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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她们 ...

  •   她们
      一
      在夏天的最后一抹燥热被秋雨浇透的那天,小晚认识了安阳。
      谁也记不清楚那天具体是什么日子,应该是个周日,学校没上课。下午三点多吃过饭,乌蓝的天空刚被雨拧干了云彩,服服帖帖通通透透地亮着,脾气好得很。小晚家门前的荷塘里头,半残的荷叶上水珠滚来滚去,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子清冷干净的野草味道,夹着极淡的泥土腥气。
      这是最最纯粹的秋天,没有夏日炎热浓烈,充满侵略性的强势,也不是春冬里那潮潮的阴冷,秋天自有一种凉薄的清爽,大方从容。
      “一、二、三四、五……”小晚坐在堂屋的门槛上,数着在微风中不断从屋檐上坠落的水滴,心里的快乐像气球一样飘忽而轻松。是了,气球一样,五彩缤纷的,一大把地飞到了天上去。就像国庆节那天在村长老李家的电视里看到的那样。
      “死伢子,呷了饭还不去温书,莫在这里发懒筋!”姆妈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中气十足。
      “晓得啦,就去!”懒得解释自己早就把书看了两遍,反正对姆妈来说,书是看多少遍也不嫌多的。
      爬起来拍拍手,就在小晚转身的当儿,一只黄黄的小手揪住了她的衣角,几乎没把她给揪得跌倒!
      “谁呀!”火气蹭的一下冒了起来,小晚瞪着眼睛回头,却看进一双怯生生的眼睛,黑白分明,里头水汪汪的眼泪直打转儿。于是天大的脾气也消了,出口的话也软了:“干么子?”
      拽人的女孩子瘦瘦小小,土黄色的绒线衣袖口起了一圈的毛边,嗓音倒是甜甜糯糯的,“我、我叫了你好久都没应,我怕你没听见就走啦……”一句话拖三拖,黑色的眼仁受惊似的在眼眶里颤着,视线不住地往地下撇,就是不敢对上小晚的视线,“我家才搬来……明天要上学,我想借你的课本看……”说着话,头简直要低进胳肢窝去了。
      小晚看着她黑亮的发顶,不住觉得好笑:“要借书就讲呀,我又不小气!莫怕!我们一起看。”说着拉起女孩的手往自己屋里走,“我叫小晚,你叫么子名字?”
      “……安阳。”大眼睛眨了眨,女孩终于露出一个红彤彤的微笑。
      小晚十岁的时候,认识安阳。

      二
      安阳家是临村搬来的,就住在小晚家附近。听姆妈和安阳妈闲碎聊天时说搬家是为了离陇江中学近些,方便安阳的哥哥上学。换耕地时还和当地人家起了些争执,起因似乎是说本村的田要比他们原来的肥沃些,人家定要他们用大些的田地来换。安阳妈不知磨了多少嘴皮子,最后还是吃了些亏,用钱贴补了。安阳家原就不富裕,搬过来三两月内竟然连安阳的课本都买不起。
      “其实也不么子急,反正我不聪明,有课本也学不了什么的……”被小晚问起时,安阳细细说。
      “那你哥哥缺不缺课本?”小晚眯起黑溜溜的眼睛,眉头悄悄皱起来。
      安阳摇摇头。
      小晚立马炸了:“哪有这样的阿爸阿妈,你不是还在临镇读书么,只管你哥哥!”秋天里还光着的一双脚丫子蹬得床前的踏板“咚咚”直响。她家从来一视同仁,自己和哥哥读起书来还要拼成绩,谁得的“优”多谁得奖励,哪里看得惯安阳家里的做法。可是不管她怎么说,安阳也只会低头捏着衣角,呐呐的声音好像蚊子叫:“哥哥比我会念书多啦,我不行的……姆妈说要是没有钱,高中就不让我念了,回家帮她编凉席。”
      “这怎么要得!你好好念,总有他们后悔的一天!”小晚的豪情壮志一经点燃就不可收拾,成天拽着安阳温书,比自己读书还要上心三分。两人形影不离,安阳被这么推着赶着,平日里的话也多了,在学校也渐渐放了开来,不再是闷葫芦的模样。

      三
      说到念书,小学的课业哪有那么多,便是小晚一心要让安阳读出个名堂来震震家里,课本翻来覆去也就那几篇,两人早就背了个烂熟。要说乡下孩子,一天倒是总要在田里耍去半天。
      转眼就是晚稻收割的时节,学校里每天只有上午上课,下午通通放学生回家帮忙农活。上面有哥哥顶着,小晚和安阳倒很是闲了下来,免不得要琢磨些七七八八的乐子。一天下午,安阳正乖乖地在家择菜,不提防小晚从身后扑上来蒙住了眼睛:
      “呀!闹什么呢?”相处日久,安阳对小晚说话也不生分了。
      “嘘,带你去个好地方!”小晚向来神秘兮兮的,今天尤甚。脸上花花的几道不知是泥巴还是草灰,挤眉弄眼地把安阳逗得直笑。
      一路上小晚的嘴巴守得死紧,任安阳如何软磨硬泡也不说出目的地,只带着人一个劲儿地在高高低低的田埂上穿行,渐渐地走到安阳从没去过的地方了。
      十月底的田野正是最饱满的时候。一片片梯田上金黄的水稻长得正好,挤挤攘攘的,在干爽的秋风中海浪般起伏,颀长叶片摩擦发出的沙沙声响温柔地蔓延开来,将清爽的秋日包裹在一片稻香中。有的田已收割完了,一茬茬稻杆铺在褐色的泥土上,田里摞着一两个干稻草堆成的草垛,在阳光下散发着暖融融的秋意。偶尔看得到褐色斑羽的母鸡,懵懵懂懂地从草垛里伸出头来,小脑袋摇了摇又快速地缩了回去。田埂两边开了黄白的小花,一簇簇的在青草丛中点缀着,也在风中微微摇摆。
      就像安阳,小晚禁不住地想,温和又不起眼,没什么香气,却偏偏哪儿都能生长,在没什么人看着的地方开得自在。转念又想到安阳的姆妈,急火火瘦条条的妇人,走起路来有些摇摆,倒是像足了野花边上的狗尾巴草。不由“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身后跟着的安阳听见了,问起来,小晚只是越笑越厉害,捂着肚子“哎呦”直叫,匀不出气来解释。
      好不容易止住笑,小晚把自己的比方说了,只见安阳的脸一直红到了耳朵尖,噎了半晌才蹦出一句:“你莫笑我和姆妈,你才是呢,整天蹦来跳去,蚱蜢一样,”顿了顿,见小晚满不在乎的样子,跳跳脚又憋出一句,“你哥哥的头发才像狗尾巴草呢!”
      小晚的哥哥头发硬,一根根立在头上,加上这阵子农忙没去理发,脑袋可不是毛绒绒的狗尾巴一样!一想到自己哥哥的样子,小晚又笑个不住,一边出手抓住安阳挠痒痒:“学会顶嘴啦,不乖不乖!”
      “你才不乖呢!”安阳闪身躲开。
      两人就此在田埂间追着打闹,不亦乐乎。
      ×××××××××××××××××
      闹了一阵,两人走到了一处山坡下。小晚的神情忽然又神秘了起来:“闭着眼睛,我带你走。”
      安阳一只手蒙眼,一只手牵着小晚,感觉两人爬上了坡,又绕了十几步,终于停了下来。听见小晚说“睁眼”,放下手一看,立时怔住了,好一会儿才做梦似的问:“这、这是哪儿啊?”
      眼前是一条宽阔的大江,江水在午后的日头下泛出细碎的白光。从她们所在的山坡上看去,不远处的码头上泊着好几十条船,有大有小。江水流向远处时拐了个弯,浩荡的水流隐没在朦胧的群山中,不知去处。瓦蓝的天上没有一丝云彩,几只大鸟画着弧线掠过,天地间悄无声息。
      两人安静地看着这开阔的景象,一时间没有言语。直到远远传来一声悠长汽笛,小晚才回过神来,得意洋洋地问:“怎么样?不错吧?”
      安阳还沉浸在震撼里,闻言只是点点头,犹自感叹:“这是么子地方呀,我怎么都从来不晓得。”
      “这就是陇江呀,你们原来住得远,没来过也不稀奇。”没得到更惊讶的回应,小晚稍感失落,淡淡地解释。不过很快又兴奋了起来,“不过这个山坡是我发现的,从没有人来过!”说着几步跑到一边蹲下,招手叫安阳过去,“我埋了红薯,我们捡些柴火烤来吃!”
      几块方砖砌成的小灶,里头半埋着三四个红皮地瓜,看来小晚是早有准备。随便拾了些枯树枝铺在灶里,小晚又奇迹般从身后变出一盒火柴生了火,不一会儿,烤红薯的香味就渐渐在木柴燃烧的“哔啵”声中透了出来。两人坐在山坡上看着江水,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小晚,我们么子时候回去哦?”
      “吃完红薯呗,莫急,快得很。”
      “……你说,那些船都开到哪里去呀?”
      “我也不晓得,阿爸说他以前顺着江水游泳,去过青河市里。”
      “那是哪里呀?远不远?”
      “应该蛮远的……阿爸说他游了整整一天咧。对啦,我们到时候一起顺着河走,看看到底会到哪里去吧?”
      “好呀。”
      “来拉勾!”
      “嗯!”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四
      一晃五年,仲夏明晃晃的烈日中,中考也慢慢近了。青春期的少女长得快,一天一个样子,原本瘦瘦小小的安阳这两年个子蹭蹭地拔,一眨眼就高出了小晚半个头,黄黄的面色也变白净了些。男孩子一般的小晚也变了,还是清爽的短发,但长开来的眉眼顾盼之间,竟能惹得一众男生面红耳赤。只可惜个性还是大大咧咧的,没有半点江南女孩子温婉的风范。
      小晚向来最有执行力,小时候沿江探险的约定一直记到现在。她自然已经知道青河市并不那么远,只要骑一小时单车到镇里,再搭上中巴沿着尘土飞扬的国道颠上两个小时就能到。但中间的路程呢?悠长陇江的两岸有些什么风景?人们的生活又是怎样的?青河市之后呢?还能去到哪里?那么多的疑问和未知,正合她那好动好奇的胃口。她这五年间慢慢筹划着那秘密的冒险,等到中考结束就能成行。
      临近中考,小晚仗着成绩优异反而更加清闲,每天一放学就跑去安阳家督促她学习,说两人要上一样的高中。每次小晚这么说,安阳总是会红着脸叹气:“没用的,那么好的学校我怎么考得起……而且哥哥今年也要高考,要是他考上了大学,我家只能供一个人的。”
      “没试过怎么知道!别这么快泄气嘛,你要是考得比你哥好呢?我就不信你阿爸会不让你读下去!”小晚说起道理从来都是一套一套,“有时间瞎想还不如温书呢,秦始皇统一六国的顺序是什么?”
      “韩、赵、魏,楚、燕、齐……”安阳不自觉回答,回过神时好气又好笑,“你又把话岔开啦!我还没说完呢,我家供不起怎么办?”
      “一起想办法呀!我们这个暑假去做生意吧?好歹要凑出高中的学费来。”
      “说得简单!”
      “还说闲话,我问你,是谁劝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
      “董仲舒……”
      ……
      那个夏天,她们快要十五。

      五
      安阳清楚地记得那年的中考。酷暑的空气又湿又热,闷闷的让人喘不过气来。在一片沙沙的写字声中,头顶老旧的吊扇懒洋洋地转着,一圈又一圈,吱吱呀呀地响。额头上的汗水滴下来,晕开在写得密密麻麻的答卷上,那是那年的作文卷,全命题,题目叫《我的好友》。从来作文卡壳的安阳在纸上奋笔疾书,蓝黑的字迹间,小晚调皮的神情仿佛清晰可见。
      和两个女孩子挤在火车的双人座上,安阳的耳边还回荡着考试结束后小晚激动的大叫,“居然是《我的好友》!安阳,这是我这辈子写过的最好的作文!”
      低下头把脸埋在双臂中,眼泪一滴滴打在裤子上,又快速蒸发在火车燥热而拥挤的喧嚣中——是的,那也是我写过的,最好的作文。
      没等中考放榜,家里就把安阳送去了东莞打工。原本姆妈的意思是初中也不必怎么读的,反正现在初中毕业和小学毕业一样是没有文化,于找工作没什么格外的好处,将来嫁了人更不用有什么文化,越有文化越爱讲究,人家还不要呢。是安阳自己一直坚持,等到中考考完才甘心。
      同行的几个女孩子和安阳年纪相仿,都是安阳家邻村表亲的孩子,一路上嘻嘻哈哈地说着话,能出去见世面的兴奋远盖过离开家乡的惆怅。
      小晚现在在干什么呢?她一定会很生气。安阳禁不住黯然地想,这次中考,她花在自己身上的时间那么多,还总是鼓励自己,说着不要放弃。可是,有的事,不是光有信心和努力就能成的。自己其实真的不是读书的料子,学什么都格外缓慢,想来在读书上也不会有什么出息吧。或者自己现在出去闯闯,将来还有可能和小晚站在同样的地方。轻轻叹息,窗外飞速退走的家乡景色在安阳眼中渐渐模糊了,闭上眼,安阳在火车前进的单调轰鸣中沉沉睡去。

      六
      小晚难以相信安阳就这么走了。明明考完试还一起庆祝的人,第二天就坐上去广州的火车。明明是最要好的朋友,安阳要走的消息竟是一句也没向自己透露过。
      而在暴雨刚过就踩着泥泞小径跑到她家的自己,只看到一张薄薄的留信。生气愤怒伤心失望,百种滋味在心里转了个遍,还是只得小心翼翼地拆了信看:

      “小晚:
      对不起,我还是不读高中了。
      哥哥还要读书,他能考上好大学的,要用的钱很多。我能挣钱的话,也能减轻家里负担。
      我还是不合适念书,你这样帮我了,我的成绩也不怎么好。再说,姆妈和阿爸都说也不是一定要读很多书才能挣钱的,我这次去广州,到工厂做事,就可以挣钱了。舅舅说包吃包住,挣得比姆妈每天编凉席还多些。这次还有好几个人一起去,大家都是老乡,你不用担心。
      很可惜不能一起去探险了,可是广州比青河市可还要远得多呢,我这是一个人的探险。你要好好读书呀,你那么聪明,将来肯定很有出息。
      我要是放假就会回来的,到时候见!
      谢谢你!

      安阳”
      深深吸气,让雨后潮湿微凉的气息充满自己,再慢慢呼出来,小晚感觉心里的热辣辣的愤怒变得很苦。记得快毕业时老师也说过,我们每个人要走的路都很长,那么多岔道上人来人往,大家能一起走一段就是难得的缘分。听的时候只觉冠冕堂皇,矫情透了,现在却有点体会到这句话的道理。
      算了吧,算了,生活就是这样,我们没有太多选择。
      十五岁,生活说,你们应分开,走不同的路。

      七
      安阳的第一封信寄到,是两个多月之后的事了。那时安阳的哥哥已去了北方一所大学,小晚毫无悬念地进了陇江一中。夏天刚过,秋老虎烤得地面“滋滋”直响,像是要把最后一滴水也榨出来。小晚穿着一中蓝白相间的校服,打开信封时双手几乎要颤抖。三页信纸,略显幼稚的正楷,点点滴滴地讲着东莞的生活。第一次看到大片工业园区的目瞪口呆,工厂里彻夜通明的炫目灯光,严厉的工头,和善的同事,狭小但干净的住处。“这真是一片全新的地方,虽然工作不轻松,我的手艺也还不熟,可是我会努力的。”最后,安阳写到。小晚几乎可以想像她腼腆的笑容和重重点头时脑后晃动的马尾辫。她……现在过得不错吧?

      ×××××××××
      “李安阳!给我站起来!”工头的一声厉喝,把昏昏欲睡的安阳彻底惊醒了,一把推开椅子,站得笔直。
      “你看看你又在干什么!鞋底粘到脸上了吧!”尖刻的言语,却逗得整个车间都哄笑起来。
      “对不起……”安阳揪着衣角,脸色苍白如纸。
      “说对不起有什么用?原料钱从工钱扣,做不完十件就别吃饭!”狠狠瞪了安阳一眼,工头往后边走去,“要不是老冷带来的,早就把你开除了!其他人别偷懒,干不完一样的没饭吃!”
      安阳静静坐下,摇了摇头驱散睡意,重新拿起一只鞋底,粘胶,修边,再把修好轮廓的鞋底放到流水线上去。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却始终没有落下来。
      会出错,实在是因为太累了。一天工作十三个小时,不停地重复一样的动作。有时候遇上临时增加的订单,更是要没日没夜连轴转地赶工。她做事太过仔细,难免要慢一些,比别人花的时间更长,晚上休息不了,白天困了就容易走神。
      想起刚刚来到东莞的感觉。除了龙江县城没去过更大的地方,和几个姐妹站在滚滚人潮中的茫然。黑压压的人头四处涌动,各式各样的火车进站了又走,热腾腾的空气,小贩沿着车窗尖利的叫卖声……这个沿海城市的气息扑面而来,将她们淹没。
      然后就是跟着舅舅,坐着一样的中巴在平整的沥青马路上奔驰,来到厂里。不多的行李扔进宿舍,还没吃饭就被拉去听工头训话。
      “前两个月试用,包吃包住,没有工钱;录用之后每月还是包吃包住,工资五百,年终发奖金!” 别扭的普通话,工头是安徽人。
      两个月后,一起来的人中只有安阳和另一个女孩选择了留下来。送走其他人的时候,安阳又去过火车站好几次,站在人流中时已经不再紧张。她已慢慢熟悉了这个城市的味道,尽管那么别扭。
      不过三个月,家乡平静简单的生活就模糊得恍如隔世了。那一道道的梯田,成片的荷塘,阔达的陇江,想起来是都像隔了层薄纱,朦朦胧胧的看不清楚。连最熟悉的田野香气也在记忆中淡去了,真实的只有永远亮着灯的车间,宿舍狭长黑暗的走道和身上洗不去的橡胶气味。半夜收工回来,躺在宿舍冷硬的铁杆床上时,安阳习惯将自己蜷成一团,静静地对抗着黑暗。她很少这么坚持,但是独独这次,她不想后悔,不想回头。

      八
      家里出事的消息传到小晚那里时,她正在用新选好的彩色信纸给安阳回信,洋洋洒洒一大篇,写得酣畅淋漓。所以当同学气喘吁吁地跑进教室打断她的时候,她连头都不曾抬起来,
      “么子事情呀,急急忙忙的?”
      “你快去杨老师办公室,老师找你呢!”
      从老师办公室冲出来的时候,小晚的脑袋仍是蒙的。“卡车、抢道,中巴,翻车,爸爸,”,那些词在脑海中翻来滚去,却怎么也拼不出个句子来。读高三的哥哥已经等在楼道口了,一见面就把小晚紧紧地搂在怀里。两人都没说话,双手冰凉。
      学校就在县里,小晚和哥哥赶到医院时,姆妈还在赶来的路上。两人手足无措地坐在手术室外面,看着“手术中”的红灯手心出汗。
      “莫急莫急,还不晓得是什么情况,没什么好怕的……”哥哥默默念着,安慰小晚,也安慰自己。
      “请问是家属吗?”前来问话的医生手里拿着手术协议书,白大褂下摆的新鲜血迹触目惊心。而小晚一直压抑的眼泪,在哥哥签下手术协议时终于溃堤。髋骨粉碎性骨折,脊椎受损,且不说天价的医疗费用,如果爸爸瘫痪,这个家的天只怕也要塌了!
      小晚没回去上学,彩色的信纸下午便被风吹出了窗子,在扫除中被扫进了垃圾桶。

      ×××××××××××××××××
      临近年底,厂里的接的单子格外多起来。车间每天都在加班加点,原本六个小时的睡眠时间减成四个小时,同车间的姐妹们见面都挂着黑眼圈,无精打采的样子,工头的脾气反而更加暴躁。好在她做起工来熟练许多,再不会被工头提出来批评。
      可是小晚的信呢?怎么还不到。或者自己当初在信封上写错了地址,小晚不知道怎么把信寄给自己?睡觉前安阳偶尔会想,但极度的疲惫胜过一切,她总是飞快地陷入黑甜的梦境。
      领到第一笔工钱的那天,安阳去买了张电话卡。一直很少用是因为家里没有电话,总要打到村里开小卖店的林婶家,再由林婶去自家叫人。长途的电话,一分钟七毛钱,白白等去好几分钟。而且每次下工的时候都是午夜了,家里没人醒着,平时若是要打,只有趁着上厕所的空档,工头看得可紧了。可是到底还是等不住了,趁着一天稍微闲一点的时间,安阳跑出去打了电话回家:
      “喂?林嫂吗?我是安阳啊,我姆妈在家不?哎、哎,好,我等着。”
      “……姆妈?家里好不?嗯,嗯,那就好。”
      “哥哥呢?”
      “……小晚呢?”
      “……知道了。”那边妈妈早已挂了电话,安阳握着公用电话听筒却忘了把它挂回原处。
      小晚的爸爸截瘫,小晚和哥哥双双辍学!他们以后要怎么办?难道小晚要和自己一样,每天重复着这样单调的生活吗?安阳只觉得胸口发闷,呼吸困难,这种无力的感觉比那时看到姆妈塞到怀里的行李和车票更甚!
      “安阳,快回去,工头要查人了!”相熟姐妹的提醒才让安阳从情绪中挣脱出来,匆匆走回自己的位置。但那空荡荡的无力感还徘徊在四肢百骸,挥之不去。

      九
      第一年的春节,安阳没有回家。一来是车票太贵太难买,二来是厂里仍要加班,春假十五天,工资是平时的三倍。她是真的很想多挣些钱,仿佛这样才能不被命运任意摆布。从九月到二月,半年的工资安阳基本没花,攒起来有二千五百了。除了两千寄回了家,剩下的五百她悄悄留下了,想着明年回去时去小晚家看看。
      小晚始终没有和她再联系过。
      也许是太忙吧,自己也是一样的。又或者,小晚只是不愿意从自己这里感受到同情。她那么骄傲的人,倒是很可能做出这样的选择。可是……心里还是有些介意。不是好朋友吗?难道出了事情不应该一起想办法吗……
      好像能够明白小晚知道自己不告而别时的心情。能够理解,却难以释怀。

      ××××××××××××××××
      除夕夜不用做事,安阳和几个留下的工友一起坐车去了珠江看夜景。临近入海口的珠江水势宽阔,水流平缓,沿岸高楼林立,七彩炫目的霓虹映照在水面上,化作碎光点点,亦真亦幻。午夜时,江上放起了焰火,大朵大朵的,繁华热闹,同伴都兴奋得又叫又跳,安阳却只想起那么久之前的下午,清澈的陇江上泛起的细碎白光,秋天的天空湛蓝,没有一丝云彩,几只大鸟掠过天际。

      十
      安阳十九岁时,鞋厂倒闭了。那时冻住大半个南中国的冰灾刚刚过去,人们都在庆幸寒冬的离去,却没料到另一个寒冬悄然来临。
      安阳是之后上网查了资料,才知道,那年上半年,广东省有三万五千多家企业倒闭,而她所在的鞋厂,只是其中小小的一员。
      那时席卷了全球的金融危机还未全面爆发,新劳动法的施行和经济衰退的暗流已经悄无声息地搅乱了广州制造业的一池春水,让上百万漂泊在外的人失了依靠。
      鞋厂的倒闭还是有些征兆的,安阳记得那时订单忽然减少了,厂里不再招新人,一些不得力的也陆续走了。但沉浸在新劳动法颁布,工资涨了的喜悦中的大伙儿怎么也没想到仿佛永远都在挣钱的鞋厂会关门。
      那天早晨,全体员工集会,所有人都站在公司外面那块巨大的水泥坪里,听老板宣布消息,然后到财务处去领遣散费。四月的广州已经有些热,安阳却忽然感到一丝无所适从的凉意。接下来怎么办?继续找工作吗?可是世道这样,找到工作的希望那么渺茫。
      正在犹豫时,姆妈打来了电话,要她回去老家相亲。
      “那就回去吧,反正在这里待着也没有用。”安阳对自己说,然后三年来第一次买了回乡的车票,“也许会碰到小晚呢?”另一个念头悄悄说。这三年,她向家里问过多次小晚的情况,姆妈却只是说不清楚。
      安阳十九岁,重新回家。彼时的她与小晚,已有三年不曾联系。

      十一
      现在的中国,什么都在变,每天都在变。安阳从焕然一新的县火车站坐着熟悉的中巴,开在已经修得平平整整的国道上,看着车窗外熟悉又陌生的稻田和远处隐约的山脉,脑中有些空白。耳边是久违的乡音,仍然能轻易地听懂,想要脱口而出却是有些勉强了。
      下了车还有一段路程要走,安阳背着行李,索性走得更慢些,一路打量周围景色。县城虽然大不一样了,但村里也没有太大变化,有的老房子翻成了楼房,好几眼荷塘被泡作了石灰池。
      恍然记起每年夏天都会到池塘边去捉的小蜻蜓,银蓝的,亮绿的,桃红的。清晨小晚总是带头趴在塘边,看准蜻蜓翅膀上沾着露水飞不动的时候,闪电般出手捏住它们的翅膀,再把捉到的蜻蜓装到一个空的玻璃糖罐里,用盖子盖起来。她是个中老手,几乎百发百中。只有一次,在抓一只特别稀有的大红色蜻蜓时,小晚因为过于专注,一脚踩空,头朝下地栽下了浅浅的荷塘,爬起来时满头污泥,头发里还不甘寂寞地藏了一只水蜘蛛,在纠缠着的头发里用力弹腿。而小晚那时是什么表情呢?对了,她那时满脸是泥没法开口,只得用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狠狠地瞪着安阳,意思明确得很:要是敢传出去就要你好看!
      想着小晚那死要面子的样子,安阳笑出了声,脚步也加快了些。虽然一直没有她的消息,但她家还在呀,以后回来住,总能看见她的。
      走到家附近,安阳瞥见一个人正站在小晚家门口,不禁出声:“请问……”话只说到半句,却硬生生卡在看见那人回头的瞬间——虽然头发染成了金黄,脸上画了妆,但那确确实实就是小晚!
      看到安阳,小晚也很惊讶,随即迅速收拾了脸上的表情,略微自嘲地一笑:“你原来还是会回来的么。怎么,认不出?”
      “怎么会认不出!可是小晚,你现在在干什么呀?要化妆?”安阳一叠声地问。
      “好啦,一会儿说,你先回家去放行李吧。”小晚冲着安阳的大手提包抬抬下巴,转身进了自己的家门。安阳怔怔地看着那个苗条时髦的背影,突然发现刚才小晚一直在和自己说着普通话。
      十九岁,她们重逢。

      十二
      吃过午饭,两人坐在田埂边。
      “没有读书之后,我去县里学理发……可以抽烟么?”见安阳点了头,小晚从紧身牛仔裤后面摸出一包开过的“红河”,抽出一支叼在嘴里,左手已用打火机点燃了烟,一串动作熟练而连贯。小晚深深地吸了一口,再将烟缓缓吐出,眼神有些迷离。
      “你也知道,我家那时……很需要钱。我妈身体也不好,我和哥哥走不开去外面打工,就只有在县里想办法找工作。所以,我就想去学门手艺。我哥去开三轮,专门跑镇里头的。”
      “理发学徒不收学费,但是出师之前在店里做事没有钱拿。所以一开始就靠着那点存款和我哥赚的钱来付医药费。”说到这里,小晚停顿了一下,苦笑,
      “可是不够。存款很快就用完了,而且我哥又出事了。”
      “那段时间真是邪了门了,事情一桩接一桩,都说‘祸不单行’,古人诚不欺我。”
      “我哥开车时认识的几个损友打伤了人,他头脑发热去帮忙,结果也被抓了。故意伤害,从犯,判了四年。”小晚的声线微微颤抖,又吸了口烟,扬起头望天,湿润的睫毛轻轻扇动。
      “然后就没办法了……在发廊,我虽然剪头发拿不到钱,但是自有其他的办法……”说到这里,小晚的声音很轻,却铁一般僵硬而冰冷。她的语速突然加快,像是要尽快掠过这一段往事,
      “然后就做了一年,学了抽烟,理发也学得差不多了,我就用攒的钱出来自己开了理发店,没再干那种事。”对着安阳急促地笑了一下,小晚又将视线挪开了,遥遥定在远处的一棵树上,“其实说起来也没什么的,只是不太好看……反正人脏就脏呗,要活下去,还管他那么多……”这么说着,撇开的侧脸上,眼泪却不断地落下来,花了精致的眼线,冲淡了腮红,“你看,这有什么好哭的。”只有语气还那么强硬。
      “你可别可怜……”说到一半,强硬的语气也颤抖了,因为安阳紧紧地抱住了她的肩,温热的眼泪透过上衣,贴在肩膀上微微发烫。
      “不说啦,没什么好说的,都过去啦。”安阳的声音还是细软的,带着浓浓的鼻音。语调却轻快,“我也回来啦,姆妈说要我相亲结婚。”
      “这么快!”小晚通通鼻子,惊讶地笑着,“么唬我吧?”
      “还不晓得咧,看看吧,反正我也不想回去打工了。”
      “我和你一起去看!配不上你的不准要!”
      “好呀!”
      ……
      十五到十九,她们错过了太久,生活把当初的纯白染上不同的颜色,她们早已不是原来的自己。
      无法回头,但生活不会只有过去。

      ××××××××××××××
      “哎,你还记得我们说要顺着陇江往下走不?”小晚摘下狗尾巴草编着玩。
      “怎么不记得,后来我就走了。”安阳点点头。露出怀念的表情。
      “还想去不?”
      “好呀,么子时候?”
      “再说吧,反正这次一定要去。”
      “嗯。”

      十三
      五月份的田还是青的,尚未成熟的稻禾绿得格外水灵,散发着清爽的气味,田埂上的泥土都软软地潮着,捏得出油般的肥沃。大小的荷塘里,一片片圆润挺括的荷叶中点缀着白的粉的荷花,蜻蜓在空中飞来掠去,塘里已经开始有青蛙的合唱。
      小晚和安阳又一次走过那年烤过红薯的山坡,只是那里已种满了果树。
      她们沿着河一直走着,看见五月天空里棉花团一样厚实饱满的云朵。
      看见陇江上穿梭的船只,大部分是采砂船,在江边倒出一个个沙堆,还有大片斑斓的卵石。
      看见一艘用鹧鸪捕鱼的船,许多雪白的大鸟从船上扎入水中,出水的时候紧闭的嘴边露出草鱼银色的鱼尾。
      看见一株枯树上新长出的细嫩枝桠。
      看见江上壮丽的晚霞。
      看见天色渐次暗淡,然后亮起许多星星。
      看见河堤下,广阔平地上比星星更密集的万家灯火。
      她们絮絮地说了许多话,有关一起度过的过去,不曾联系的过去和将要发生的未来。
      小晚说,我要当女老板!
      安阳说,我就要和那个开网吧的结婚!我们要好好地过!
      小晚大声赞同,对,一定要好好过!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十九岁,她们都已成长,相互值得依靠。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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