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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十五回 约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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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邱士瑜为师的这一年,慕容子衿才四岁。拜师的次日,邱士瑜便开始在慕容府的书房给四个孩子讲解四书五经的要义。孩子们平时常听到大人们称赞邱士瑜的才学,虽然没有形成具体的概念,但都渐渐地敬畏起邱士瑜来。一来因为他长辈的身份,二来因为他总是能将那些深奥的大道理讲得简单透彻,让他们不得不心服口服。
不过,也有例外,那就是慕容子衿。虽然口口声声说着上课的时候就会叫邱士瑜“先生”,但真到了上课的时候,她又觉得两个称呼换来换去的太别扭,于是仍旧称邱士瑜为“邱叔叔”。好在邱士瑜并不在意,让她喜欢怎样叫就怎样叫。而慕容子衿,虽然嘴上叫着“叔叔”,但总惦记着邱士瑜曾经在大堂里答应为自己保密的事,心里其实更愿意将他当做一个可以分享秘密的朋友。
于是,小朋友慕容子衿就在大朋友邱叔叔的陪伴下,开始了她快乐的童年生活。
这位大朋友起先对慕容子衿的学业并不在意。所谓女子无才便是德,他并不指望她在儒学上能有多出色的成就。可是一个月下来,邱士瑜却不得不注意这个女学生了。他让她背诗词修身养性,她背了。他没让她背四书五经,她也背了。甚至,他口授给刘奕和慕容子尧的那些知识,她也通通知道了。她甚至偶尔还会提出反驳的意见。
邱士瑜有些纳闷,索性试着将男孩女孩分开教学。这样一来,他教刘奕和慕容子尧的时候,慕容子衿根本无法旁听。可是等他将一天的课程教完,回过头来一看,却发现慕容子衿一边和刘奕辩论,一边将他当天所教的东西全套了过去。邱士瑜抚额笑笑,总算明白了一切,便决定今后对四个孩子一视同仁。
不过,慕容子衿也有半途而废学不成的时候。
十月,前庭的木芙蓉花开满树,红白相间,如一朵巨大的花球。慕容子衿一路小跑从芙蓉树下经过,怀里揣着摆弄了三个月的木剑去找慕容雪音,并郑重其事地宣布以后不再练剑。
又一年,六月,莲花满池,晚风送来淡淡的荷香。慕容子衿坐在凉亭里哀叹一声,伸手将面前的七弦琴和洞箫用绒布包扎好,然后抱到书房里,放到了书架的最上层。那里还躺着她八个月前抛弃的木剑。
又是一年,五月,石榴花开红艳如火。慕容子衿坐在石榴树下,数着地上的落花,将手中绣了十分之一都不到的锦帕再一次扔得老远……
到了咸淳元年的时候,慕容子衿已经七岁了。四月,假山旁的白色蔷薇开的正盛,远远望去,好似山上堆积着一抔雪。风吹过,院子里飘起一阵幽香。慕容雪音站在走廊上,看着小女儿站在蔷薇丛中拿着网兜捉蝴蝶,忍不住扶额叹息。出色的儒学修为配上差劲的六仪,或许慕容子衿本该投胎为男儿。
就在慕容雪音为女儿做不成淑女发愁的时候,大宋朝廷早已换了新的主人。现在的皇帝是理宗皇帝的侄儿,在叔父驾崩后继承了皇位,即位次年改元咸淳。
新皇帝即位之后,因为原本在朝中并无根基,因此只能依赖当朝丞相贾似道。贾似道因此得到特别的重用,可以说是权倾天下。随着贾似道在朝中地位几乎上升到了极致,邱士瑜对朝政的热情也几乎下降到了极致。幸好慕容家还有四个小孩等他去教导。可是,这四个小孩也渐渐地长大了。不久的将来,他们就会不再需要他了。到那个时候,他应该做些什么呢?
邱士瑜难得地感到茫然,当年那一句“生子当如孙仲谋”的豪气已被现实消磨得差不多了。他为江山感到悲哀,可是有贾似道拦在那里,他不知道自己现在能做些什么。他深知自己斗不过贾似道,即使联合朝中诸多大臣,他们还是斗不过贾似道。斗不过,所以只能忍着,忍到有一天贾似道得罪了皇帝失去了靠山,他们才能出手。一出手,就要将他完全打到。他们的时间有限,所以必须一击成功。为了这至关重要的一击,现在,他也只能忍着,浑浑噩噩地过着。
“邱叔叔,你看看我写的这篇字吧。”慕容子衿的声音将他拉回到现实中。邱士瑜醒悟过来,随即意识到自己此刻是在慕容府的书房里监督那四个孩子练字。他抬起头来,看到慕容子衿的脸蛋离自己的鼻尖不远,不禁微微愣了一下。
慕容子衿将宣纸递到他面前,脸上露出关切的神情:“邱叔叔,你昨晚没睡好吗?我看你魂不守舍的,睁着眼睛做起白日梦来了。”
邱士瑜对她笑笑,伸手接过她递过来的宣纸。宣纸上是慕容子衿刚写好的一篇文章。邱士瑜抬起头看看她:“《出师表》?”
慕容子衿笑着点了点头:“怎么样?我的字还不错吧?”
邱士瑜笑着耸了耸肩。他手边没有《出师表》的字帖,这一幅字是慕容子衿自己默写出来的。虽说如此,她的字还是可圈可点的。邱士瑜提起笔来,想要找几个写得不太好的字圈出来。
慕容子衿见邱士瑜认真要批改,耸肩一笑,手指指向了一句话:“邱叔叔,这句话我写得对不对?”
邱士瑜顺着她的手指看去:“……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
邱士瑜抬起头来看看她,一个七岁的女童,又能明白多少?
慕容子衿见他看着自己发愣,不禁有些着急,用手指着那句点了点,有些撒娇似的问道:“我写的对不对嘛?”
邱士瑜微笑着点了点头:“对。”
慕容子衿疑惑地看着邱士瑜,她还太小,无法明白政治是怎样一回事。可是,她并不知道自己缺少对政治的认识,她只是看到她的邱叔叔时常皱着眉头叹气,她也时常听到父母小声地抱怨着朝廷和朝廷里的某些人。凭着她对这篇《出师表》的理解,她想,就是那些小人让邱士瑜这位贤臣不开心吧。
“邱叔叔,你为什么动不动就皱眉头啊?”慕容子衿伸手去抚邱士瑜的眉毛,想要将眉间那一点纠结抚平。邱士瑜想起慕容雪音跟自己抱怨慕容子衿总是半途而废,便对她笑笑:“因为我生气啊!”
“为什么要生气?”慕容子衿不明白。她觉得日子过得很舒坦,就以为所有的人都和自己一样舒坦,却不知道,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烦恼。而她的烦恼是什么,她还没有考虑过这一点。
邱士瑜耸耸肩:“因为我的学生不争气!”
慕容子衿一愣,心里有些惴惴的,莫不是在说她吧?她揉了揉衣角,鼓足了勇气问道:“你说的不是我吧?”
邱士瑜不禁笑了,难得这小丫头还有点自知之明。他脸上露出担忧的神色,无奈地叹息了一声:“就是你啊,青青!”
“我怎么不争气啦?”慕容子衿有些生气,就算是先生也不能睁着眼睛说瞎话啊,她在课堂上的表现可一向是最好的。她鼓着两腮瞪大了眼睛:“我比这里任何一个人都争气!”
邱士瑜笑笑,不紧不慢地问道:“青青,你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淑女需要具备哪些条件?”
“琴棋书画。”慕容子衿答得痛快,心想这算什么问题,根本是小菜一碟。
邱士瑜点点头,突然又问:“这四个条件你具备几个了?”
“我……”慕容子衿愣了一下,感觉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拿出手来开始数,“琴……我弹过了。棋……我会下象棋。书,书法我学得很好啊。画……画……”
邱士瑜见她说不下去了,摇摇头笑道:“子琪可是都学会了!”
慕容子琪此时正在安静地看书,听到邱士瑜提及自己的名字,便抬起头来对他一笑。见没什么事,她又埋下头去继续看书。
慕容子衿看看姐姐,又看看邱士瑜,感觉邱士瑜好像很喜欢姐姐那样的“淑女”,可是,为什么一定要做淑女呢?想到这里,慕容子衿抬起头来,话语里有些生气的意味:“为什么一定要做淑女?那些穷人家的女孩子连书都没读过,不是照样活得好好的?”
邱士瑜听她没有悔悟的意思,反而拿自家和穷苦人家的女儿比,不禁有些生气。他神情严肃起来,语气中带着苛责对慕容子衿道:“你怎么可以拿自己和那些女孩子比?她们生在穷苦人家,没有条件学这些,那不是她们的过错。她们很小的时候就要出去劳动,或者是早早地嫁人承担起传宗接代的义务,甚至有一些为了生计被卖掉。你呢?生在这样一个家里,不用劳动,衣食无忧,这样的生活是她们求都求不来的。你怎么可以不珍惜?怎么可以对学业推三阻四?”
慕容子衿怔住了,她从没见过邱士瑜这样生气。半晌,她反应过来,眼泪开始往下掉。
邱士瑜一看,不禁懵住了,心里有些难受。自从他接受慕容子衿这个学生以来,他还没有用这样责备的语气和她说过话。眼看着慕容子衿流下眼泪,他觉得自己心里也堵得慌,一时间竟然感到了手足无措。
一旁的刘奕看到这幅情景,急忙跑上来对慕容子衿道:“青青,别哭啦,我给你道歉!”
慕容子衿摆开袖子露出两只眼睛,瞪了刘奕一眼:“又不是你把我弄哭的,你道什么歉啊?我要邱叔叔给我道歉!”
刘奕一听,不禁有些沮丧,便垂着头慢慢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了。邱士瑜看着情形,看来只好先道歉将她稳住了。他走到慕容子衿跟前拍拍她的肩膀,心里突然很纳闷,怎么竟拿一个小丫头没办法了。
慕容子衿泪眼朦胧地抬起头来,没好气地说了句:“干吗?”
邱士瑜无奈地笑笑:“你不是要邱叔叔给你道歉吗?现在邱叔叔诚心诚意地向青青道歉,青青可以不要哭了吧?”
慕容子衿抽打着抬起头来,断断续续地说道:“那你是承认,你刚刚不该对我那么凶,你错了,对吧?”
邱士瑜一愣,随即答道:“叔叔的语气可能太严厉了,但叔叔说的话绝对没有错。”
“既然没错,干吗道歉?”慕容子衿白了他一眼,两手捂在面前继续哭起来。邱士瑜心里有些感慨,没想到慕容子衿对道歉还有这样的认识。他看看左右,虽然慕容子琪还在埋头看书,但是刘奕和慕容子尧的两双眼睛都盯着自己这里。虽然他们都是小孩子,但邱士瑜倒感觉是自己真的欺负了他们似的,不免有些尴尬。
想了想,邱士瑜决定用最后一招。他叹了口气,将慕容子衿抱起来坐在自己腿上,然后轻声哄道:“青青,如果你现在对叔叔笑一下,叔叔就把碧绦剑送给你!”
“什么?”慕容子衿果然抬起头来。
邱士瑜心里叹了一声,看来碧绦剑注定要换主人了。他心里想着,脸上却不动声色,低下头对慕容子衿笑笑,温和地说道:“青青,叔叔跟你定个约定。你要听爹爹的话把慕容家的剑法学好,还要把琴棋书画都学好。哪一天你通过了叔叔的考试,叔叔就把碧绦剑送给你,好不好?”
“真的?”慕容子衿满脸喜色,看来她很喜欢那把碧绦剑。她对邱士瑜笑笑,伸出手道:“拉钩!”
邱士瑜一笑,刚伸出手去,却见慕容子衿又将手抽了回去。难道她后悔了?这个念头刚刚从邱士瑜脑海里闪过,他就听到慕容子衿笑着说道:“不对,跟邱叔叔这样的大人不能用拉钩,要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对不对?”
“对!”邱士瑜终于释怀而笑,伸手摸了摸慕容子衿的脑袋夸道,“青青很聪明!”
慕容子衿却没有因为得了夸奖就高兴。她只是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衣衫,然后一本正经地,但又好像怕别人知道,故意压低了声音,对邱士瑜下命令似的说道:“邱叔叔,你把碧绦剑准备好等着我来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