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意志力薄弱的人》4545

1、一个意志力薄弱的人

　　他蹒跚的步履如此沉重，宽大的衣襟随风飘飘的挂在男人竹竿似的身材上，苍白的脸色犹豫又焦急。

　　家里的米又没了……

　　柴绍这个男人是一个郎中，现在时兴的叫法也有叫做“医生”，年轻的时候家里颇有薄财，自父母去后，娶了邻镇十八岁美得像朵海棠花一般的妻子，也过了一段幸福美满的日子。

　　但是，柴绍这个人说好听点叫清高、不通俗物，说难听点就是个被惯坏了的大少爷，根本没有社会生产能力，妻子又是个娇小和软的丽颜，虽有一点机智但毕竟年轻，只是一味的靠着男人吃饭，经济管事皆不通。

　　他家虽然有几亩薄田……事到如今，也早就卖完了，柴绍学了医术，但向来自诩风雅之士高洁之人，不病凡夫庸妇。

　　以前，再早一些，还是“封建社会”的时候——

　　这个词柴绍也是近来才知道的，“封建社会”的时侯又有一种说法，叫做不为良相但为良医，这是有根脚的，柴绍将之奉为圭臬，自然而然的产生了一种在其他人看来极其荒谬的念头，柴绍以为，用医术换取金钱铜臭的做法是万万要不得。

　　但现在……

　　柴绍看着自己那双不事劳作，只因药草熏得微微发黄的手，狠狠咬了一口牙，决定还是去罢。

　　住在镇子东边的员外儿子的第三个老婆最近染了风寒，需要郎中。

　　柴绍很想掉头往家里走，但妻……还在家里满怀信任的等着他，一想到那双信赖的眼睛，柴绍的步子越发沉重了。

　　还是去吧！

　　柴绍再次对自己暗暗说道，以后有钱了……再不给这些庸人看病也是可以的，柴绍鼓舞着自己，然而脚下迈出向城东走的步子却越发的迟缓。

　　柴绍的眉紧紧的皱着，宽大衣袖地遮掩下，那纂紧着的拳头，就是比蚊子还瘦的这个男人的心。

　　愤怒！羞辱！苍天不公！

　　明明他就没做过伤天害理之事，为何要沦落到今天这个田地？

　　给一个女流之辈，还是一个“妾”！柴绍想到这，不由发出了声极其轻蔑的哼声，一刹那连竹竿似的身材都挺得伟岸了起来。不过……瞬间又萎了。

　　他终究还是在朝城东的方向走去。

　　家里没米了……这个惨重的现实压在柴绍的肩上，连柴绍那理所当然般的轻蔑都给压了下去。

　　柴绍苍白脸上的光辉，那自学医以来一直不曾熄灭下去的光黯淡了点。

　　柴绍羞愤着，即使脑海里有妻子亮丽的容颜和期待的眼神，他还是没办法不羞愧。

　　就不应该答应她出来想办法弄米的，柴绍不由想到。

　　如果没答应妻子，他就不用陷到这种田地了。

　　柴绍想着想着，越发觉得自己是正确的，如果他没答应出来弄食物，何尝会蒙受到如此屈辱！

　　“啊啊啊！”

　　柴绍握着拳对空挥了几下，仍然踉跄的朝城东的方向走去。

　　柴绍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走着走着，渐渐觉得正午的太阳越来越热，腹中也越来越饿火中烧。

　　柴绍是早上从四进的宅子出来的，他除了水到现在还什么也没吃。

　　妻也是今早才发现没米了，并且已经没有可以当的东西……

　　夫妻俩早把一切可以当的都当了，如今也就剩那一间赖以容身的四进宅子和两身可以换洗的衣裳了……不，还有其他的……还有妻子万万不肯当掉的梳妆盒以及里面金的玉的银的簪钗。

　　就是死也不当！要真饿死了就同我一起埋哩，这样死了那也不是一无所有——

　　这是妻子的话，柴绍拗不过她，又挺不住娇娇嘀嘀的撒娇，于是他只好在大早上，连饭都没吃就出来寻事了。

　　赶巧，在告示牌上面看到城东的员外的儿子的第三个老婆染了风寒，正寻医，于是柴绍便往城东来了。

　　路上他犹豫又徘徊，几经折返，这不算太大的城镇，从城中到城东，硬生生从大清早走到正午，还是没走完到城东的一半路。

　　走着走着，也不知道走了几个时辰，口已经干渴得像一只三伏天里被热得直吐舌头的狗，连恹恹的干唳声也发不出来了。

　　柴绍从早晨到现在，也只喝过那么一碗水。

　　被火热的太阳烤着，柴绍饿到快晕了，躺一下吧……柴绍看到一丛树荫，不由自主的拖着脚步蹭了过去，睡一下就好了，睡一觉就不饿了。

　　柴绍闭上眼睛……不行，这一觉睡过去就天黑了！快起来，柴绍对自己喊道，这样睡过去今天一天就白费了！快起来！

　　柴绍掀了掀眼皮，这放松下来的身体就像跟他作对一般不听使唤了，眼睛上仿佛有着千斤坠，无论柴绍怎么张都张不开。

　　午后树荫下，暖哄哄的日头里，就像有一个话本里儿神医吃穿不愁的梦，躺在这儿太舒服，舒服到柴绍不由的想，还是算了吧，这不是正和他意吗？

　　簪子卖掉一两个也不打紧，他还是睡一觉回家去吧，柴绍还没心安理得闭上眼，心中就浮现妻倔强的脸，还是不行……她说不卖就一定会不卖，柴绍一阵挣扎还是闭上了眼睛。

　　“好吧！”柴绍睡梦里喃喃道，“我认输……我就是睡一下，醒了就去帮那个东西看病的。”柴绍的轻蔑根深蒂固，就连在睡梦里他都只将城东员外儿子的第三个小妾称为“那个东西”。

　　柴绍甜甜的睡了一觉，只觉得睡梦从未如此甘美过，有妻细细的歌声、也有父母在时的欢笑。

　　柴绍幼时，得知黄梁一梦这个典故后，曾特地在檐廊摆了个蒸着黄梁饭的炉子，在那袅袅炊烟下，他从未睡得如此踏实，相反他总担心踢到炉子了怎么办？那莫不是就要毁容——那时候他总是抱着这种恐惧醒来。

　　太阳仿佛真的有着能量。

　　柴绍醒来的时候已经不觉得渴和饿了，他神清气爽的伸了个懒腰，看着已西斜太阳，还是朝城东的方向走去。

　　妻知道了会很高兴罢，他嘴角挂着轻快的笑容。

　　太阳缓缓一点一点落下，天空也阴了下来，柴绍的境况就如同这不见晴朗的天一般，晴天霹雳，他从门房口里得知他们家老爷的儿子的第三个老婆的风寒已经好了。

　　这对柴绍来说不能不是晴天霹雳，柴绍甚至紧紧的抓住门房的手，这是柴绍平常所不屑的，喉咙发出一种柴绍自己都陌生的声音：“那、那府上还有没有其他病人，我学医16年余，管他什么疑难杂症，保证药到病除。”

　　话里的自吹自擂还有那点点只有柴绍自己才能察觉到的谄媚，一切都让柴绍羞愧不已，但他一想到妻那双让人怜爱的眼睛，就觉得这些也不是不可以忍受。

　　门房的老头子只是眼带可怜的看着苍白而清瘦的柴绍摇摇头，道：“没有。”

　　柴绍失魂落魄的松开门房的手，脚步虚浮的晃走了，那背影，连门房都忍不住念了两声佛——

　　那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就像绝望的明天就会死在街头的背影。

　　柴绍觉得自己全身都没了气力，门房的那一声回答将柴绍的勇气一下子抽光了，比起那个，更让柴绍不能忍受的是门房那个老头眼里的可怜。

　　肚子又饿了起来，口也渴的就像三辈子没喝过水的人，身体累了一天的疲惫也浮了上来……但柴绍却都不在意了。

　　他一个劲的只在想，她应该很失望吧……

　　自鄙和懦弱自暴自弃的从柴绍的脑子里涌出来，不，他走着走着不由想到，也许她根本不会失望！

　　柴绍想到那个妻死活不肯当的梳妆盒和簪子，渐渐的确信了起来，她一定已经和别人跑了吧，有哪个女人肯和他这种连自己都喂不饱的男人过日子，阴暗、负面情绪、消极和疑神疑鬼的念头渐渐凝固。

　　原来如此……难怪今天大清早就催自己出来！

　　柴绍恍恍惚惚既恨又怨，又自怜，但还是想着妻子。

　　不知道她跟什么人去了哪里？会过的怎么样？会不会被骗了？家里会有留给他的书信吧。——他闲暇时候是教过妻识字的。

　　这么想着柴绍不由加快了回家的速度。

　　天已经黑下来了，无论他怎么加快脚步，回家的路都仿佛在黑暗的彼端，怎么走也走不到。

　　柴绍走啊走啊走啊……

　　终于到了。

　　自家府上挂着灯笼，这是一盏斜挂的小小的发出橙色光晕的纸灯笼。

　　这灯火让柴绍一阵讶异，这、怎么会有灯呢。

　　他想过回到家，家里会变成什么样……首先一片黑漆漆，灶上是清冷的，甚至幻想过读完妻子的信，就悬梁与父母地下团聚去吧。

　　柴绍前一刻是既恨又怨，对这个世间已经绝望了，可现在心里又不禁燃起了小小的希望之火。

　　“你怎么现在才回来！”一个熟悉的身躯扑进柴绍的怀里，妻的声音紧张又焦急：“我都想过了，那……那簪子卖了就卖了罢！”

　　妻子的声音里有强烈的悲痛：“留一根给我就好，只要你没事！”妻紧紧抓着柴绍的衣襟“只要你没事就好！”

　　这是个为丈夫晚归而受惊的女人，小小的灯光下，他看着妻还带着泪肿的跟核桃大般的眼睛，和因为饥饿不再像早上那样亮丽、甚至有些发黄的脸色，恍然明白了什么。

　　“我没事、我没事！”柴绍拍着妻的背轻轻的说道，“以后也再也不会有事，簪子以后我再给你买新的，要上海市最流行的款。”

　　这个城镇上从此多了个医术高明的市侩医师，郎中的妻子也有了很多发簪，只是柴绍脸上再没有当年，少年时、甚至家中无炊时，自诩风雅高洁的那种光了。

　　大家都很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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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个悲剧还是喜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