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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从没想过 ...

  •   淡蓝色的窗帘整齐的拢在一侧,这是一个晴天,深秋上午淡淡的阳光洒满了整个房间。木暮站在门前,却没有再向前迈进一步,似乎是被玻璃窗内的情形震惊到无法动弹。
      他想见到的人,赤木,此刻正坐在这件单人病房的床上。他的两条腿都被遮住了,木暮想象不出棉被下是什么样子。尽管昨晚在电话里就大致知道了赤木的事,可当他在这个地方亲眼见到赤木时,还是难过得不愿相信眼前的事实。
      为什么,再次见到赤木,又是在医院这个地方呢?
      木暮定了定神,终于推开门,向病房内走去。他努力露出微笑,声音却无比艰涩。
      “赤木……“

      得知跟腱断裂这个结果时,赤木仿佛听到自己的另一根线也嘭地一声断了,他的心朝着某个无底的深渊坠下去,坠下去。尽管沉稳的性格与处理伤病的经验让他在表面上依然保持着冷静,可他却不知道那个深渊的尽头在哪里,脑内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白、茫然与恐惧。
      赤木的家人赶到了东京,陪在他的身旁。赤木安慰父母和妹妹说,没关系,跟腱断裂是运动员常见的伤病。可他却不知道,这将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毕竟无数杰出的运动员都因此而结束了他们的运动生涯。等待手术的过程中,赤木的心中一片空茫,不知为何,他忽然无比想要见到木暮。尽管明白木暮的到来并不能起到什么实际作用,可他却仍然希望木暮能坐在自己身边,自己能看着他。原来自己竟然这么依赖木暮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意识到了这个事实,赤木有些感慨,却没有太过惊讶。
      尽管如此,他却也很清楚,木暮对他说过,“其他的休息就要用加班补回来了。”他明白木暮的工作有多辛苦,也知道木暮的性格最容易为别人担心,自己无论如何不能再耽误他的时间、给他增添新的烦恼了。所以,即使再想见到木暮,赤木也只是把这个念头埋在心中,沉默地等待地手术的进行。
      可是,手术结束后,他却接到了木暮主动打来的电话,木暮问他可有时间见自己一面。赤木认为自己或许应该以很忙为借口推辞掉,可他却再也无法抑制自己脆弱的心情,所以就“任性”地答应了木暮。
      现在他终于见到他了。
      来人穿着整洁的褐色外套,系着格子短围巾,眼镜的边缘有些白色雾气,很快就消散掉。外面应该挺冷的吧?赤木眼前一亮,却又觉得无比熟悉亲切。不过,无论曾经有多少激烈的、脆弱的渴望,赤木都不会让这些情绪显露出来。
      他只是平静地笑了,“木暮。”

      木暮放在手中提着的物件,在赤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他刚想问赤木的伤势,对方却先开了口:“最近,工作还是挺忙的吧?会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
      木暮一愣,随即朝他笑了,“没事,漫画刚刚完结了,最近正好可以休息一下。”他猜赤木应该还没有买最新两期的杂志,所以还不知道漫画已经完结了。就在这时,他决定不对赤木讲自己的事了,赤木的情况比自己严重得多。
      明明刚刚经历了失恋和作品被腰斩的双重打击,明明生活让自己身心俱疲,可是见到赤木时,自己的烦恼却被木暮暂时抛在了脑后。
      “赤木,你是怎么受伤的呢?”木暮关切地问。
      “是在训练的时候,我抢到篮板球落地后,忽然感到左脚后方不太对劲,来到医院检查,果然是跟腱断裂。”赤木说,“其实,这对运动员是常见的情况,无论在训练还是在比赛中。”听到这话,木暮忽然想起那天晚上与赤木见面时,他也说过类似的话,而他现在的情况明显比那次严峻许多,这让木暮不禁黯然。
      “已经做过手术了吧?手术的结果怎么样?”
      “嗯,前天动的手术,医生说手术很成功。不过,你看——”赤木说着拉开了被子,露出了自己的左腿,“这段时间就得带着石膏了啊。”宽松的病号服覆盖了石膏的大半部分,只露出了他的一只脚,那里也被白色的石膏盖满了。木暮看到蓝白条纹的衣料在一个位置的后面塌陷下去,他推测石膏应该一直打到了大腿上,因此难免触目惊心。
      “这,一定会很不方便吧……你的家人,过来了吗?”木暮小心翼翼地问。
      “他们过来了。”赤木点点头,脸上的线条变得柔软了些,浮现出感慨、感激的神色,“这几天,一直是他们照顾我。”
      两人正说着,病房的门被推开了。来人正是赤木的父母和妹妹,木暮连忙站起身来。
      还没等赤木介绍,他的妹妹就认出了木暮。“木暮学长!”晴子惊讶地喊了出来。这还是大学毕业后,晴子第一次见到木暮,她依然像从前那样喊他学长。听到这个名字,赤木的父母似乎也想起了什么,这个戴着眼镜的青年,不就是儿子上学时最好的朋友吗?
      “木暮君?是你吧,木暮君?”赤木的母亲快步走上前,用力握住了木暮的手,感激地抬起头来,“你能来看阿刚,真是太好了!”她的情绪有些激动,毕竟儿子这次的伤非同小可,而他的旧友会出现在这里,给了她很大的感动与安慰。
      “没什么的,阿姨,我也是昨天给赤木打电话时,才知道了他的情况。”木暮稍有些难为情,他不知道,这几天来,他是第一个来看望赤木的人。
      “木暮学长,真的好久都没见到你了!”虽然早已离开校园,晴子却仍然是那副天真娇柔的样子,“哥哥也是吧?哥哥肯定也很想见到木暮学长吧!”
      这回轮到赤木有些难为情了,他想咳嗽两声制止晴子说下去,木暮却笑着接过了话:“晴子,我和你哥哥,在这之前就见过几次面啦。前一阵子我生病时,赤木帮了我很多呢。”
      赤木的父母默默地听着木暮的话。独自留在东京的长子一直让他们很是挂念,但现在看到阿刚和这孩子一直都保持着联系,他们放心了很多。两个人围着木暮问个不停,大多是长辈对晚辈的关心,木暮也一一回答他们的问题。木暮的余光注意到,晴子不知对赤木说了些什么,赤木竟然有些脸红,转过了头表示不想回答。这让木暮大感意外和好奇,但他无暇去问。
      过了一会儿,或许是想要留出两个人单独交谈的空间,赤木的家人离开了。走出门外后,赤木夫妇还在小声交谈说,木暮君是个好孩子,他真是有心了。当然,这些话并没有落进木暮的耳朵里。
      热闹的气氛消失了,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木暮想起赤木的母亲告诉过自己,赤木需要大概三个月才能恢复正常行走,他想问问赤木,伤势对他的发展是否有影响,今后的打算又是什么。但他担心赤木现在对此还全无头绪,问这些只会让他感到压力与焦虑,因此他避开了这个问题,只挑些轻松的话题来说,比如晴子。赤木对木暮讲起晴子的近况,木暮听得入神,以至于忘记去问之前晴子对他说了什么。
      快到中午时,护士来给赤木换药。换药前,护士把房间的窗帘和病床上的帘子都合了起来。木暮忽然想起,这一上午,还没见到赤木去过一次卫生间。他的心中一凛,原来,赤木在某些时刻,是不愿让自己看到的。

      木暮在病房里吃了午饭,连同赤木的家人一起。他觉得这样的场景有些熟悉,只是人数更多了些,病床上的人换成了赤木。听着赤木一家的对话,木暮忽然感到了些许温馨。这些年,他大多孤身一身,与纸张和墨水为伴,只有在新年才能短暂地回家一趟。他发现自己其实很想念这种感觉。
      下午,木暮依然留在病房里。他看得出赤木是希望自己多待一会儿的,而他也很乐意陪着他。只是,留在赤木身边时,他自己的问题还是不自觉地浮上了脑海。木暮心中的一个角落轻轻叹息道,为什么,自己和赤木的道路都遇到了这么多的阻碍?
      让木暮稍有些疑惑的是,直到现在,一直都没有其他人来看望赤木。在木暮原本的认知里,国家队成员应该是相当受重视的,即使是替补队员。
      吃过晚饭,天色快要暗下去时,这间病房的门终于被敲响了,此时赤木的家人正好不在,房间里只剩赤木和木暮两个。来人是两个个子很高的大块头,他们一走进屋内,原本宽敞的单人病房瞬间显得拥挤了起来。看清他们的脸后,木暮不由得大吃一惊。
      这不是,河田选手和杉山选手吗?
      “哟,赤木。”两人朝赤木打招呼。
      “杉山前辈,河田,你们来了。”赤木笑着回答。他分别向木暮和队友们介绍着彼此,“这是我的队友,杉山翔太前辈与河田雅史;这是我以前的同学,木暮公延。”
      木暮公延?听到这个名字,杉山与河田同时有些惊讶。不过,他们惊讶的原因大不相同。杉山记得自己很久之前看过一篇漫画,作者似乎就叫这个名字。虽然他现在对漫画关注的少了,但那篇漫画的情节仍然令他记忆犹新。难道这个人,就是那篇漫画的作者吗?
      “请问,您是漫画家木暮老师吗?”杉山试探着问。
      “我是……”木暮还没反应过来。
      “原来真的是您。”杉山露出惊喜的神情,“我以前看过您的作品,非常喜欢。”
      杉山说出了漫画的名字,那是木暮获得过准入选奖的短篇作品。听到杉山的话,木暮很有几分受宠若惊,但他的心中还是掠过了一丝失落。他早已看淡了早年获得的荣耀,更在意的反倒是自己近期投入了大量心血的作品,因为那才能确切地反映他现有的真实水平如何,他对长篇漫画的掌控能力又如何。
      “杉山先生,谢谢您。”尽管如此,木暮还是非常诚恳地道谢。那篇很多年前的漫画能让他人记忆至今,他真的很感激。
      至于河田,他对木暮的印象则停留在更久更久之前,山王工业高中和湘北高中的比赛上。河田参加过的比赛无数,但那一场的每个细节都令他铭记至今。河田记得,比赛前夕看过的录像带上,赤木曾经替失误的队友阻挡了对手的进攻;而在与湘北高中的比赛结束后,还未从失败中回过神的河田无意瞥向湘北的队伍,他看到赤木和同一个人紧紧拥抱在一起。赤木笑着,却也淌了满脸的泪。或许是那次的失败令河田难以忘怀,这无意间看到的一幕也印在了河田的记忆里。至于湘北那个穿着5号球衣的选手,好像就是叫木暮吧?
      “木暮老师,您以前是湘北高中篮球部的成员吗?我们是不是打过一场比赛?”河田问。
      “是的,河田先生……多亏您还记得我这个替补,真是太让人不好意思了。”木暮感到脸上的温度一下子上升了很多。国家队的主力中锋竟然会记得篮球场上的自己,木暮有种复杂的惊喜与不安。
      当然,他并不知道河田记得自己的真实原因是什么。
      几个人都笑了,气氛变得很轻松。木暮不知道自己是否会影响到他们,但他注意到赤木似乎并没有这个意思,于是他也就没有离开。看着赤木与两个队友聊着天,木暮能感到赤木一直处于一种放松的状态,他推测他俩应该都是与赤木交好的朋友。木暮安心了许多。
      这天毕竟不是休息日,杉山与河田坐了半个小时就离开了。两人离开了大约十五分钟后,再次有人拜访了这间病房。
      见到来人后,赤木的神情一下子严肃了起来。“教练。”
      中年男子点了点头,“赤木。”木暮敏锐地感觉到,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明白自己接下来不该在场,因此他识趣地走出门外。
      房门关着,赤木和他的教练不知正说些什么。木暮独自踱到走廊尽头,此刻,深秋暮色已经染遍天地,空荡的树枝间,新现的寥寥银星一闪一闪。玻璃窗留了一条狭窄的开口,吹进来的风已经很冷了,刺得人的鼻腔微微发痛。热闹、轻松或沉重的外界环境消失后,只剩独自一人时,关于前路的迷茫再次在木暮的脑海中浮出。这些天,他心中的一个念头,变得越来越清晰。
      是的,也许他是该考虑换个工作了。
      那么多次的失败都表明了,他的能力或许真的只有如此。这条路,或许到这里就要结束了。换个工作也好,他也许可以在某个设计公司找到工作,或者去学校当一个美术老师,这些都是不错的选择。稳定,休息时间也比现在多出许多,而他非常渴望更多的业余时间。木暮知道,每年都会有大量漫画从业者,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退出漫画行业,他也不过将是他们其中的一个罢了。冒险到了结束的时候,妥协也未必是坏事,他该对生活妥协了。
      ……可是,为什么总有些不甘心呢?
      木暮在原地站了很久,却始终无法做出决断,只是给自己增添了更多的烦恼。他甩了甩头发,重新凝神看向窗外,银色的月儿已经升起来了。木暮拿出手机看了看,原来自己已经在外面站了四十分钟。他走了回去,想看看赤木的教练是否已经离开。

      木暮回到门前,房间里只剩下赤木一个人。他推门走进去,赤木却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到来,只是一动不动地坐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被单。
      “赤木。”木暮轻轻唤了一声,“你的教练回去了?”
      “嗯,回去了。”赤木看上去仍然是怔怔的。
      “教练刚才,对你说什么了吗?”
      赤木转过头,看向木暮的脸:“他问我,有没有考虑过退役的事。”
      “……退役?”这个词让木暮吃了一惊。难道说,赤木的伤已经严重到需要退役的程度了吗?
      “是,退役。跟腱断裂即使在完全恢复后,运动员也很难恢复到受伤前的最佳状态。何况,我本来就不是主力球员。”说到这里时,赤木的眼中掠过了一丝凄然与无奈,“完全恢复大概需要一年的时间。教练说,到了明年,还不知道队伍成员会发生怎样的变化,会不会招收到实力更强的队员,即使我归队了,也未必能参加什么重要赛事。”
      “……”木暮愣住了。他并非不知道赤木不是主力球员,但他没想到,赤木在队伍里竟是处于这样的位置。
      “而且,我已经29岁了。明年的这个时候,我就30岁了,这对于运动员是称不上年轻的。”赤木抬起头望着天花板,“其实教练说的有一定道理,即使我现在不选择退役,在队伍里也待不了几年了。”
      “是吗……”
      “还有,你应该还记得之前芦冢琉璃的事吧……”赤木压低了声音,似乎非常不愿提起这个名字。“那件事虽然澄清了,但还是留下了一些不好的影响。无论是在队内,还是外界。” 他原本不准备对任何人谈起这些,可对方不是别人,而是木暮啊。
      木暮的心紧了一紧。关于这些,他多少也有所耳闻,只是不愿讲给赤木,给他徒增烦恼。可是,赤木又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呢?他意识到,赤木在队伍中非但地位不重要,他的人缘似乎也不是很好,从今天只有两个队友前来看望就能略知一二了。而那起“绯闻”,无疑加剧了这种状况。
      “赤木……”木暮低声开口,“那你,有没有想过退役呢?”无论这一整天聊了多少轻松的话题,这件事终究要横亘在眼前。它是逃不掉的,必须去面对的。
      也许应该选择退役吧?篮球相关的行业还有很多,去大学或高中当教练也是很好的选择。即使现在是替补队员,前国家队选手的名号却还是拿得出手的,哪所学校不会抢着要人呢?无论怎样,似乎都比在人际关系不佳的队伍里枯坐冷板凳更好。何况,还不知道伤愈后,原有的水平能恢复几成。
      赤木沉默了片刻。
      “我没有。”赤木说。
      “好不容易走上了篮球这条路,在真正无法走下去之前,我不想停下来。”
      即使常年替补,即使不再年轻,即使人际关系不佳,即使不知道伤病会造成多大影响,也不想停下来。

      离开医院后,木暮来到了他的工作室。他原本以为这扇门在很长时间内将不会被打开,可他还是回来了。
      不过,他并没有做更多事情,仅仅是拿走了那个摆在书架里的镜框。回到家后,他打开灯,连窗帘都没合起就躺在了床上。他把镜框拿得很近,放在面前细细地看着。
      那是许多年前的一个夏天,天空蓝得澄澈,云彩白得悠然,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落在十二岁的小男孩脸上。两个人都穿着学校统一的白衬衫,一个是憨憨的苹果头,另一个是单调的黑色圆寸,看上去都有些土气。可是,他们却笑得比夏天的阳光更灿烂,像是不知道忧愁烦恼为何物。
      ——赤木君,你想过放弃吗?
      ——我没有,一次也没有。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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