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张机·夜奔》浪雪

4、第 4 章

　　想起这两年来家中许多诡秘的变故，她握着书册的手在颤抖，苍白的五指青筋隐现。
　　“京师最好的刻书匠在一年前就被先夫招入府中，帮他刻完二十七卷蓝印本与六册巾箱本。但是事成之后呢？那个刻工又做错了什么？为何要他殉命？”
　　白衣女子的目光，刺穿少年孤傲的心；“这些书卷背后，有多少人成为祭品你知道吗？——我只想告诉你，你绝不是最无辜的那个！”
　　少年英俊的面容上，掠过羞愧难当的神色。他自幼在汲雪堂长大，十四岁开始独自执行任务，十六岁成名江湖，荣耀与功勋都来得太过容易，造就了他自负傲岸的性格。白衣女子凌厉辛辣的讽刺，轻而易举地击破了他所有的骄傲。
　　燕夫人看着他渐渐泛出赤色的脸孔，眼里忽然又有了怜爱。
　　他不过是个孩子……不及弱冠，却肯为了毫无瓜葛的史官以身犯险，难道，她还能要求的更多么？
　　她走上去，轻轻擦掉他脸上残余的血迹。少年不由自主地往后退避了分毫，却终究由她雪白的帕子拂过面颊。
　　“赶快出发吧……‘月退西楼’，应该就快到了……”她垂下头，眉心在少年看不见的地方蹙成一道深深的沟壑——“漫花人”总算侥幸逃过了，接下来的这个人呢？
　　夫君步步为营设下的局，能有几分胜算？
　　司禹清心中，还有许多未解的谜团，迟疑再三，忍痛坐上马车，狠狠一鞭抽在马背上。
　　那一夜的逃逸，于他如炼狱酷刑。
　　满背暗器留下的伤口毒未拔净，与衣裳凝结在一起的皮肉不断地被颠簸的马车撕开。残留的毒液让他一阵一阵地眩晕，眼前深邃漆黑的森林在幻觉里不断地蔓延，仿佛通往无间地狱的甬道，漫长晦暗。
　　五指酥麻，战栗地不听使唤。他用尽所有的力气，拉住缰绳，抵住额头，极力调息。
　　体内的真气滚烫灼热，在丹田里疯狂地攒动。欲凝神聚气时，却虚若无物。
　　眼前，挥之不去的幻觉如画卷一样慢慢展开，逼迫他将每幅画面都看清楚——这些年无休止的争斗与杀戮，为了无数忠良的一线血脉，无数次地与朝廷的追兵决一生死……挥刀的刹那，在喷涌出的鲜血中，他的心近乎麻木。
　　在汲雪堂的十几年里，他所做过的只是不分昼夜的苦练武功与生死未卜的执行任务。出了疲倦、绝望、惶恐……有过一丝一毫的欣喜与欢娱吗？他守护的苍生道义，又能与这些不死不休的心魔对抗多久？
　　恍然中，车厢里单薄的女声唤回他迷失的心智：“快一点……不然，真的来不及了……”
　　司禹清一咬牙，拔出靴中的匕首，狠狠刺向了大腿。钻心的疼痛总算让他模糊的神智暂时清明过来。
　　马车奔驰在黑暗的森林里，朔月之日，天地间混沌一片。四周高耸入云的树木将零星一点星光也抹去，渺小的马车宛如冥河里漂荡的一叶孤舟。
　　“‘月退西楼’最忌日月光华，朔日之夜，正是他武功最精进的时候……如果跟他交手，你只要一直拖延，等到天亮时就可以将他击退……千万不要妄想，可以在此刻打败他！若是能熬过今晚……就算暂时安全了……”
　　他听罢，错愕地转头：“燕夫人，你究竟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屠苏’的事？”
　　车厢里却静下来，没有任何应答。仿佛是一阵良久的思忖后，最终咽声。
　　马忽然扬蹄长嘶，他用尽全力拉住缰绳，那匹昔日灵性无比的良驹却疯狂地向一旁狂奔去。
　　司禹清紧紧咬住了下唇——终究躲不过，是“月退西楼”到了。
　　一道幽暗的光芒划过，他还未看清眼前的景象，骏马惨嘶一声，健硕的身躯顿时跪倒，车厢连着一起向旁歪倒。他一跃而起，凭一己之力用肩头顶着车厢，不让里面的人受伤。
　　那时，他才看清楚，马头不知被什么利刃砍下，身首异处的坐骑在地上洇开一大片血迹，浓烈的腥味直冲鼻腔。高亢尖锐的声音在一旁哈哈大笑：“这畜生近日来真是受苦了！我就帮它解脱了吧！”
　　惊怒之下，他的嘴唇在剧烈地颤抖——这匹骏马，是难得一见的良驹，还是当初他立下大功后门主所赠，陪伴他多年。今日竟然先于他死在了“屠苏”手下！
　　一团晦暗朦胧的光芒，就在一丈开外的地方。裹在长斗篷里的人，浑身上下却放射着新月一般阴翳迷蒙的光芒。他手中拿着一根长索，正是方才斩下马首的兵器。
　　“哈哈，燕夫人，在下可是恭迎许久了啊！”
　　那个人一步一步走进了车厢，司禹清长刀出鞘，几乎使不出任何力道的手却倔强地将刀横在了胸前：“滚开！”
　　“月退西楼”鄙夷地大笑出声了，面前这个遍体鳞伤的虚弱少年仿佛戏台上的木偶：“哈哈哈哈……汲雪堂果真是弹尽粮绝了么？堂堂燕夫人，就交由这么一个病秧子保护？”
　　这句话，却刺入了司禹清心底最薄弱的地方——汲雪堂这些年来，在躲避朝廷追杀围剿中损失惨重，数名元老接连离世。现在门下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高手，苦苦撑起门面，名副其实的外强中干。
　　如果不是这些难掩的尴尬，这次也不会让他一个人护送这么重要的东西。
　　“哼，就算汲雪堂只剩下最后一人，也不会让你们这些朝廷的走狗肆意妄为！”
　　他长刀所向，对着月退西楼当头劈下。眼前缭乱的光华闪烁，对方的长索宛如灵蛇，密密地盘住他的刀。
　　可恶……长索上的力道，仿佛有千斤重，任他手腕生疼也不能挣脱！
　　月退西楼狂笑一声，猛然抽手，司禹清指间一烫，刀背映照着幽翳的光华，被长索卷开，深深插入树干的高处。
　　躲闪不及，长索再次袭来，紧紧缠住他的脖颈。在月退西楼桀桀的冷笑中，渐渐收紧。
　　“先生手下留情！”
　　车厢的门蓦地打开，她慌忙出来，跪倒在月退西楼面前，伏地哀求：“请先生放过我们吧！”
　　她雪色的衣裙，就那么卑微地散落在肮脏泥泞的土地上。前额触地，她的声音，低下恳求到极致。
　　长索在不停地收紧，少年的脸已经涨满血色，但仍旧气息微弱地怒吼：“不要……不要求他……”
　　“月退西楼”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匍匐在地的女子，看着这个昔日珠环翠绕的诰命夫人卑微地跪在自己面前。
　　“先夫留下的史书，我全部都可以交给先生……只求先生，放过我们……”
　　少年突然瞪大了眼睛——难道、难道她还有复本，用来骗过接连而上的杀手？
　　他停住了不断收紧的长索，夜枭一样诡光闪烁的眼睛疑惑地盯着她：“都给我？哪有这么便宜的事？你以为这样可以骗过我吗？”
　　她伏在地上，战栗不止：“奴家只是个普通女子，留着那些反书做什么？奴家……只想保住性命……”
　　月退西楼的目光，愈发阴暗：“人们都说，燕夫人是女中豪杰，怎么会屈尊求饶？”
　　她叩首不止，任雪白的衣袖沾染泥灰：“奴家不懂什么朝中大事，只是先夫已去，奴家为何还要与朝廷作对……”她慌忙从怀中掏出那六册巾箱装，呈到月退西楼面前，脸上惊恐哀求的神情刺入司禹清双目，他屈辱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