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壁风流》若缺

18、第十七回 送别

　　人生，有时候就像是一次赶路。每个人都有一个终点，那就是死亡。一开始，大家都不想去那个终点，可是到终点的这一路上有太多美好的风景，吸引着人一步一步往那里去。不同的人，不同的赶路方式，有徒步走的，有骑马的，有坐车的。但是，仅仅是方式上的差异而已，殊途同归，最后人们都要到那里。站在那个点上，很多人都会回头看看自己这一路行过的痕迹，当然也有人不愿意再回头看的。有的人会后悔自己选择了这样一条路走过来，有的人却很坦然。邱士瑜常常会想，等他到了那个点的时候，再回头看一下，就算看不到一条完美的路线，他也应该是坦然的。

　　尽管如此，他却也像大多数人一样，不能坦然地接受自己正一步一步往那个唯一的终点走去的事实。人生苦短，至少要轰轰烈烈地走一段。可是，他已经二十五岁了。他考过科举，中过探花，现在是中侍大夫。纵然如此，他始终觉得人生少了一点值得回味的精彩。要命的是，到现在贾似道还在皇帝身边站着。因为他明里暗里掣肘，使得他和许多官员都无法伸开手脚做事。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空有抱负而志不得伸，面对国家危难心有余而力不足，这应该是最悲哀的事了吧。他怕自己来不及有施展抱负的那一天了。

　　有时候他会觉得，在这一条通往死亡终点的路上，在这一片前赴后继浩浩荡荡的人群中，他自己应该是骑马的那一类人吧。他时常害怕自己因为骑得太快而错过了沿途的风景。但是，他却无力让□□的马儿放慢速度，只能眼看着日升月落，桃李开过了一发又一发。造物从来就不是公平的，她给每个人的机会和时间都是不一样的。对于这一点，邱士瑜也无法做到坦然。

　　事实上，最令他无法坦然的是，他刚刚得到一个消息，他的父亲日前不幸到达了那个终点。

　　此时距离他和慕容子衿的约定已有两年。慕容子衿似乎还没有准备好要来取他的碧绦剑。邱士瑜淡淡地笑了笑。此刻家中无客，邱士瑜独自呆在卧室里。想了想，他斜倚在茶几上，随手将束在深衣外面的腰带解了下来。

　　确切地说，不是腰带，是碧绦剑。

　　也难怪慕容子衿喜欢这把剑，它确实与众不同。碧绦剑是一柄软剑，宽不过两指，长不过三尺，剑套用银丝织成，剑柄是一块翡翠扣，正好可以束住剑身。整把剑其实就是做成了一条腰带的模样，这样方便携带防身。

　　邱士瑜将剑鞘脱去，手腕轻抖，只听碧绦剑在空气中发出铿铿的清亮声，如铃声般好听。邱士瑜也是练过剑的人，虽然不能算什么武林高手，不过用来防身还是绰绰有余的。而且，朝廷一向重文轻武，许多武官大将其实都是科举出身。比如他最敬佩的李庭芝大人，他就是进士出身的。

　　所以，当他听说蒙将阿术进攻襄阳的时候，他毅然请缨要到襄阳去。可是，贾似道显然是不相信他的能力，就连一个马前卒的位置都不肯给他。而现在，他也不用想方设法让贾似道同意自己去前线了。因为父亲过世，依祖制，他要回家守孝三年。

　　奏章已经呈上去了，皇帝和贾大人也都批准了，他就收拾收拾，等着回家守墓吧。

　　慕容家也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但是大家都没有挽留，毕竟这是祖宗留下来的规矩。

　　邱士瑜拿着碧绦剑左看右看，心里有些不舍。不是因为官职，只是放不下慕容子衿。她还没有达到他的要求，碧绦剑不能给她。可是他又恐怕这次回家也许会发生一些意外。万一他不能回来，至少他希望她能留着碧绦剑。

　　可是，想来想去，他还是决定将碧绦剑带走。如果没有把碧绦剑留给她，那么这个约定就还有效。那么他会觉得，即使在千里之外，他们之间还是有联系的。至少慕容子衿会继续努力完善自己，也许她也会偶尔想念一下这把还没到手的碧绦剑，顺便想念一下他这位先生。

　　邱士瑜扬起嘴角，自己真是有些老了，一件这么简单的事也能思前想后了。既然慕容子衿还没有来履行约定，这碧绦剑自然是继续带在自己身边了。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却听到外面家丁来报：“大人，东西都准备好了。”

　　“知道了，你们先去外面候着。”邱士瑜吩咐了一声，站起身来将碧绦剑重新系上，整理了一下衣角便走出了卧室。

　　

　　从邱府到城外的官道，也不过一个时辰不到的马程。邱士瑜这次回乡带的东西很少，只有一箱衣物一箱书，还有一个车夫。之所以带这么少，是因为他总盼望着自己能尽快地回来。蒙古人在攻打襄阳，而襄阳对大宋来说有多重要他心里非常清楚。他指望着这三年赶快过去，倒不是因为不孝，只是朝廷比父亲的坟墓更需要他，只是因为，他在这里还有未竟的责任。

　　出城的路不会经过慕容府，他事先也已经和慕容雪音打过招呼，这次走得匆忙，就不用送行了。如果有事的话，他会让人捎书信过来。慕容雪音像一个真正的兄长一样照顾他，他自然不愿意让慕容雪音太多挂念。

　　此时已到深秋，邱士瑜一行从繁华的闹市慢慢进入寂清的乡郊。两旁房屋退去，树木慢慢从看不见的地方走到路边，拥在邱士瑜的马车两边，好像一道护栏将他们围在里面。地上满是堆积的落叶，马蹄从上面经过，踩出一种富有节奏的沙沙声，单调而又柔缓，让人忍不住想要睡过去。

　　邱士瑜坐在马车里，手中捧着一本《鬼谷子》。不久前他才发现，以前为了科举功名读的那些四书五经，在乱世之中根本毫无用处。何况如今大宋面临的是蒙古人的铁骑，儒家所说的那些礼仪教化，在蒙古人那里根本行不通。

　　既然儒的不行，他决定另寻门路。想来想去，如今战事紧迫，只有兵家的著述是最有用的。可是打仗的有那些武官，他再怎样熟悉兵法，贾似道未必就会让他上战场。最后，他想到了邦交。虽然他不能和蒙古人打仗，但是作为一个文官，他可以请求代表大宋与蒙古人谈判。于是，他就找出了这本《鬼谷子》。

　　《鬼谷子》一书，讲的是权谋策略和言谈辩论技巧，虽然对邦交谈判有大用，但毕竟和儒家所倡导的仁义治天下大相径庭，因此也一向为儒家弟子所不齿。邱士瑜是科举出身，自然是个不折不扣的儒家弟子，如今却要研习鬼谷子的著作，他不禁有些犹豫。一旦看了，说不定就会被认为是离经叛道。

　　道路有些坎坷，马车也颠簸起来。邱士瑜的一颗心也随之摇来晃去，始终拿不定主意，到底该不该看呢？

　　

　　“吁——”车夫一声吆喝，打破了邱士瑜的沉思。马车突然停了。他皱了皱眉头，依旧靠在马车里，只是大声问道：“车夫，为什么停下？”

　　“大人，前面有个小姑娘拦住路。”车夫的语气中有疑惑。

　　小姑娘？邱士瑜掀开帘子往前面一看，不禁吓了一跳，居然是慕容子衿。邱士瑜急忙跳下车，左右看了又看，竟然没有看见其他人。他很是担心，又有些恼火，疾步走到慕容子衿面前，皱起眉头问道：“你一个人来的？”

　　“对啊。”慕容子衿得意地笑笑，似乎在等邱士瑜夸她能干。可是，邱士瑜这会儿只觉得生气。她长大了，性子也越来越野，越来越不服管教了。

　　“胡闹！你一个姑娘家，独自一人在外面乱跑，成何体统？快回去！”

　　“人家特意跑过来送你，就算你不稀罕，也不用这么凶吧！”慕容子衿觉得很委屈，又撅起嘴来。

　　邱士瑜看看她，其实他很高兴能在走之前再见到她，但是她独自一人实在是太危险了，他怎么能放心。他深呼吸一口，微微俯下身语重心长地对慕容子衿道：“青青，你不是答应我要做个淑女吗？哪有淑女一个人跑到这荒郊野外来的？听话，快回去，不然你爹娘又要担心了！”

　　慕容子衿看看他，不去理会他的劝告，只是问道：“邱叔叔，你这次回家要待满三年才会回来吗？”

　　“嗯。”邱士瑜点了点头，听出她语气中有些许不舍，心里不禁有些难过。

　　慕容子衿听他承认，心里好生沮丧，便垂下头来叹了口气。邱士瑜听到她叹气，于心不忍，便故意严厉地喝道：“小孩子家，叹什么气？”

　　慕容子衿盯着自己脚上那双青色丝履鞋半天，声音像蚊子似的喃喃道：“就是舍不得你，大老远跑来送你，生什么气嘛！”

　　邱士瑜突然觉得有一种温热的感觉在心中蔓延开来，像蜗牛一样伸出触角抵达了他心里最柔软的地方。他甚至可以感觉到这种蔓延的痕迹，带着酸酸甜甜的味道，让人心里痒痒的，想要抗拒，却又舍不得抗拒。

　　慕容子衿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两只眼睛都红了。邱士瑜一愣，心里突然涌起一股酸涩，便也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慕容子衿以为他还在为自己的事神伤，只好不情愿地说道：“好啦好啦，我马上就回去了，不会让你担心的！”

　　邱士瑜看看她，只见她走到路边的一棵槭树下，随手从树上摘下了一片红叶。她在邱士瑜不解的目光中回到了他身边，将那片红得像血一样的槭叶递给了他。邱士瑜默默地接过，又听她道：“人家都是折柳送别，可是这里没有柳树，其他的树叶子也掉得差不多了。我觉得这红叶很好看，就当是我为你送别的礼物吧。”刚说完，她突然想到什么要紧事似的，急忙补充道：“你要是不喜欢也不要告诉我，将就着吧！”

　　邱士瑜终于笑了，终究是慕容子衿的风格啊。他低头看看自己手中那枚红叶，红得就要燃烧起来了。他小心翼翼地捏着叶柄，却依然能够感觉到一种温暖从这片红叶上流下，顺着指尖流到他心里。

　　“那，邱叔叔，我回去了。”慕容子衿不情愿地伸出脚去。

　　“等一下。”邱士瑜突然叫住了她。他终究不放心，招手让车夫过来，要他送慕容子衿回去。车夫有些迷惑：“那大人你呢？”

　　“我在这里等着。”邱士瑜果断地说道。

　　“不用了。”慕容子衿抢着说道。邱士瑜疑惑地看看她，只见她将手指放到嘴边吹了一声唿哨。立刻，不远处传来一声马嘶，然后是达达的马蹄声。不一会儿，一匹黑色骏马来到了慕容子衿身边。

　　邱士瑜笑笑，他方才还在怀疑慕容子衿究竟是怎样来的呢，原来是骑马过来的。

　　慕容子衿对他一笑，拉住黑马的缰绳就要上马。但她毕竟才九岁，个子不够高，上马也有些吃力。邱士瑜见状，急忙上前扶了一把，将她托了上去。她上马居然这样吃力，不知道当初过来的时候是怎样爬上马背去的呢？

　　慕容子衿在马背上坐定，对邱士瑜笑笑：“邱叔叔，等你回来的时候，我就可以拿到碧绦剑了吧？”

　　邱士瑜笑着点点头：“可以。”

　　“好，到时候你可不能赖账哦！”慕容子衿灿烂地一笑。邱士瑜有些恍惚，好像看到这一片萧瑟的秋景中突然开出了一朵春花。他回过神来，正看见慕容子衿向他微笑：“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邱士瑜笑笑，向慕容子衿挥了挥手中的红叶，叮嘱道，“路上小心！”

　　“知道了！”慕容子衿翻腕轻抖缰绳，那马儿便掉头往回跑去了。邱士瑜呆呆地站在原地，看到慕容子衿在马上又回头看了看自己。他勉强对着她的背影笑笑，突然有一种想要流泪的冲动。

　　“大人，咱们上路吧。要赶在天黑之前投宿呢！”车夫小声提醒道。

　　“走吧。”邱士瑜点了点头，重新回到了马车上。

　　“驾——”一记鞭子声，马车在车夫的吆喝中开动了。邱士瑜斜靠在车厢里，将手中的红叶小心翼翼地夹在那本《鬼谷子》里面。轻轻抚着书的封页，他叹息了一声，随后无奈地笑了笑，自己怎么突然多愁善感起来了。想到慕容子衿，心里很暖，有一种欣慰。

　　可是突然间，他心里产生了一种罪恶感，难道自己对青青……不会的，他苦笑着摇了摇头。他只是，作为先生，很喜欢慕容子衿这样的学生而已。

　　不管是不是这样，他决定不再多想了。因为再过几天，他就得面对老父的灵堂。他哀叹一声，心里有些悲凉的感觉。靠在车里，他试着寻找一点睡意来让自己平静。

　　可是，那片红叶的温度是那样灼热，仿佛穿透了书页。邱士瑜将那本《鬼谷子》捧在手中，那温度就穿过他的掌心，源源不断地，流到他的心底去了。

作者有话说

　　青青九岁的时候邱士瑜回家守孝，离职的时候是中侍大夫（正五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