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第三十七回 心随风动 ...
-
七月流火。
慕容子衿独自坐在凉亭中抚琴。手指轻轻挑动琴弦，眼神却茫然地看着前方。
后院花树繁茂。枫杨树上挂着一串串果实，远看好像一条条绿色的珠链，微风过处，婆娑作响，在树荫里散落一地的光亮。合欢树上粉团点缀。地上一层紫色的麦冬，又一层黄色忽地笑，像是在院子里铺了一层厚厚的花地毯。阴湿的墙根下，几株玉簪散发出淡淡的幽香，花色洁白得仿佛是一种梦幻。
蔚蓝的天空中没有一片云，枫杨树上偶尔会传来一两声莺雀的鸣唱，好像在为慕容子衿的琴声伴奏。可是，此情此景，慕容子衿却无动于衷。
她下意识地拨动琴弦，弹出来的却是一曲《忆故人》。
“可惜可惜，暴殄天物了！”
慕容子衿微微一惊，抬起头来，却见方曜轩站在月洞门中面带笑容看着自己。她轻轻按住琴弦，看了看方曜轩：“如何暴殄天物了？”
方曜轩摇摇头，走到凉亭中来：“空对着满庭的夏日美景却不懂得欣赏，好好一首《忆故人》却如此敷衍般弹奏，岂不是暴殄天物？”
慕容子衿淡淡地一笑：“景舆兄此言差矣。”
方曜轩剑眉轻扬：“何解？”
“这庭院四时景物如何我已了然心中，景舆兄用眼睛欣赏，我却是用心感受。何况，万物自有轮回，本来就不是为了让我们欣赏。纵使无人赏识，四季更替如常。景舆兄这番感慨，未免在造物面前过于抬高自己。”慕容子衿说着，轻轻挑动一根琴弦，弦音便如水中的波纹在院子里荡漾开去。“至于这首《忆故人》，我用来思念故人，又怎能说是敷衍？”
方曜轩拊掌而笑：“我早知道说不过你。”
慕容子衿抬眼看着他一笑，又想起些什么，扭头看了看他身后：“桑柔呢？怎么没和你一起来？”
方曜轩微微扬起唇角：“我没有告诉她我要来这里。”
“为什么？”慕容子衿看看他，嘴上虽然这么问，脸上的神色却没有表现出多少兴趣。她低下头来随意地抚动琴弦：“你们不是一向出双入对形影不离的吗？”
方曜轩神色一变，转而又带了一脸戏谑：“你这话是讽刺吗？”
慕容子衿抬起头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淡淡地笑着摇了摇头：“没有。不过，我前两日听到桑柔向我抱怨，说你对她爱理不理的。我以为你们之间有什么矛盾，故此关心一下。景舆兄若是介意，我也不会多管闲事的。”说完又低下头去揉了揉手下一根琴弦。
弦音颤动，宛转低回。方曜轩看看埋头抚琴的慕容子衿，幽幽地叹息道：“你真不想知道我为什么对桑柔爱理不理？”
慕容子衿轻牵唇角，却没有抬头：“说实话，我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哪里有闲暇去过问你和桑柔的事。你如今长居穆家，是穆家的贵客，又是姐夫的好友，想来你和桑柔相处得不错。我之前听到的那些抱怨，大概是桑柔这丫头平日里闲得慌无病呻吟吧。”
方曜轩没有接慕容子衿的话，却换了语气认真道：“如果我没猜错，你方才所忆的故人是邱大人吧？”
慕容子衿抬起头来看看他，轻轻点了点头，坦然道：“没错，是邱叔叔。”她心事被方曜轩触动，忍不住叹息一声，停下手中抚琴的动作：“他去淮南三个月了，真真是一春鱼雁无消息，半点音信全无。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方曜轩见她坦言自己对邱士瑜的思念，心里有些不快。他看着慕容子衿歪歪嘴：“我听说邱大人曾经为父亲守孝离开临安三年，那个时候你也像现在一样天天在凉亭里抚琴等他回来吗？”
慕容子衿微微摇头：“小的时候懵懂，哪里懂得离别之苦？”说着却想起自己为邱士瑜送别赠他红叶的情景，忍不住微微扬起了嘴角。想起那条小路，两边长满火红的槭树，她曾在那里为邱士瑜送行，也曾在那里和邱士瑜散心，更曾在那里与醉倒的邱士瑜同坐在树下休憩。慕容子衿仰头一笑，神思已然飘到了那条路上。
方曜轩心里吃味，忍不住又叹气道：“你这样思念他，他走的时候却一声招呼也没打，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若不是贺家的消息灵通，你恐怕还不知道他人到了淮南吧？”
慕容子衿抬头不解地看了方曜轩一眼：“你今天怎么有些不对劲？”
方曜轩苦笑：“只是忍不住为你打抱不平罢了。”
慕容子衿淡淡地一笑：“虽然没有必要，不过，多谢了。”
方曜轩感慨一声，无奈地摇了摇头，坐到凉亭中的栏杆旁，倚在上面假装欣赏院中景色。慕容子衿此时也无心抚琴，便端起一旁的清茶，放在鼻下轻轻嗅了嗅，慢慢品了起来。
和煦的微风吹过，捎来墙角玉簪的幽香，又拂落了合欢树上一团粉绒花。绒花轻轻地飘下，像一朵粉色的雪花。方曜轩瞥见，伸手轻轻接住，拈在指间，不觉一笑。
琴音微动，慕容子衿回转身来，只见一片齐整的合欢叶轻轻飘落在琴弦之上。她抬眼看来，却见方曜轩正对着自己拈花而笑，蓦地心中一动。眼前这场景倒似一幅画卷，美则美矣，可惜那人却不是她此刻最想见的人。方曜轩虽也是个风流人物，但慕容子衿总觉得他身上更多武人的豪气，而没有邱士瑜身上那样清雅的书香。若邱士瑜为静，则方曜轩为动。眼前这幅拈花一笑图，若是换做邱士瑜，或许会多几分静态美吧。
方曜轩见她看着自己发愣，眼中却有些神伤，便轻笑着站起身来。慕容子衿只觉眼前人影晃动，抬起头来，却见方曜轩向自己这边走来，不由得一愣。
方曜轩走到近处，微微弯下腰来，将手中那一朵合欢轻轻放在琴额上。慕容子衿低头看去，焦桐古琴，青翠羽叶，再加上琴额上那一朵粉色绒花，相谐成趣。
方曜轩笑笑，走到慕容子衿身边：“可否借我一弹？”
慕容子衿点点头：“可以。”然后便起身走到栏杆边坐下，撑着头看向庭外苍翠的枫杨。
方曜轩敛起衣角坐下，双手轻轻放在琴弦上。他抬头看看支颐沉思的慕容子衿，微微一笑，低头拨动了一根琴弦。
第一声弦音，慕容子衿只是望着枫杨树上摇摇晃晃的果实发呆。清风拂动，又几朵绒花飘下。此时正是合欢花的全盛时期，可惜合欢树上粉团朵朵，繁华一时却终究避免不了随风而逝的命运。
第二声弦音，慕容子衿依旧凝望。玉簪花香依稀可闻。微风中合欢树轻轻晃动，在慕容子衿探出凉亭外的手臂上洒上了点点绿光。慕容子衿眼前光影浮动，迷乱得有些睁不开双眼。一朵合欢轻轻落在慕容子衿白色的裙子上，她却没有察觉。
第三声弦音响起，慕容子衿好像觉察到了什么，蓦地转过身来看向方曜轩。方曜轩低垂着头，仿佛无意于慕容子衿的反应，两手在琴弦上轻巧地跳动。慕容子衿怔怔地看着他，脸上的表情是惊讶，是震撼，更是不解。她呆呆地盯着专心抚琴的方曜轩，心中五味杂陈。
“好一曲《凤求凰》！”一个声音突然在不远处响起，将慕容子衿和方曜轩都吓了一跳。琴声戛然而止，方曜轩抬起头来，却见不远处的走廊上站着一个人。慕容子衿微微舒了一口气，脸上似有如释重负的神色。她扭头看去，却是刘奕站在走廊里。
“刘奕，你什么时候来的？”慕容子衿对方曜轩淡淡一笑，便站起身来向刘奕走去。方曜轩见状，虽是一脸失落，却也只好站起身来。
刘奕笑笑，举步往凉亭这边走来，恰与慕容子衿在庭中相遇。他淡淡地看着慕容子衿：“我怕你闷，过来看看你。”
“这样热的天气，你还大老远跑到这里来看我，就是怕我闷？”慕容子衿不以为意地笑笑，转身将他领进了凉亭。
刘奕走进凉亭，对方曜轩拱了拱手：“方兄。”
“刘贤弟。”方曜轩心里有些不乐意，却还是认真地还了个礼。
刘奕看着桌上的古琴和落花，又看了看方曜轩的脸色，只是淡淡地说道：“扰了方兄的雅兴，方兄请继续。”
方曜轩摆摆手：“在下也是一时技痒，见有慕容姑娘这样的高人在场，忍不住乱奏一曲向慕容姑娘请教罢了。刘贤弟认真要欣赏，自然还得请高人出手。”
刘奕见他推辞，估计他此时也不免尴尬，便一笑置之，不再提起。他转身看看慕容子衿：“平时可是难得听到你弹琴，怎么今日想起在院子里开坛作法了？”
慕容子衿撇撇嘴：“闲的无聊呗。我若再不弹，只怕手指就要生疏了，以后想弹也弹不出来了。”
刘奕撇撇嘴：“好歹你知道拳不离手曲不离口的道理，却不知道琴棋书画剑你已经生疏了几样了？”
慕容子衿歪过头来斜视刘奕，眼角一丝笑意：“只生疏一样。”
“什么？”
“剑！”话音未落，手已伸到腰间，将那碧绦剑倏地抽了出来。刘奕微微有些吃惊，不过慕容子衿这样的举动倒是在他意料之中的。他迅速后退三步，跳出凉亭，一伸手从腰间取出了弯刀。慕容子衿抿嘴一笑：“正好你带了刀来，我们好久没有过招了，接招——”
刘奕见她兴致大起，便一笑，决定陪她过几招活动一下筋骨。刀已出手，人却还在说话：“你这未虑先动的性子是否也该改改？”
慕容子衿一边出招，一边笑道：“你怎知我这是未虑先动，而不是处心积虑谋划已久的呢？”
刘奕笑笑，手中招式却未停下：“你若与我动手，总是未虑先动。若事先考虑，就不会鲁莽出手了。因为，出手必输！”说着，手腕翻转，将慕容子衿的碧绦剑压下，却一刀往她脸上送去。
慕容子衿微微一愣，随即居然往前凑去。刘奕大吃一惊，急忙收势，连连后退三步。好不容易站住脚跟，却觉得颈下一凉，抬头一看，却是慕容子衿横剑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何以我这‘未虑先动’赢了你的‘先虑而后动’？”慕容子衿得意地笑笑，将剑轻轻收起。
刘奕有些嗔怪地看了她一眼：“若不是你存心露出破绽，我又怎么会输？”
慕容子衿点了点头：“没错，这就是你的弱点。关心则乱，所以你每次都会在最后关头放弃。而我并非未虑先动，而是虑动相协，随时思考，因势改变策略。”
刘奕看着她摇了摇头：“我只是不明白，何以你每次都敢拿自家的性命开玩笑？你不怕我一时收不住手真的伤了你吗？”
慕容子衿轻挑眉毛：“你要是会收不住手，那就不是你了。凡事留三分余地，行事先想退路，这才是你刘奕。这不就是你说的，先虑而后动吗？何况，”她说着，突然明媚地一笑：“你舍得伤我？”
刘奕只好苦笑：“我若是个什锦包，也早被你吃光了。看来你是看透我了。”
“你又不是景舆兄，你很容易看透。”慕容子衿笑笑，扭头向方曜轩那边看去。
方曜轩方才被这两人晾在一边，不得不沉默着看了一场比武，又听了两人一场辩论，此时正为慕容子衿的心思感慨，听到她提及自己，不由得一愣。
慕容子衿和刘奕笑着走回凉亭中来。方曜轩看这二人并肩而立，男的儒雅女的玲珑，看起来也有几分相配，心中不免又泛起一丝辛酸滋味。
“方才只顾着和青青斗剑，怠慢了方兄，真是抱歉。”刘奕笑笑。
“哪里。”方曜轩摆了摆手，“看刘贤弟和慕容姑娘两位高手过招，实在是大饱眼福，方某该庆幸才是。”
慕容子衿在一旁瞥了两人一眼，感觉这两人虽是在客套，那话里却似乎夹枪带棒的，不禁有些感慨。
其实，慕容子衿虽然聪明，却也刚刚才明白方曜轩的心思。而刘奕虽然儒雅，终究对她一往情深，又怎会真的毫不在意方才那一首《凤求凰》？否则，他也不会半路杀出打断方曜轩的弹奏了。《凤求凰》一曲未完，却难以续奏，便成悬念。而方曜轩，他固然豪气，但弹奏那一首琴曲也可谓苦心孤诣，却被刘奕打断，又被刘奕轻而易举转移了慕容子衿的注意力，他又怎能当这些从未发生过坦然处之？
慕容子衿苦笑着摇摇头，正要说点什么来遮掩此时的尴尬，却听长廊那边传来一声呼喊。
“景舆兄，怎么来也不说一声？”
作者有话说
第38章 第三十七回 心随风动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