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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遥知独听灯前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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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玩着手中仙镜,想起那遥远的凡尘之外,一抹寂寞决绝的身影。
乾坤至清镜此时却忽的异光大放,光芒掩映中,竟是徐徐映出人间,却是万家灯火的夜晚。
原来此宝镜竟能依心而动,当真称得上仙家至宝。
矇矇中有百花盛放之景,挥袖拂去一幕,又现出人间山川河流,楼阁廊榭。重重幕幕开启,长安城白马寺终于显现于镜中。
幽兰环绕的禅房中,自古朴的木窗内透出点点灯火。他正坐在窗前,就着昏暗的油灯,苦读佛经。似乎是因了光线的暗淡,他微微皱起了两道修长的眉,目光行走在经书之上,是无比的用心和虔诚。
我静静的看着他,似乎如同那曰,在万人聆听的道场,我远远的投去一束赞赏的目光。
灵隐寺一别,不过十日,而人间,却已是春秋更替了十年。
只是似乎这十年的光阴,并没有留给他沧桑的痕迹,他还是如同初见时那般,有着世外清高的容华。
仙境朦朦,如梦如幻。
我的目光在这样的绮梦中随着他的目光轻轻流转,在这一瞬间,我只觉这夜色中的禅房,似乎是我一个不愿意醒来的梦。
他读了许久,似乎是稍稍有些累了,便把佛经放在案上,转过身去看书案边的一尊佛钵。他看的很仔细,目光深深的投映进去,仿佛在看一件很别致的珍宝。看了许久,他竟有了稍稍的失神,神情也好像陷入了忧伤而又无法忘怀的回忆中。
我纳罕,不过是尊普通的陶器而已,朴拙的式样,深暗的颜色。
仙镜随心而动,镜面渐渐显映出那尊佛钵的内容。
我凝神看去,却见得那里面注着一汪清水,清水中浸着一朵有着玉色花瓣,碧色花心的兰花,正是那曰,他拢于手心的碧心兰。
是碧心兰。。。我对自己说,十年了,他还一直保留着。
我不知道自己此刻在想些什么,也许已不会思想。我胡乱的将乾坤至清镜收在袖中,步履蹒跚的找出那曰玉离送于我的夜明珠,便径直踏云飘出舞云殿。
我知道我要去哪里,仙侍们却不知,她们见我神色有异,也不敢多问,只是跟在我身后。
我回转身说:“你们都不要跟来,我只是去云间随意走走。”
五彩祥云踏在脚下,我什么也不再顾得,只是直降云端。
我再不管什么天上人间,再不管什么红尘内外,我只知道,我此刻想要见到他,当面去问他,他的心,是不是和我一样。
待我降下云头,停在白马寺外,天边已晨曦微露。远远的似有诸多人声缓缓自远处而来。却是今日,又逢初九。
人间十年,寺院外的古树难免添长了年轮,连那院内佛殿,也愈发庄重威严。
大约因是自远讲法之日,寺门早早的便已打开。有几位沙弥迎着朝霞在各处执着扫帚静静打扫。我随着人群,一起往寺院内走去。
时候离自远弘法还早。人群便三三两两的散开,各自占了位置,耐心的等候。
我亦寻了一处清静的佛殿,坐在台阶前,听远处几位信众闲谈。
“听说了没,前几日女皇陛下遣特使来请自远法师,要他去出任皇家寺院住持,法师竟然拒绝了呢!”一位员外模样的中年男子揪着自己的八字须道。
“那是自然,京城中谁不知道此事,听说皇家寺院供养极是丰厚,若换了别人,还不是求之不得!”一位管家装扮的胖老头尖声附和。
“这也不是稀罕事,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当日法师高中探花,也不是没看在眼里就出家?如今这皇家寺院的住持,又有什么?”又有人参与其中。
“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依我看,当今女皇多有男宠,此番怕是,”说话的那个商贩模样的小个子四处望了一望,压低声音道:“此番怕是以皇家寺院住持为借口,想暗中召宠也说不定。”
周围诸人仿佛恍然大悟,纷纷点头赞同。
我听他们说的荒谬,本不欲再听,奈何仙力在身,却是声声在耳,愈发清晰。
我起身离开,在佛前排着奉了一炷香,便又寻了另一处偏殿外坐着。寺中的人此时却愈发多了起来,几乎摩肩擦踵。因上次女皇在场,多少限制了人流,此次自然便寺门洞开,广纳八方信众。又因如今自远盛名更在昔日之上,慕名而来之人不但是京城人士,各方州县,更不时有海外的金发碧眼,远漠夷狄。
时间快到开场时,道场前的广场已无立锥之地,竟然有许多人攀爬在了树上。
我便只立在偏殿阶前遥遥远望。
一声鸣钟悠长,道场开讲之时已到。
我压抑住飞快跳动的心,举目望向道场。
他自大雄宝殿之后缓缓走来,步伐一如十年前沉稳安然。宝冠佛衣衬着他面目似笼罩了一层圣洁的光晕,让人恍惚如梦。
信众们顷刻间便寂静下来。周围几乎听不到人声,只余钟声余韵悠长。精妙的佛法在他久违的清朗的声音下,徐徐传来,不再如幻梦,而是这般真实可触。
然而今日,我却无心听他弘法,只觉得等待愈发漫长。我一边想着若一会儿见到他,该说些什么,一边将发间的碧心兰执在手上反复看着。
不知道这样等了多久,终于等到结束的钟声响起。
他自法座上起身,合掌与信众们道别。我低头将碧心兰斜斜簪回发间,也许,他一会儿便会从这座佛殿前经过。
我昏昏沉沉的下得云华山来,本是想有无数的话要去问他。可此刻,我却只能这样等着,在这红尘之外的寺院里,我不能,亦不可以,不顾一切的追上他去问,自远,你可还记得我。
远处的信众们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散去,反是纷纷向前围在道场前询问:
“法师真的不去皇家寺院做住持吗?”
“法师下个月还是在初九开道场吗?”
。。。。。。
“各位施主,自远不会离开白马寺。”他的声音清亮而坚定。
信众们却只是不信,依然围在四周不肯离开。
他方才坐在那里巍然不动的讲了几个时辰,虽有疲惫,却并不以为意,可面对眼前这样热情的,却是不被人信任的怀疑,他的目光里闪出一缕不被人理解的无奈之色。
那一瞬间,我只觉得不能够控制自己的脚步。我慢慢的走近道场,排开众人,自顾自的道: “当初法师抛弃家业至亲,地位功名而出家,是因为他心中有 ‘不为自己得安乐,只为众人得离苦’的大志宏愿,白马寺虽多有供养,可法师却甘愿清贫,日间不辞劳苦施舍贫病,夜来灯影幽暗苦读佛经,诸位以为,他会为皇家寺院的盛名,陛下面前的尊崇而改变初衷吗?”
听完这一席话,众人都呆呆的望着我,皆面露愧色,默不作声。
自远怔怔的立在原处,面上是比众人更震惊的神色。我亦把目光投向他,却再也说不出什么。
“你,来了。”他说。
他的目光里有只有我能看懂的热切和喜悦。只是,他却在那一刻低垂下了眼帘。
只觉得心头有满满的,从未有过的忧伤和绝望。
他不能像寻常的男子,肆意的表露自己,即使只是这样细微的彼此都懂得的眼神,他亦不能给我。
我以为我可以做到,只要我知晓他同我的心一样,我便可以拥有无穷尽的满足和喜悦。
可我此时方才知道,在佛祖面前遇见了他的那一刻起,我便再不能和凡间的女子一样,可以拥有执手相看两不厌的缱蜷,和眉眼盈盈笑相迎的烂漫。
虽然我不能想像,在我漫长的几乎没有尽头的生命里,拥有着这样的欲说还休的情意,这样束缚在心底的思念,是怎样的悲伤和苦涩。但我更不能够想象,没有遇到他,我在云华山的第三十九层云端之上,千年万年,心底如一汪枯水,不解情字若何。
他说,知己便是懂得。
我懂得他在佛前许下的誓愿,他一定也会懂得我吧。就像此时,若心中无痕,他又何必掩饰眼中的波澜。
我不由将唇挑起,笑出一弯新月。
他依然低垂着双眼,并不敢看我。可他愈是如此,我愈是觉得内心有满满的欢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