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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夜的第一章 ...


  •   德国。柏林。1919年冬夜。伍登伯格旅馆。

      我从福子手里接过了那封也许因为战事晚了几个月甚至更久的家书。

      怀着忐忑的心打开,一字一字地读完,觉得很恍惚,这信上写的是什么?

      再一字一字地读一遍,然后我就看到我的手指带动着身体,开始止不住的抖了起来。

      心似被炸了好大的一个洞,鲜血直流,脑子里却一片白茫茫。

      一阵剧痛突如其来,我禁不住弓了脊背,捂住抽搐的胸口。

      福子在一旁焦急地唤我“少爷!少爷!这是怎么了?可是家里出事了?”

      我手抖得捏不住家书,认它如片轻薄的白绫飘落在地。

      福子急忙捡起,一脸的猜测和不敢置信,“少爷,您知道我不识字的!这信上说什么了?可是老爷和夫人......?”

      他的话断在了我们都不愿提及的那个字眼上,过了很久,我才缓过一口气,张嘴才发现声音无比喑哑,我看着福子艰难地挤出了那几个字,“他们,都去了......”

      福子瞪大的眼睛里满是惊恐,“少爷,都去了...... 是什么意思?是去哪儿了还是都......?少爷!怎可能?怎么可能?当年洋鬼子在咱京城杀人放火的时候咱都躲过去了,连庄亲王都没躲过去可是老人夫人躲过去了啊!后来,后来革命军搞刺杀的时候,老爷夫人不都转移了吗?连大总统和姓张的搞复辟,段督军攻进京城的那会儿,不也躲过去了吗?怎么就?少爷!少爷!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你说啊!”

      我只觉得讽刺和无助,用最后的力气回答他“想知道为什么?福子啊,国内早已是‘督军满地走,部长多如狗了’。还能是怎么回事?乱世中站错了队伍罢了。”

      可是,可是,为何代价会如此惨痛!国败家亡!国败家亡啊!

      我几乎是用气声去问福子了,“福子你知道吗?阿嬷额娘几个月前就走了,我都没能见上最后一面,听他们说几句遗愿,也没能让他们入土为安,我这个漂流在外的不孝子啊,现在,家里的亲人,就只剩这一位给我写这信的远亲四叔了,其他族人和家丁,全都...... 全都...... 我齐家的全族啊......”

      心揪着痛到眩晕,四肢软的无力,一股气血上涌,我跌坐在了椅子上,眼前有些迷蒙,是好久没有分泌过液体的泪腺开始运转了吗?我最后一丝意识里,是福子慌张地摇晃我,吼着什么,眼缝合上前见他跑了出去,是去帮我请医生了吧?

      然而我的晕厥没有持续太久,满溢着疼痛和悲伤的旅馆房间里,突然响起了“咚咚”的声音,是谁在敲墙吗?我勉强把自己支起,转头看向左边,墙边立着一个红木做的老书架,架上零星地放着几本德文书。声音好像是从这边传出来的,“咚咚咚”的没完,杂乱没什么章法。我的注意力被从失去至亲的剧痛中转移了一秒钟,隔壁是在做什么要敲墙?那力度之大,像是要把这书架敲倒,或者是要把这墙敲裂似的。然后,又是几声“咚咚”的声音,书架上仅放着的几本书就被敲落到了地上。

      管他们在做什么呢?我弯腰,拾起了那封家书。

      把我送出来的这几年,我其实早就有预感了,我一直在心里给自己做准备,可是再怎么铺垫,总会在一年一年的时光流逝中庆幸家里人能够在那个乱世中苟以偷生,但人的幸运终究是有限度的,眼看着一家家满清贵族的败落和消散,心里总是慌乱难安,现在,终于轮到我们齐家了......

      “砰”的一声,我的思绪又被打乱了。桌前的窗户不知被什么东西用力地拍了一下,但是又没有任何人和物出现在窗前,我有些讶异,强撑着站起身来,去看窗外,僻静的巷子里,漆黑的夜色中,什么都没有,那这玻璃是被谁拍打的,风吗?我感觉了一下,无风。夜猫吗?我探头向窗外的左右和上下巡视,没看到任何野猫野狗。它们就算溜得再快,也逃不过我的眼睛的,可是,什么都没有。

      我正想客观地分析一下接连不断的敲墙声和敲窗声时,一件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让我不得不放弃所有的客观分析,因为我注意到书桌旁边的花架子上,摆放的那盆矢车菊的花盆自己旋转了半圈!

      是的,没有任何人,没有任何外力作用的情况下,它自己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旋转了半圈!

      接连三件诡异的事让我终于意识到有什么不对,我立刻抬起那盆花,想看看花盆底下是不是有什么机关,然而除了一个木质的花架,看不出任何问题;花盆也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陶土盆;我观察花盆四周的空间,想看看有没有什么透明的线在牵动,然而查找了半天,什么也没有;抬头向上看去,也没看到什么能作用力在上面的线。

      我于是立刻去研究那扇窗,上下左右里里外外地摸索,它就是一扇普通的窗!又想到敲墙的声音,我就去扒那个书架,那个书架被定在墙上,没有后板,我去看书架后面的墙,也毫无破绽。我于是几乎立刻就跑出了旅馆,才发现,原来我这个房间是靠左侧街道的最后一间房间,根本就没有邻屋!

      所以,刚才,是谁在敲墙,敲窗,搬花盆?

      不是人和动物,不是外力的物理作用,难道是...... 鬼魂吗?

      在我心痛难当快要窒息的关键时刻,出来分散我注意力的鬼魂吗?难道,是阿妈和额娘的鬼魂来找我了?

      我不敢相信却又激动万分地冲回房间,对着虚无的空间轻声地启齿问道“阿嬷,额娘,是你们吗?你们不放心我,来看我了?”

      我以为会得到回应,然而我等了半天,什么都没有。

      我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再次响起“阿嬷,额娘,是你们吗?如果是,你们就再回应我一下好吗?再把这盆花,转动一下好吗?”

      屋内静悄悄的,我死死地盯着那盆花,可是,还是没有任何回应,仿佛我刚才经历的一切都是幻觉。

      我不死心,最后一次轻唤“阿嬷?额娘?”

      等待我的只有窗外渗进来的寒风。

      带着不可明状的诡谲与绞痛。

      我心里嘲讽了一下自己,怎可能是阿嬷和额娘?纵然他们去了,也是故土的鬼魂,怎会漂洋过海不远万里地来到这个满目疮痍的异国他乡来?

      纵使是鬼魂,那样远的距离,也会很辛苦吧?

      可是,如果不是他们的鬼魂,那会是谁的呢?是被桎梏在这个房间里无法出去的德国的鬼魂吗?它为什么要制造这些异象给我看?吓我?逗我?威胁我?伤害我?还是要帮我?还是要我帮?帮他挣扎出去吗?

      呵,我嗤笑了一声,我自己都自顾不暇了,怎么帮你?你若要害我,那就来吧,正好,这人间活着也没太大趣味了......

      当我陷入无限怅惘中的时候,福子跑回来了,正如我所预料的,并没有请到医生,这种战后的非常时期,食物,医生和药物都是紧缺得不能再紧缺了。

      福子看着我缓了过来,大舒了一口气,他把我扶坐在椅子上,眼睛还是红肿的,估计是哭过一场了,他说“少爷,对不起,我跑了一圈,一个医生都没找到,我又担心你出事,就又跑回来了,少爷,现在怎么办呢?国内现在什么情况了?还可以回国吗?”

      本来,我好不容易花了五年时间在这边把语言和两个学位读完了,好不容易弄到了船票,明天就可以启程回国了,可是却在这当口收到了四叔的家信,还是一封警告的信,我突然有了一种被命运钳住血脉的无力感,我对福子说“福子,回不去了,京城现在乱得很,还有人在四处抓我这只漏网的鱼要永绝后患。四叔说,让我再在德国避几年。半年前,家里人就托关系给我报名了军校,四叔的意思是,让我毕业后继续读军校练练本领,他说,现在的北京城,没有枪筒子和真功夫,就很难保命啊。”

      “还要读军校吗?”福子诧异地问道,“可是,少爷,我们现在手里能用的钱,...... ,您也知道,半年前,家里寄过来的生活费就断了,现在,已经,最多就够回国的口粮钱了,如果还要在这边上几年军校,哪里弄钱银啊?”

      是啊,不是早就山穷水尽了吗?奢侈的日子早就一去不复返了。

      还好,四叔留了一手,我告诉福子“家里人已经把军校的费用都提前交好了,里面也有打过招呼的国人教官照应,至于生活费,咱们可得紧着点了,我也会再想办法,只是,我进去读军校了,你怎么办?”

      福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少爷!您不用担心我!您读书的这几年,我自己不也过得好好的!我还继续做“囤积客”,我身手好,您放心,他们不会被逮到我的。”

      福子说完,我们都沉默了,陷入了各自的心事,我其实不想继续读军校了,我想直接回国,我还没有安葬祭拜我的族人,四叔也没和我透露家族灭亡的具体仇人是谁,我想回去报仇,但我也知道现在回北京城的风险,各路军阀你争我斗的,我没有护身的本事,可能连族人的坟墓都立不起来,更遑论报家仇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安静的死亡的气息中,我的肚子突然咕噜噜叫了起来,我才想起来,从中午到现在还没有吃任何东西呢。

      福子也听到了,他快速抹了一把眼泪,说道“少爷,您饿了?我出去给您弄吃的。”

      “算了,别费力了”我叫住他。我知道这个战后的国家现在想要弄到食物有多难。

      福子却说,“少爷,您放心,我一定给您弄到香肠和面包回来。”说完,就下狠心般地往外走了。

      然后,鲜血淋漓地回来,怀里藏着一块硬邦邦的面包。

      我连忙给他检查伤势,简单地止血包扎,问他“怎么了?”

      他讪讪地笑道“没什么,夜里还排长队买面包的人太多了,队伍里发生了骚乱,有一群妇女洗劫了面包坊,我也跟着抢了块,目标太明显,被警察打了,不过好在我跑得比那帮女人快。”

      他把面包珍重地从怀里拿出来递给我,我一眼就看出了那是用发霉的面粉和劣等的配料制成的。之前在学校里,我有同学吃完这种面包就吐了。但是现在,连这种面包都很难买到了。

      我本觉得难以下咽,可是我抬头就看见了福子企盼的眼,一瞬间我想到,他现在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相依为命的人了,我不能让他失望,我也要照顾好他。

      我于是艰难地吞咽下这个“我长这么大吃的最难吃”的面包。它很小,但够硬,填饱我的肚子足够了,但是我知道,福子一定是饿着的,我对他说“走,我出去和你一起觅食。”

      我于是和福子一起走到主街上。主街的夜里并不清冷,相反,人很多,大多是妇女和儿童,我看到一家卖黄油的店外排起了长长的队伍,那人数,没八百也有六百了。我知道午夜的钟声敲响之后,人会变得更多。现在的柏林居民还在用一句战时的俚语来形容这些午夜出来排队买食物的人,叫“跳波兰舞步的人”,因为他们在寒风中排队时颤抖着挪着小碎步的样子很像是在跳波兰舞。

      我实在是不想和那帮在战争中失去丈夫和儿子的女人们一起排队,我同情她们的遭遇,但我觉得自己这么高的个子站在那队伍里实在是太格格不入了,我的骄傲和自尊让我把脚步转向了背街,那里有些黑店里有“囤积客”非//法从乡下弄过来的食物,只不过价格很贵。

      我的钱都被福子管着,我不知道自己现在到底还剩多少钱了,但今晚,我就想让福子吃点好的,吃得饱一点。

      在一家卖香肠和牛奶的店门口,我停了下来,让福子自己进去给他自己买吃的。福子满脸的挣扎和拒绝,说着少爷我不太饿,吃过面包了。

      我看着他饥瘦的脸,我知道他对我的忠诚。坚持要他进去。

      就在我们两个还在推来推去的时候,巷子转角出来了几个人。好巧不巧,就是之前大学里一直看我不顺眼的那几个德国人,汉斯,雷奥他们。估计,他们也要来这里抢香肠。

      为首的那个脸色煞白长着黄斑留着日式小胡子的我简直不能太熟了,他就是那个总跟我做对的汉斯,只听他讶然之后不怀好意地笑道“呦!这不就是那个墨镜从来不摘,就特么知道在学校里耍帅的少爷‘Qi’嘛?没想到毕了业了还能在这里看见你!还以为你早就滚回你那像屎坑一样又臭又乱的故国了呢!”

      “你特么说话注意一点,你们国家现在也没好到哪儿去,否则,你丫也不用大半夜出来像狗一样闻着香肠味儿到处溜达了!”

      “你特么才是觅食的狗,哦,对了,我差点忘了,你现在已经毕业了,再也没有学校里你们满清庇护会的庇护了,我看你不顺眼很久了,就特么知道在米娅她们女生面前装绅士,衬得我们粗俗,装特么什么贵族?穷得揭不开锅了吧?否则怎么会这个点儿让我碰见?兄弟们,这回可以一雪前耻了!”

      说着他们几个人就围了上来,福子立刻挡在了我的身前,他也是会几句德文的,立刻骂了回去,“我们少爷再怎么落魄也是贵人!你们算特么什么狗东西!想动我们少爷,先过我这一关!”

      “呦,这特么还有替死鬼呢?上!”对面一声大喝就围殴了上来。

      福子拼命地护在我的身前,他是有些功夫的,要不阿嬷当年也不会让他陪我出国保护我,只是我明显注意到几个过招之后,福子就落了下风,我猜,他也许真的很久都没吃东西了,我于是也想着加入战斗,但是福子就是想方设法地护着我,不让我出手,很快,他本来就受伤的脸上出现了更多的淤青和血,我看不进去福子狰狞流血的面孔了,我抓起店门口旁边放着的写着到货通知的小黑板就砸了过去,我没打过群架,这是平生第一次揍人,没什么经验,但是他们架不住我疯了一样的气势,竟然有点落入下乘,我正得意地再一次举起板子想向汉斯砸去,就见他从怀里掏出了一把手枪。

      我怔愣的一瞬间,他拿起手枪就对准了福子的额头,邪恶地对我笑道“Qi,摘了你的墨镜!早特么想看看你到底长什么鬼样子了!不摘,你这只下人狗就一命呜呼了!”

      他竟然有枪!现在,武//器//弹//药不是被管控了吗?我正寻思着他是不是只有一把空枪没有子弹的时候,谁知福子竟然听懂了汉斯的话,额头顶上去就说道“我们少爷的眼睛是你们想看就能看的吗?别特么痴心妄想了!敢开枪你开啊!我正好变成鬼来吃你的肉喝你的血,管饱又没有警察追!”

      汉斯被福子的气势压到了,犹豫了一下,他旁边的雷奥提醒他差不多得了,别玩大了。可是汉斯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又看向我,非要摘了我的墨镜,他说道“我的要求也不高啊!你没让你跪下来求我放了你们!我就是大学这几年都有点好奇,你到底有多丑才一直戴着墨镜!摘!今天必须摘!你可能要回国了吧?错过了今天我特么可没机会了!摘还是不......?”

      谁知就在汉斯和我说话的时候,福子突然趁他注意力不集中的时候出手去抢手枪,两相争执间一个擦枪走火,一颗子弹就蹦出射到了我的肩头,我被子弹带得后退了一步,傻了眼地去看向我已经流血的肩头。

      福子怒了,扑倒了汉斯就开始掐他的脖子,汉斯身旁的雷奥立刻捡起了枪,汉斯憋红了脸喊着“开枪!”雷奥迟迟不敢动手,我意识到危险趁他犹豫就扑过去抢枪,他一个慌乱间就举枪射向我,然后,我只觉得黑暗中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大力推了我一把,我立刻倒向一旁,那颗子弹就射到了墙上,福子却一把松开汉斯向那持枪的人扑过去。

      然后,又听得“砰”的一声!

      福子的身体向后倒在了我的身前,胸口还有鲜血在随着子弹的作用力向外喷射。

      他的脑袋狠狠地砸在了地面上,后仰着头正好看到了我。

      他的目光闪烁,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一口血堵住,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完全愣住了。靠着墙头坐在地上,曲着膝,不敢去触碰他,不敢去和他说话,不敢相信刚才一瞬间发生的一幕幕,最后,我看到福子的眼泪流了出来,他似乎用尽生命最后的一丝力量吐出了嘴里的血,仰着头抽搐着对我说了最后的两句话。

      他说,“少......爷......,去...... 军校。福子来生,还......跟着你......”

      我不敢睁开眼去看他死不瞑目的眼,其他人早都吓跑了。我打着冷颤靠在阴凉的墙上,眼泪不可控制地从我的墨镜下流淌了出来,我甚至听到了自己的呜咽。

      街的那边跳波兰舞步的人还在麻木地跳着,街的这边不知是谁家拉起了小提琴曲。

      夜的第一章,毁灭,空洞,冰冷,绝望。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夜的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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