置告诉他，他已经在同一条路上循环走了至少三遍！

　　他走第三遍是为了确认，而当前方又出现熟悉的那几棵树时，夜影脚步微顿，轻叹口气，保险起见，他又往前走了一点，不出意外的，看见了树下一那小堆石子。

　　“……”

　　大概是自己的名字起得不好……

　　五百多年了，这是他第一次实打实地在心里认真考虑这件事，像辰风那样的聪明人才跟自己合作过一次就很敏锐地发现了这一点，这也让辰风的人生信条又多了半条——

　　绝不和猪队友搭伙合作，绝不跟夜影妹妹深夜漫步！

　　不然绝对能分分钟碰上大凶，再不济至少也得是一群祸乱……！

　　而夜影现在愁的，却是这“鬼打墙”。

　　贺秋说的没错，看来，这次的目标迎接他们的阵仗，还不小。

　　前后望了望，夜影轻叹口气，他懒得挣扎了，便就着身旁的这棵大树席地而坐。

　　两边房屋太多，也不能确认到底孰真孰假，先不说他能不能破开这迷阵，就是能，他也不会冒着伤及他人的风险只为了自己走出去。

　　客栈那边是没问题的，离开前他贴了几张红符在墙外，双重保障，加上龙七贺秋两个者字级的，八成不会有什么问题。

　　倒不如说，碰到麻烦的，是他自己……

　　看来今晚只能在这里过夜了，夜影取下身后的赤练，抱在怀中，弯下腰，席地而坐，心道：“还得谢谢出来前被那少年硬塞了几颗红浆果，不然到这时候怕是早已饿的前胸贴后背了。”

　　虽然饿也饿不死就是了……

　　正思考着有没有更加温和一点的破阵方法，夜影倚着大树，怀里搂着赤练，渐渐的，眼皮竟开始有些发沉，索性先放弃思考，先小睡一会儿再说。

　　而就在他快要入睡时，一阵轻轻的哭声，顺着冰凉的夜风一起，灌过了他的耳畔，夜影睁开眼，顿时睡意全无，不消片晌，便很快辨别出了声音传来的方向。

　　观察了一会，夜影站起身，将赤练重新背好，朝着声音的源头走去。

　　走了将近一炷香的时间，哭声却渐渐变小了，正当夜影感到疑惑时，一个白色的身影通过余光撞进了眼帘。

　　他皱了皱眉。

　　走上前一看，约莫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蓬头垢面，瘦骨嶙峋，白色的衣服被他身上的骨架顶得棱角分明，想来，也没有比皮包骨更贴切的词来形容他了。

　　而那衣服，说是白色，其实早已脏污不堪，大块大块的污浊里，还混着片片化开的血迹，此刻裹着人，正蹲缩在路旁的一片高高的野草丛中，低声啜泣着，肩膀不停的颤抖。

　　草丛里的人似乎发现了近处的动静，慢慢抬起头，看向面前这个居高临下望着自己的人。

　　少年这一眼，让夜影眉头蹙得更紧。

　　原本就没什么肉的脸上满是鲜血，顺着额角一直淌到下颚，最后落进土里。

　　“……救……我。”

　　少年眼眶里噙着泪，呆呆看着来人，眼神空洞，没有血色的干裂薄唇和声音的颤抖就足够说明他在恐惧和害怕，一张面色苍白如纸，夜色虽沉，但那苍白的颜色却是让少年的脸廓更加清晰了几分。

　　话音刚落，下一刻，他身子一歪，就这么栽倒在杂乱的草丛中。

　　“……”

　　……

　　翌日，平安客栈。

　　一大早，贺秋就过来了，礼貌性地轻轻敲了两下门，只听门里面道了一声“进”，贺秋便推门进去了。

　　要不说是第一次进女子的房间，贺秋紧张得连端着茶水的手都有点抖，然而——接下来他看到的这一幕，却差点让他把下巴连带着手中的托盘一并砸了！

　　“裸……裸裸……”

　　饶是惊成那样，也依旧稳住了手上的茶具，他一只手指着坐在桌旁背对着门口的少年，另一只手上的茶具被惊颤的手掌抖得咣咣作响。

　　“贺秋，冷静。”夜影语气平淡。

　　“这孩子昨夜晕倒在路旁，我路过看见了，也不能放着不管，就先带回来，简单给他处理一下伤口。”

　　“可是这来路……”夜影的话算是保住了贺秋手上命悬一线的茶具，至少不抖了。

　　可他忧心的是，好巧不巧被他碰见，万一是陷阱……

　　一来二去地胡乱一想，贺秋的一颗心就七上八下，怎么也好不了。

　　万一是大凶伪装的怎么办？！

　　“放心，是人。”

　　像是看出了贺秋所虑，夜影道，“大凶一张皮披不了这么久。”

　　贺秋上前，把托盘放到桌上，将信将疑道：“……你什么时候捡到的？”

　　自从夜影昨晚说了不用拘谨后，贺秋跟他说话的口吻就真的越发靠近了，夜影心里也舒坦，不如说他反而厌恶队伍里有人因为级别这种事而束手束脚，这才选择一个人独来独往。

　　试想，下一秒可能连命都没了，却还在拘谨这种没有意义的事情，不是浪费生命又是什么？

　　看了一眼坐在桌旁一直垂头不语的少年，他对贺秋道：“昨天晚上。”

　　贺秋抿着嘴，像是依旧不放心，斜眼对着少年光|裸的后背打量了半天，最后还是决定上前看一眼。

　　可当他绕到少年的面前……不得不说，如果真的有大凶愿意披着这张皮，贺秋也是很服气——

　　这也太味儿了！

　　然而当他蹲下身，抬头看见埋在蓬头乱发中的那张脸时，差点没吓得一屁|股坐到地上去！

　　踉跄着后退两步，赶忙站起身指着那少年对夜影道：“这这，这……！”

　　夜影叹道：“你来的太早，我还没来得及给他清洗呢。”

　　贺秋：“……”

　　“我来吧，毕竟你那个……男女有别，怎么说也不太好……”贺秋摸了摸鼻子，低声道。

　　夜影心里苦笑，面上却还是波澜不惊，他摇摇头：“算了，你去让小伙计准备一些流质的吃食，半个时辰后拿上来就好。”

　　贺秋也不好强求，走之前还表示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就喊他，保证随叫随到，见夜影点了头，这才转身准备出去。

　　就在这时，客栈门口响起一阵炮仗一般的炸响，贺秋关门的手僵在半空，表情也跟着滞了一瞬。

　　他声音一沉：“是祸乱！”

　　红符对不同等级的魔物有不同的效力，若是杂品碰到红符，可能不会有什么声音就化作一缕灰烟回炉重造了，祸乱就比较尴尬，红符弄不死它，它也拿红符没办法，一旦碰上，就会像死对头一样擦出动静极大的火花！

　　这也是贺秋为什么能判断出这是祸乱所为的原因。

　　夜影眸光微凛，点点头，往桌上拍了一张红符，对着坐在桌旁的少年说了一声“待在这，别乱动”后，就跟贺秋一起追了出去。

　　这声炸响把一直待在柜台里的少年伙计也一起炸了出来，夜影和贺秋下来的时候，正好看到那个少年翻了柜台就要出去。

　　“别动——！！”贺秋大喝一声，少年伙计被他这声吓得不轻，肩背猛耸了一下，苦着一张脸回过头，眼眶发红，看样子下一秒就要发飙了。

　　“你他|妈是要……”果不其然，他开骂了，甚至抡起拳头就要挥上来，贺秋眼疾手快，接了他的拳头低低道了一句：“不想死的话就给我闭嘴！”

　　少年伙计闻言一愣，在他短暂的印象里，贺秋这人说什么都像是玩笑话，甚至他整个人就是个玩笑，却从未像现在这样正经严肃过，他愣在原地，看着二人站在门口朝外面仔细观望了一下才迈出门去。

　　——什么都没有。

　　夜影在门边的缝隙里发现了那张烧焦的红符，刚刚的炸响就是由此发出的，夜影捏着那张符，看了两遍后，将符放进了衣袋，又替换了一张新的放回原位。

　　贺秋问：“怎么样，有留下什么痕迹吗？”

　　夜影摇头：“什么都没有。”

　　贺秋一脸丧地低叹一声，本以为是这抓小孩的祸乱自己送上门来了，谁想到对方跑得这么快？

　　少年伙计站在柜台边，两手贴着高高的柜台，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们二人。

　　见贺秋叹气，这才觉得应该是没事了，他看着夜影，小声问了一句：“……姐姐，是大凶吗？”

　　一阵紧张过后，看着少年伙计心有余悸的表情可怜兮兮的问他，不由觉得有些好笑，夜影走到他旁边，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安慰道：“放心，不是。”

　　如果是大凶的话，这红符也不会炸成这样了，不如说，这红符根本防不住大凶，如果刚刚真的是大凶，且不说红符不会炸得那么响，更麻烦的是，红符也拦不住，就算能起到拖延的效果，突破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少年伙计抬起头，看着夜影。

　　夜影看出来了，这是想问自己昨天晚上有没有找到给他们送食材的人，他低声看着他道：“抱歉，我什么都没找到。”

　　少年伙计闻言，眼里流露出淡淡的失落，他也明白，这是没办法的事，有不少孩子对于他们的父母来说并不是上天赠予的什么礼物，恰恰相反，现在这种世道，亲情于一些人而言，已经不是那么重要的事了。

　　简而言之，就是他们的父母不要他们了……

　　对于这种事，夜影也见了太多，多到让他已经有些麻木的程度。

　　对于父母抛弃孩子的这种事，他是嗤之以鼻的，但在这，大概率是因为只要他们还带着孩子，他们就无法走出这个镇子，如果他猜的没错，昨天下午的那场冰雹，以及之前极端突变的天气，就是为了拦住打算带着孩子逃出镇子的那些人。

　　夜影并不打算把这些告诉面前这个大孩子，他看着少年伙计，轻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说来也挺不妥的，认识了一天，连个名字都没问。

　　少年闻言，眼里闪过了一丝似有似无的光，他答道：“我叫方石，你……随你怎么叫都行……”

　　“那就小石头吧——！”

　　闻言，方石两眼一闭，一张脸不耐烦地转向贺秋，抬起脸，咬牙切齿道：“我，叫，方，石！”

　　贺秋摆了个鬼脸，一脸欠揍的表情，方石见状，剑眉一拧，捏紧拳头就要打过去。

　　“……其实挺好听的，小石头。”夜影若有所思。

　　拳头就这么停在了半空中，方石回过头，半信半疑：“……真的吗？”

　　夜影“嗯”了一声，表示肯定。

　　方石默默放下手，甩了甩手腕，一言不发，转身就往后厨去了。夜影看了一眼杵在身后不停摇头咂嘴的贺秋，无奈道：“吃食。”

　　贺秋回神，低声一句“哎呀”，然后拔腿追了上去，一边跑一边喊：“小石头，等等我呀——你夜影姐姐要吃东西！”

　　夜影：“……”

　　算了，随你们闹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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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真是粗长的一章啊……迟到的一声情人节快乐送给正在看文的小仙女们~mu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