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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有薇下楼找赵杰,开门见山:“我想走政府关系,做场慈善拍卖会。能帮我搭个线,请李市长指点指点吗?”
赵杰主攻当代艺术,性格温和,乐有薇和他关系不错。齐染赠给张家兄妹的那幅《秋意浓》,就是经赵杰之手成功拍出的。
李冬明在任时分管农林水和民政劳保等,不太和商人来往,即使被贝斯特总经理吴晓芸请来出席公益拍卖会,也是发完言即走,以稳健低调著称。
从大前年开始,赵杰的父亲赵致远突然和李冬明有了私交。李冬明次子结婚时,赵致远赫然在亲朋席落座,还跟李冬明的哥嫂觥筹交错,相处热络。
赵致远对外宣称,他和李冬明经历相似,更兼志趣相投,相交恨晚。这话倒不假,两人都当过教师,一个教高中,一个教大学,后来分别入仕和经商。当时李冬明已退居二线,卸下繁重公务,有余暇重拾书法爱好,而赵致远是贝斯特分管鉴定的副总,素来对书画有研究,双方切磋得投机,来往密切也说得通。
公司消息灵通之人戳破真相,赵致远早年有个学生在美国经商,其外籍妻子是政府议员,有她撰写亲笔推荐信,李冬明的侄孙才顺利进入心仪的藤校,还获得全额奖学金,赵致远由此被李家奉为座上宾。
赵杰听说是江家林的事,很为难:“难办。求李市长办事的人太多了,退下来也不消停。他为了躲客,搬去老房子住,一般的事他都不搭理,外省的,想都不用想。再说这些女人一不是名家,二不是传人,你想拔高一节都很难。”
乐有薇抛出饵料:“知道我为什么要做这个吗?江家林是江知行的故乡。”
赵杰一愣,马上反应过来:“是我知道的那个江知行吗?”
乐有薇拉到《闲拈针线伴伊坐》视频的结尾处:“江知行为这棵树作过画。”
赵杰眼睛一亮:“《故乡的夏》!前年在伦敦上拍,成交价好像突破了一千万。”
乐有薇说:“还不算佣金。明白我为什么想做慈善拍卖会了吗?”
江知行很年轻就去了美国,在西方艺术界很活跃,藏家很认可他,拍得他的作品一般都只进不出,基本没在国内拍卖场上露过面,可以说很有操作空间。赵杰说:“给他做个回归祖国的专题精选展出,再做个精品专拍,你觉得呢?”
乐有薇很赞成:“他对故土有感情,所以啊,我们先把慈善拍卖会做成,表现给他看。”
赵杰连连点头:“对对,我们先投石问路。”
抛出江知行,就是为了把赵杰拉拢成“我们”,乐有薇顺着他的话说:“对你来说,江知行是艺术家,但对我来说,他是收藏家。到时候我们各司其职。”
有望拿到独家资源,赵杰摩拳擦掌:“他满堂金玉,漏一点给你都不得了。”
用对了饵,李冬明家的大门在望,乐有薇再来一针强心剂:“何止金玉,听说他连徐渭的人物画都藏有好几件,是他年轻时得到的,几乎不示人。”
赵杰惊呆了。乐有薇故意问:“怎么了?”
徐渭作品存世很少,人物画更罕见,江知行竟然有好几件,赵杰激动道:“不行,不能告诉我爸,不然我和我妈拦不住他倾家荡产。”
乐有薇给他的情绪降降温:“听说的,我听说的,说不定只是摹本。怎么,我们赵总很喜欢徐渭作品吗?”
徐渭字文长,号青藤老人,是中国泼墨大写意画派创始人,他开创了一代画风,对后世画坛影响极大。郑板桥对他非常敬服,还刻有一印,自称“青藤门下走狗”。
江知行藏有徐渭人物画,纯属乐有薇胡诌,是冲赵致远去的。赵杰是晚辈,李冬明很可能不买他的账,想登门拜访,得搬出赵致远。
其实,乐有薇很早就知道赵致远推崇徐渭。她入职贝斯特第一年,赵致远举办生日家宴款待同僚,叶之南让她把贺礼送进书房,她看到墙壁上挂了一幅字,是徐渭的《题墨葡萄诗》:
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
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
小学时,乐有薇和郑好被郑爸爸逼着练毛笔字,最初临摹楷书,颜柳欧赵都学过。乐有薇习字动作挥洒,再怎么扳正,也时时出格,楷体于她不适宜,郑爸爸扔来一本《历代名家书法》,让她自己选。
乐有薇对文徵明的《梅花诗》一见倾心,从此改练行书,郑好则迷上了黄庭坚的楷书。那本书里收录了徐渭《题墨葡萄诗》,年幼的两个女孩笑过:“草书真难看!”
郑爸爸说:“书画讲究意态和精魂,你们现在欣赏水平不够,长大就能看出好了。”
徐渭书法奇绝,用笔狼藉,乐有薇至今仍欣赏不了,在赵家看到这幅临摹的书法时,她是吃惊的。
徐渭曾任抗倭名臣胡宗宪的幕僚,胡宗宪受严嵩父子一案牵连,含冤下狱,自戕身亡。徐渭忧惧发狂,以斧劈面,自杀数次而不死,落下一身伤病,卒于万历21年,终年73岁。
比起命运多舛的徐渭,赵致远算得上顺风顺水。当大学教授时桃李满天下,业余搞鉴定成为名家,从商后身家不俗,他和徐渭的人生轨迹截然不同,却在书房最醒目处,挂上这样悲怆的诗句。而且和徐渭真迹相似度极高,几可乱真,可知是长时间反复临摹而成。
乐有薇目光扫过书架,果然看到一系列关于徐渭的图书,她不禁想,有些人在艺术上的审美取向,跟他本人给人的观感毫不相似,有趣。
赵致远捧着一只礼盒进来,乐有薇指指那幅字:“赵总很欣赏徐文长。”
赵致远见她认得出来,把礼盒放下,笑道:“艺术界不世出的天才。往俗里说,是中国的梵高啊。”
一句闲谈,被乐有薇暗记于心,几年后,当成杀手锏,攻克赵家父子。赵杰打出电话:“爸,我和有薇想合作拿下一个大客户。她想先做个慈善拍卖会铺铺路,但我们在这一块都没经验,想请李市长把把脉……哦,不用他帮忙,纯请教。”
赵致远搪塞,架不住赵杰了解他:“知道大客户是谁吗?江知行,美国那个。他藏有徐文长的作品,怎么样,肯帮忙了吗?……这就对了,搞拍卖就得弄点稀罕货,你儿子做成了,你脸上也有光,是吧?”
赵致远的前妻死于冠心病,未有所出,赵杰是他和第二任太太所生,他40出头才有这么个儿子,疼爱至极。儿子在事业上追求进步,当爸的岂能不支持?
赵杰说:“等我爸消息。”
乐有薇感叹:“父子感情真好。”
赵杰点开乐有薇发在朋友圈的《闲拈针线伴伊坐》从头观看,乐有薇又翻了翻评论,支持的声音越来越多了。有医疗工作者想去义诊;妇女权益协会询问江家林的联系方式,要向村妇们捐赠衣物和生活用品;也有福利机构打听严老太的家庭情况,表示愿接去老年公寓照料;还有刺绣学校邀请村妇前去给学员演讲。
这些官方机构都不是花点钱就能请来站台的,卢玮团队一定能看到,跟李冬明交谈时,也是个说法。
赵杰看完视频,说:“她们过得真不容易。要是政府的路子走不通,我们就找些客户募捐吧,积少成多,多少能帮一点。”
小钱不解决大问题,是下策。但乐有薇没有直言:“听你的。”
赵致远的电话来了,赵杰三言两语跟父亲聊完,对乐有薇说:“中午上李市长家里吃饭。我爸跟他说了,我和同事想向他请教工作问题。”
你绞尽脑汁也攀不上的人,在另一些人那里,几句话而已。乐有薇叹服:“赵总办事效率真高。”
赵杰笑说:“兵贵神速。”
乐有薇看表,上午9点半已过,公司旁边的百货公司开门了。赵杰提醒她别买昂贵礼物,李冬明很忌讳,赵致远想为他办个书法专场,都被他谢绝了。
李冬明的大儿子在官场上前程似锦,乐有薇说:“以他的地位,见多识广,我能送多好的东西?包装盒漂亮点,尽点礼数就行。”
百货公司一楼有间茶行,乐有薇挑了两种礼盒装的白茶。店员特地泡了一盏让她尝味道,是今年的新茶,汤色好,甜稠度也好,她多买了几盒,在店里下了单,找快递寄去郑家,郑爸爸一定爱喝。
郑好赶到店里,听到乐有薇要去拜访李冬明,她嗷地叫起来:“不行!你去找色老头,是羊入虎口!”
乐有薇轻描淡写:“有赵杰在呢,怕什么。他只会摆谱。”
扶梯到了二楼青春服饰馆,乐有薇走向郑好常买的一个牌子:“选你喜欢的,我就穿这一次,以后归你。”
郑好挑了一身白衣绿裙,乐有薇比郑好高瘦很多,拿了郑好的尺码进试衣间。这身装束夸起来叫文气,另一个说法是“老实”。李冬明自恃身份,避讳多,年轻女性登门,低调为好。
在百货公司卫生间洗手台前,乐有薇化了淡妆,咬着发圈,把长发扎成丸子头。郑好打量着她:“说你是个大二大三的学生我也信。”
乐有薇的手一顿。大二到大三那时候,距今不算久远,但已如前世。那一年,她在苦读,想出国和卫峰团聚;那一年,在叶家庭院,她和郑好见到了一个名叫陈襄的女人;那一年,听说叶之南和陈襄双方父母见过面,商定了儿女婚期,他们将会移居北美;那一年,因为陈襄,郑好患上了抑郁症。
后来,乐有薇没走,叶之南也没走,她的卫峰,他的陈襄,都成了过去式,被新的人所取代。而郑好仍然单身,身心伴随着叶之南的每一任女伴出现,再自我折磨一遍,周而复始。
时隔多年,历史重演,又一个让叶之南见了家人的女人唐莎出现。但唐莎不是陈襄,真正会让郑好绝望的女人,是自己。
乐有薇摇摇头,不再想下去。公事虽然棘手,但不会让自己痛苦,感情一事就麻烦多了,面对郑好这双眼睛,她经常心虚,经常烦,也经常想叶之南,想他这些天说过的每一句话,时时刻刻在心里念着他。
走出百货公司,乐有薇望见年轻的母亲牵着女儿的手从甜品店走出,心一动。李冬明是祖辈了,家里没准有小朋友,买个蛋糕吧,老人小孩都能吃。
阳光下,郑好看着乐有薇走开,忧心忡忡。乐有薇先后跟卫峰和丁文海分手,都颓丧过,但极力调整过来:“我还有很多事要做。”
这一年多,乐有薇没有再交往男朋友,变本加厉地做事,一刻都不停歇。尤其是这次慈善拍卖会,她拿出毕其功于一役的劲头,到了偏执的地步。
郑好不知道还有谁能劝得动她,叶师兄在办公室吗?她鼓足勇气,走进贝斯特大厦,却不知叶之南身在美国出差。
乐有薇拎着巧克力蛋糕,坐上赵杰司机小贾的车。赵杰捧着一只购物袋,坐到副驾上,乐有薇让他把购物袋交给自己,放在后座空位,赵杰说:“算了,我爸刚才亲手送到我办公室,啰嗦了半天,归根结底就一条指示:片刻不离身。”
购物袋上印着通信公司广告,很不起眼,乐有薇调侃:“荆钗布裙难掩国色。”
赵杰笑:“说对了,靠了它,我们才能火速去见李市长。”
有时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乐有薇并不关心里头装了什么,但赵杰谈兴甚浓,她有必要礼节性捧场,一脸好奇状。赵杰存了显摆之意,从购物袋里掏出巴掌大的锦盒,递过来:“当心点。”
打开锦盒,里面是一枚田黄石印章,黄金色,质地细润,结晶度很高,被雕成螭虎形状,乐有薇惊叹:“一看就是早期老料。”
赵杰承诺:“等慈善拍卖会做成了,我送你一枚。”
田黄,石中之帝也,是清代祭天专用的国石,福建巡抚用一整块上等田黄雕刻成“三链章”当贡品,被乾隆皇帝奉为至宝,清代皇室代代相传。乐有薇信口开河:“就冲你的这份大礼,我都得把徐渭人物图弄给你和赵总看看。”
赵杰说:“看不到,我也送定了。你们好字之人,谁不想有一方好印?只要能和江知行达成合作,我就心满意足了。”
乐有薇把田黄石印章装回锦盒,双手归还:“李市长精于书法,一定会喜欢这件礼物。”
赵杰却说印章正是李冬明的东西,他二儿子在英国留学,常逛古董市集,想淘点好东西孝敬父亲,但用李冬明的话说,全是洋垃圾。
皇天不负有心人,二儿子也有了扬眉吐气的机会,他只花了6百欧元,就买到这块田黄石,去年中秋节随身带回国。李冬明爱不释手,第二天就把赵致远请到家中,托他请名家雕刻成章。
这等好物,赵致远不敢怠慢,拜访了好几位金石名家。季仲生大师本已封刀经年,见到这块章料也怦然心动,花费数月心血,创作成一枚螭虎印章。
赵致远上周拿到成品,把玩得不亦乐乎。若是普通人,他绝对会一磨再磨,缠得对方割爱了事,但这东西是李冬明的爱物,他开不了口。
赵致远本想再想瞒几天,赵杰求他办事,他让赵杰去归还印章,所以这次才能如此迅捷登门造访。
不过,赵致远有言在先,李冬明是官场清流,出了名的廉洁,他不贪你什么,你也图不到他什么。赵杰提醒乐有薇,这次上门只能碰碰运气,李冬明多半只会打官腔,不会出手相帮。
乐有薇下意识问:“廉洁?”
赵杰就讲了一桩旧事。李冬明退休后搬回老房子,他的大儿子找人装修了书房,赵致远送去一件清代白玉鹿镇纸祝贺他乔迁,却被李冬明谢绝了。
赵致远老大不高兴,他一个搞鉴定的,算学术派,儿子是拍卖师,走专业路子,一家人不求李冬明什么。他是真心喜爱李冬明一笔字,以朋友的身份送礼物,且不贵重,市价不到3万块,李冬明都拒之门外,让他不好想。
李冬明跟赵致远交了心,能摸进自家大门的,各有各的渠道,都不是敷衍敷衍就能过去的,但是收了这个人的东西,就得收那个人的,谁都不收,最是清净。
“你我以书法相交,淡泊如水,够了。”赵致远把李冬明这番话记在心里,白玉鹿镇纸丢给赵杰,提笔写就一幅“我有嘉宾,鼓瑟吹笙”,亲手装裱了,送到李冬明家里,李冬明这才收下。
说话间,车驶入云州行署家属楼院内。李冬明前些年住在市委宿舍小区,退休后搬回这里,访客出入要经警卫通传,帮他挡了很多人。李冬明对赵致远说过,只欢迎老友切磋书法和藏品。
小贾把车停在公共区域,乐有薇和赵杰拎上礼盒向李冬明家里走去。红墙小楼很陈旧,李家在一楼,窗外有片绿化带,李冬明铲除了几种常绿植物,种上花果树,平时在窗前练练字。
李冬明正在剪除月季残花,赵杰扬声道:“李市长!”
李冬明拿着园艺剪看过来,乐有薇跟着喊:“李市长,您好。”
李冬明的目光有探询意味,赵杰介绍道:“李市长,这位是我同事乐有薇。”
李冬明眯眼看乐有薇,似在辨认是否见过,想了一下,不了了之:“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