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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我常常在夜半提着刀回到客栈。
      小镇已然沉睡,街上足音寥寥,只有客栈门口的两盏号灯孤零零地闪烁着,昏黄的光影散落一地。
      我踩着自己的影子往前走,脚步虚浮,钢刀沉重。
      远处传来疲惫的鼓声。
      夜已三更。

      昨日刚下过一场大雨,斑驳的墙壁上又多了一片水渍。一群灰色的小虫悄无声息地在湿润之处蠕动着,仿佛正在进行一场盛宴。我凝视良久,几乎把它们看成了晴日街头喁喁的人流。虫子身后的屋梁上,悬着一张宁静而完美的蛛网。屋顶上窸窣作响,是老鼠。不过,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受了伤,虽已及时地涂上了金创药,伤口之处仍是痛如刀割。

      我脱下长靴扔在墙角。咬开木塞仰头灌下一口烈酒,小二睡眼惺忪地送来了一碟牛肉。我记得我要的是牛肉片,可是碟内的牛肉却几乎是正方形的。看得出来,切牛肉的人没把纹路放在心上,以为我提着刀就是虎口钢牙。其实我虽年轻,牙齿早已掉了两颗。当然,在我受过的各种伤中,这一项可以忽略不计。

      腮帮子一阵用力地撕扯,我将一块带筋的牛肉强咽了下去。其实我的腰上还别着三把锋利的匕首,每一把都能削铁如泥,用它来切牛肉不是难事。可我不习惯这么做。匕首有更高贵的用途,这种兵器对自己的历史十分挑剔。

      中午我在路边的铺子里买馒头。小贩告诉我馒头三文,肉包子七文,我要了三个馒头四个包子,他说一共四十文,我数好四十文给他,他又还给我两文,说我是生客,给个折扣,希望以后多多光顾。我想找他理论,又觉得不值。他看我有一脸络腮胡子,以为我不会数数。或者,会数数,不会计较。

      他猜得没错,我不是不会数数,只是很少计较。
      计较会让我觉得自己是个普通人。
      我不是。

      第五口酒喝下去,我的腹中已燃起了一团热火,刀割般的疼痛消失了,墙上的水渍褪成了一道浅浅的灰斑。这时忽然传来了敲门声。

      进来的是一位穿着灰布衣裳的陌生女子,圆圆的脸蛋上有一双机敏含笑的眼睛。她提着一个包袱,一把剑,看着我时的神态有些紧张。

      我自顾自地喝酒,没有动。

      “请问……阁下是叶修叶大侠么?”她的声音颤抖着,显得十分紧张。
      “姓叶,大侠二字不敢当。”我缓缓地,不动声色地说道。
      “我叫婉琴。”
      我等着她说下去。
      “我找了很久才找到你。我想求你一件事。”

      因为侠名在外,常有陌生人来找我求助。他们之中有的是远道而来,求我主持公道;有的是身受奇冤,求我替他澄清;有的是被仇家追杀,无处藏匿,求我代为谋划……形形色色,不一而足。大多数时候我都会去。只因我无法面对那些哀求与哭诉。何况他们都称我为“英雄”,行侠仗义岂非我的职责?当然,我也遇到过不愉快的事情。有一次,我受人之托到太行山的匪窝里去救一对兄弟,在我势单力孤急需援手之时,这对兄弟却骑着我的马,逃之夭夭。又有一次,我求一位老友替我安顿一对落难夫妻。在老友的照拂下他们平安地躲过了仇家的追捕。岂知过了一年,他们却趁老友外出之际,将他家里的金银席卷一空,逃得无影无踪。

      有时我不免感到沮丧,认为大侠不过是常人的想像,弱者的借口罢了。这世上正因为有了大侠,便有人指望他出来奉献生命,打点一切。而这些人却借此逃避了无法面对的现实与责任。有时,我又为这种想法感到羞愧,责备自己心胸狭隘。

      这就是我。很多事,我明知如此,却照做不误。很多人,我明知不可靠,却照救不误。很多话,明知道是假的,却照听不误……

      “你求我什么事?”我的眉头皱了起来,问道。
      “我想求你护送我到云梦谷。”
      “这里离云梦谷并不远。”
      “路上有悍匪……而且,我……我从来也没有出过门。”她的脸很小,说话的声音很低,却有一副坚毅的神态。
      “你今年多大?”
      “十……十六。”
      我还想再问,她忽然通红了脸,道:“你一定会问我为什么要去云梦谷。我可以坦白地告诉你,因为我要去杀一个人。”
      “抱歉,这个我恐怕不能帮你。”
      “你非帮我不可。”她瞪着眼睛看着我:“因为你吃了我给你准备的牛肉。我是唐门的人,除了我之外,谁也不知道解药是什么。”
      “连神医慕容也不知道?”
      她肯定地摇了摇头。

      我默然无语,过了一会儿,蓦然想起了一个名字,我问:“你是不是唐灵?”
      唐门在江湖上最有名的女人便是十姑娘唐灵,她的暗器与毒药独步天下,令人闻风丧胆。
      她的脸又红了,摇着头道:“我不是唐灵,我只是十七公子唐滔宅里的一个小丫环。”
      “你为什么要杀人?”我又问。
      “因为我喜欢公子,他却从未留意过我。只有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替唐门除却心头大患,他才会喜欢我。才会想……想娶我。我是个有志气的女人,不甘心做一辈子的奴隶。”她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很大,抬着头,望着窗外,好象不是在对我说,而是在对某个神祗发誓。
      “所以,你要杀的这个人,就是慕容无风。”
      云梦谷与唐门的矛盾天下皆知,最近几年两家已闹到了水火难融的地步。

      “你说得不错。”她坦然承认:“为此,我计划了整整一年,如果你肯送我到云梦谷,完成这件事可以说是万无一失的。”
      接着,她掏出了一个小册子,开始告诉我她的计划。她的计划十分复杂,天时、地利、人和面面俱到,准备工作多如牛毛,以致于她将所有的步骤详细地讲完之后我还是摸不着头脑。
      看着我迟钝的样子,她嘻嘻地笑了,道:“你不必为听不明白这个计划……”
      “应该说是阴谋吧?”
      “好罢,那就是阴谋。你不必为听不明白这个阴谋感到难过。连我自己都已快被它弄糊涂了。只好一条一条地记在这册子里,以备随时检阅。我每天都要把它拿出来细读一遍,思考其中的漏动,再修改完善。就算你现在看到的阴谋也不是它最后的样子。我可能明天就会把它改得面目全非。”
      “可是,你总该知道慕容无风是闻名天下的神医,他救人无数,却从未杀过人。你有没有想过,这个人当不当杀?”
      “没想过。”她振振有辞地道。
      “那么,是唐滔派你来的?”
      “不是。他不知道这件事。我只是听说唐门派出去的杀手从未得手,于是就自己偷偷溜出来了。”
      “你想过没有,如果你失败了怎么办?慕容无风也不是好惹的人。他对刺客,尤其是唐门的刺客,从来都不客气的。”
      “失败了我就去死。我一点也不怕死。死也比卑微服顺地活下去要好。”

      我不禁失笑。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向我回眸一笑,仿佛一个做了恶作剧的孩子。我觉得她那看似无辜的脸上掠过一丝惊慌。这显然是她平生第一个大胆的决定,并且决心实践。这对任何一个女人来说,都不是易事。

      我心中忽然有一丝莫名其妙的感动。

      “唐滔对你好么?”我又问:“你看上去象是一个聪明能干的女人,也许不必冒险这么大的风险,做这么大的牺牲,他也会喜欢上你。”
      “唐滔是我的天气。”她笑道:“对我来说,他象气候一样强大。”

      我承认我喜欢这个比喻。我差点为这句话喜欢上她了。

      那一夜她就住在我的屋子里,我坐在床上运功疗伤,她则安静地在一旁做着针线,拈针的时候小指微翘,一举一动都有一种说不出的韵味。烛光将这韵味一笔一画地涂在了雪白的窗纸上。

      “你在做什么?”我忍不住问。
      “给他做双袜子。”她腼腆地一笑。
      “小心!”
      她的话音未落就传来暗器破空之声。一时间无数的燕子镖、飞蝗石、毒沙从窗外飞过来,将床上的月白纱帐打成了一个渔网。我这一生从未见这么密集的暗器!只得眼疾手快将她拉到床底。
      片时间,暗器忽收,只听得门外一个男子沉声道:“婉琴,出来罢!唐门是什么规矩你不知道么?”
      我悄声道:“是唐滔。你要不要出去解释一下?”
      她紧紧地抓着我的手,道:“不,他……他一定很生气,以为我要背叛他。他……脾气很大,若这时将我捉回去,我这一辈子便再也没有出头的机会了!”
      我没说什么,反手将旁边的一张凳子扔出去,引来一阵暗器叮当之声,我趁乱拉着她跳出后窗,飞身上马,砍断缰绳,扬长而去了。

      在起跳那一当儿,我明白她根本不会武功,心里不禁苦笑,这回麻烦又上身了。

      这一夜虽离黎明不远,最后的一个多时辰我们是在一个漆黑得不见五指的小树林子里度过的。她紧紧地跟着我,不知是寒冷还是恐惧,她全身不停地发抖。我只好将自己的外套脱下来递给她,趁机嘲笑了一句:“你不是要杀人么?现在就害怕了?”
      “我不怕。”她颤声道:“你是大侠,你……你会保护我的。”
      “保护你去杀人?”
      她咬着嘴,低头不语。

      天亮之后我们回到路上,又遇到了唐门的三次伏击。我身上伤势未愈,加上身边还有一个不会武功只会尖叫的女人,应付起来不免左支右拙。一不留神竟中了两枚天星镖。但我们终于从伏击中逃脱出来,躲进荒原中的一间破庙。她默默地替我解了毒,包好了伤。然后一声不响地坐在一旁偷偷地看着我。她的眼神有些胆怯,充满了内疚。
      “对不起,我……我实在不该麻烦你的。”良久,她终于说道。
      “……”
      “我不想告诉他们我的计划。他们听了不会让我去,只会笑话我。”
      “你若不向他们讲明,他们会杀了你。”
      “所以我要跟着你。”她大大咧咧地道。
      我苦笑。
      “你准备怎么动手?”
      “云梦谷戒备森严,不是危重难治的病人,根本不可能入谷,更不可能见到慕容无风。要见到他只有一个法子。”她顿了顿,道:“我已服了毒药,过不了多久,就会病到非要慕容无风亲自来解毒不可。”
      她的样子很勇敢,甚至有些得意洋洋。我却替慕容无风担心起来。
      “到时,你的暗器会藏在哪里?”
      她神秘地笑了:“我现在可不会告诉你。”

      我们买船东下,很快就到了云梦谷门前的神农镇。在船上她默不作声,仍在用心地织着那双袜子。上了岸不久她就病倒了,一夜之间她的脸色发黑,不停地呕吐。我带着她去找大夫,在路上她安慰我:“你放心,我不会死的。等我见到了慕容无风,就一定给你解药。但你得答应我,在进入云梦谷之前,不要与任何陌生人交谈,不碰任何东西,什么也不吃。唐门的人无所不在……他们要杀死我们,会有很多的法子。”
      “你不必把自己弄得那么惨。”我冷哼一声。
      “我非达到自己的目的不可。”她很平静,却是坚决地道。

      我带着她去见了神农镇的一位大夫,一摸她的脉,大夫沉吟了半晌,交给我一只木牌,一封短笺:“她的命危在旦夕,请拿着这个号牌入谷见慕容先生。”
      入谷果然关卡重重,经过了好几道复杂繁琐的检查核对,我们被两位灰衣侍从带进了一个种满了凤竹与梧桐的院落。清风徐徐,菊花满地。
      我完全没有心情去欣赏这满园无限的秋意。

      一位白衣人静静地坐在廊边。看见了我,微微一笑,道:“好久不见。”
      慕容无风是个身体虚弱的人,双腿残废,一直以轮椅代步。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这个脸色苍白的青年竟就是传说中的神医。
      我拍了拍他的肩,道:“不算久,不过是半年而已。”
      婉琴的脸张口结舌地看着我们,结结巴巴地道:“你们……认识?”
      “认识。”我笑道:“认识很久了。”
      她还想说什么,我左指疾挥,点住了她全身的穴道。怕她口中含有毒器,我连她的哑穴也点住了。我把她扶到廊边坐下。

      “她说,她要杀你。”我叹了一声,对慕容无风道:“我差不多算是被她绑架到这里来的。”
      “哦?”
      “她是唐门的人。”
      他愣了愣,问道:“你中了她的毒?”
      “希望你有办法。”
      他摸了摸我的脉,放下手,忽然道:“万一我没有办法呢?你岂非要为我而死?”
      我苦笑:“如果你没有办法救我,希望你能尽力救她。”
      “为什么?”
      “她还小,连阴谋都编不好。”

      他凝视我片刻,眼光有些奇怪,笑了笑,道:“你没有中毒。她只是在你身上用了一种不常见的风湿药。这种药常人用了会有一些奇怪的反应。”
      “这么说来,我被她骗了。”
      “你一向好骗。这样一个小丫头都能将你骗倒。”他眨眨眼,一个劲地摇头:“我真不知道这么多年你在江湖是怎么混过来的。”
      “她总算不是太坏。”不知为什么,我开始担心起她来:“你究竟能不能救她?”
      “她身上的毒比较棘手,不过还是有办法。”

      他让我把婉琴抱到诊室正中的一张大床上,解开她的一只袖子。
      我们忽然都屏住了呼吸。
      她的手臂上又青又紫,有几道十分可怕的鞭痕。
      慕容无风皱起眉头,想了想,对我道:“你出去回避一下,我要查看她全身的伤势。”
      “不要解开她的穴道。”我叮嘱了一句。

      我走出来,坐在廊上,天色已渐渐地暗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慕容无风缓缓地出来道:“你放心,我已给她服了药。她不会有事的。”
      “我已经全被这丫头搞糊涂了。”
      “她全身到处都是伤痕,有新有旧,显见是受人虐待,时时被人鞭打捶檚所致。”
      “她告诉我她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让唐滔喜欢。”
      他笑了:“她的确是唐滔的丫环,却是因为受不了他的折磨才舍命地逃了出来。她知道唐门的人不会放过她,云雾谷的人不会相信她,才想出这个法子,逃到我这里。她问我能不能收留她。”
      我忽然想起我那位老友,心情沉重了起来,对他道:“她原本是来刺杀你的,还把所有的阴谋都写在一个小册子里,天天温习。你能相信这个人么?”
      “是这本小册子么?”
      他递给我一个发黄的薄册。
      “不错。”我答道,随手翻开一页,只见上面写道:“黄鱼切小块,酱酒腌一个时辰,沥干。火锅爆炒两面黄,加金华豆鼓一茶杯,甜酒一碗,秋油一小杯,同滚。候卤于色红,加糖,加瓜姜收起,有沉浸浓郁之妙。又一法,将黄鱼拆碎,火鸡汤作羹,微用甜酱水、纤粉收起之,亦佳。”
      我顿时哑口无言。
      “她说这是她母亲临死前留给她的菜谱,是她唯一的遗物。”
      我只好苦笑:“这么说来,你打算收留她?你信她说的话?”
      他淡淡地笑了,点点头:“她终于逃出来了,不是么?”
      我也缓缓地点点头:“她终于逃出来了。”
      他递给我一个布包:“我给她服了药,她睡过去了。这件东西是她要我交给你的。”
      我打开布包。里面是一双袜子。
      我愣了半晌,接着便释然了。
      那天,在石塘客栈,我的袜子上有一个大洞。

      这双袜子我从未穿过,只是常常把它带在身边。每当想起它,我的心会变得宁静。我知道,我所相信和坚持的东西,都没有错。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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