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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云州的车上,乐有薇把拍摄素材粗剪成时长3分钟的视频,在服务区歇脚时,她请田姐观看。田姐说跟现场看到的感受不同,她看得很感动:“她们都在说说笑笑,气氛很好,我怎么有点想哭呢?想给她们捐款。”
果然有人能懂,只要有心,就会明白,她们身处洪水中。不过,把艺术品做成商品,推广过程得动用世俗的手段。艺术两个字分不开,有时术是指卖出去的方法,接下来,要把力气花在推广上。
老同事们发来修改后的慈善拍卖会方案,非常完善,乐有薇让郑好打印出来。田姐把车开到杂志社,大厦一楼有间西餐厅,乐有薇赶到,郑好、章明宇和另一名新人宋琳聊得正热络。
四人小团队分工,郑好负责把乐有薇拍摄的专题视频传到网络,并维护热度。张家兄妹侵犯乐有薇,扬言要把视频发到网络,郑好买了大量水军,这下用上派场了。
等江家林视频有了关注度,乐有薇去拜访大客户,就有说辞了,郑好问:“让水军引导评论吗?”
乐有薇说:“先不用,让我先看真实的评论。现阶段,让水军把精力花在转发上,推到更多人面前。”
专题视频被命名为《闲拈针线伴伊坐》,村妇们商讨着针法,沉心静气,自得其味,章明宇很佩服:“头儿,我还以为您会稍微解说一下,原来是走无声处听惊雷的路线。”
乐有薇说:“征集拍品几年,我听过的故事多的是,江家林的人提供不了足够新奇的故事,带不来猎奇效应。拍卖场上,人们会为物品花大钱,而不是背后的故事。”
宋琳问:“头儿,你专门学过拍视频吗?”
乐有薇叫了午餐:“自学过,给叶总当助手,不多掌握点技能不行。”
货品价值不论,在货主看来都是至宝,叶之南去谈合作,带太多人不合适,他的助手,要有被当成好几个人用的自觉。乐有薇因此买了专业相机,找宣传部的同事学过摄影,平时勤加练习,这个视频拍得跟专业人士没法比,但公布于众不至于很丢人。
宋琳有个同学在公司财务部,她说:“头儿,您把预算告诉我,我对接财务,申请经费。”
乐有薇笑,宋琳是新人,不怪她心直口快。公司常规拍卖会以挣钱为目的,前期再多投入,也能收回来,财务很配合。但她要做的这场进账有去向,不能使公司获利,公司打开门做生意,凭什么成全你的善心?
总经理吴晓芸名下好几间公司,贝斯特只是其中之一,这几年她放权给几位副总,自己只管管公益拍卖会和年会。
吴晓芸举办的公益活动,所选择的多为名人物品,一般就两大类:收藏品和高端品牌闲置品,它们本身价值不菲,物主又非富即贵,拍卖会做起来很简便,既能履行社会责任,又能把这帮大客户都聚集一堂,是拍卖场,更是社交场。
乐有薇要做的顾绣慈善拍卖会,注定是私人行为,所涉及的费用,都得自己想办法解决。要花钱的地方很多,该花的就花,能省的则省,她决定先把所有能用得上的资源整合起来。
卢玮社交网页公布了工作联系方式,是个电子邮箱,乐有薇写了简短邮件,说明合作意向,让宋琳把相关物料和两条玉佩穗子一并亲手送去卢玮工作室。
江家林和云州隔着省,不属于辖区范围,云州连所辖一方百姓的事都管不过来,哪肯把手伸得那么长?乐有薇不指望本地政府肯出面,但想看看官方对它的评价,让章明宇把视频文件和方案都拿给他父亲看看。
任务分配完毕,宋琳和章明宇领命而去。乐有薇熬夜做方案,眼睛里都是红血丝,郑好心疼:“叶师兄跟卢玮认识,不能通过他找卢玮吗?”
乐有薇问她:“然后呢?”
第一次正式主槌,沈志杰和卢玮到场,是叶之南的人情驱使。隔了没几天,再通过他找卢玮出血,为慈善拍卖会贡献金钱和时间,说不过去。
郑好被问得讪讪,乐有薇缓和语气:“师兄栽培我,是想让我独当一面,不是让我事事伸手的,我自己也不喜欢。”
郑好说:“我知道,但我就是看不得你太辛苦。”
乐有薇问:“师兄为了我工作上的一点小事,去跟人说好话,你就看得吗?”
郑好立刻说:“也看不得。”
卢玮正在拍一部现实题材的生活剧,可能不会即时回复,但眼下只能被动等待。乐有薇打车去拜访几位热心于公益事业的企业家,投石问路。
摄影师打来电话,她在善思堂为乐有薇拍摄的私人照片,都处理好了,想分别发给她和秦杉。乐有薇提供了自己的电子邮箱,把秦杉手机号告诉了她。
中午吃饭时,袁婶跟秦杉说,乐有薇想把村妇们的顾绣作品推销出去,秦杉没反应。袁婶洗完碗,秦杉还呆坐在饭桌前,从他得知乐有薇走了,就变成这个鬼样子了。
上午10点20分,秦杉放下手上的工作,到善思堂门口等乐有薇。昨天她就是这时到来的,但他等了又等,乐有薇没来。
熬到11点半,秦杉到袁婶家吃饭,袁婶一见他就埋怨:“再忙也该送送有薇啊!”
乐有薇走了,秦杉心里空落落。这感觉似曾相识,初到美国不久,母亲卖掉了白玉双鱼佩,买家把它装进锦盒,秦杉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白玉双鱼佩是父母结婚时,外婆传给母亲的,母亲很珍爱它。可是为了让儿子有个安定的家,母亲拿它和其他几件首饰,换了一栋房子。
母亲说:“小杉跟着妈妈吃苦头,不能连住的地方也没有。”
多年后,儿子学了建筑,假期里去很多地方看建筑,四海为家,习以为常。但是现在,儿子有想停留的地方了,母亲却不能知道了。
袁婶问:“她昨晚没跟你说今天就走吗?”
秦杉说:“她没联系我。”
袁婶惊讶:“她没去找你吗?”
天井里处处蚊香,是乐有薇来过的痕迹,她很关心自己,秦杉懊恼:“去了,可我喝醉了。”
袁婶呆住了:“那她是自己走夜路回酒店的?”
秦杉讶然:“江天呢?”
“小江昨天下午先走了,你也不知道?”袁婶跺脚,“她自己走夜路,怎么不跟我说一声?”
秦杉想起酒醒时那一地蚊香灰烬,乐有薇担心他被蚊子叮咬,可她自己呢?乡下不比城市,入夜是极致的黑,山路不好走,很怕草丛里窜出小动物吓到她,很怕她摔着,很怕她害怕,她怎么不喊醒他,让他把她送到江集?傻瓜。
秦杉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他想给乐有薇打电话,一个数字一个数字拨出,再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删掉,袁婶直叹气。秦杉不知跟乐有薇说什么,连她也不知跟秦杉说什么。
昨天下午,江天和严老太聊天时说了,秦杉的外公和江天的爷爷是多年老友,秦杉和江天从小就认识。这种交情,袁婶没办法怂恿秦杉跟江天抢女人,他看着就不是那样的人,可他这么难过。
秦杉默默离开,茫然地走在田间,走过池塘,一路走到江集村口,这时刷开了网络,乐有薇更新了朋友圈,一条链接,五个字:江家林见闻。
秦杉点开,网络卡得不行,他走到加油站,用服务区的网络看完。视频名为《闲拈针线伴伊坐》,只有几分钟:闲适亭刺绣的妇人们,她们的绣品,袁婶家的灶台,祠堂的太夫人画像,沿途的梅花树,甘蔗林,稻场的草垛,田间劳作的老人,孩子们上学的陡峭山路……
秦杉跟着乐有薇拍摄的视角,重温他带她走过的每一个地方。他发现乐有薇好像很喜欢苦菜,拍了好几次,一簇簇小黄花,蜜蜂停留;一片片锯齿般的叶子,绒毛光滑可辨。
那天,秦杉教乐有薇辨认梅花树,她看到苦菜,问那是什么,秦杉回答了,乐有薇呀了一声:“减肥时吃过,长在地里就不认识了。”
乐有薇是细骨架,秦杉想,她挺瘦,居然也叫着要减肥。乐有薇又问:“本地人这么爱吃苦菜吗?我看种得到处都是。”
秦杉说:“它有药效,袁婶说,它是很好的饲料,猪和鹅都爱吃。”
乐有薇笑着说:“我喜欢吃空心菜叶子,爸爸说他小时候,叶子是拿来喂猪的。他不知道,我长大了还在吃叶子,各种叶子。”
乐有薇的笑容里有几分惆怅,像一朵花,美丽,芬芳,娇弱,秦杉忍不住说:“苦菜还有个名字叫女郎花。”
此刻,他终于明白了乐有薇在表达什么。她用苦菜代指了坚韧的女人,但不渲染苦难。她的镜头下,处处闲笔,背景声是风吹动树叶的声音,鸟雀扑棱翅膀的声音,水牛的哞哞声,锄地声,夹杂着妇人们闲谈声,大笑声。
秦杉目光扫到评论,有人问为什么没有解说;也有人说拍得有趣,也很美,时长短,不闷;还有人说,配解说反而破坏意境。渐渐有人认出苦菜,说自己吃的健身餐里就有它,再然后,有人说,风景是美,但是太静了,心里发慌,住几天还行,要住一辈子绝对会发疯。
终于有人问:“我们能为她们做点什么?她们绣的东西可以买到吗?”
秦杉为乐有薇欣慰,卷帘人说海棠依旧,但是懂的人看到了雨疏风骤。他在想,“苦”字的构造意味深长,草字头,古代的古。绿草苍苍,古意盎然,但是时代在发展,原生态意味着清苦,清净而艰苦。
乐有薇关于苦菜的画面,是有意为之。结尾处,她拍了池塘边那棵朴树,一行很短的文字浮出来:江家林,大山深处的小村落,地图上没有标注它,她们在这里生活着。
青青绿树,象征着希望。有些苦难,你不知道,不代表它不存在。秦杉从头再看一遍,正如评论所言,镜头有些晃,他想起乐有薇左上臂的伤,心疼起来,她端着相机,会很累吧。
邮箱里躺着一封新邮件,秦杉打开看,是摄影师发来的照片,清楚地拍下他满怀恋慕地注视乐有薇,附言说:“我单独发你的。”
照片中,夕阳落在乐有薇脸上,更显得她肤白若玉,莹然生光。秦杉看得情生意动,存在手机相册里,再点开乐有薇的微信,想告诉她,小薇,我喜欢你。
很想很想告诉她,但这样重要的话,应该当面说。等到慈善拍卖会举办,就去云州,就去告诉她。
乐有薇的头像是她穿拍卖师制服的照片,秦杉看了又看,连同乐有薇在光明顶那张也存了,然后打出一行字,发过去:“小薇,很喜欢你拍的视频。”
没能得到回复,小薇又在忙吧。不过,她看到就行,就是想让她知道,有人看到了,很欣赏。秦杉想,得抓紧时间,把这一阶段的工作做完,上次玉器杂项拍卖会,他走了,慈善拍卖会那天,一定从头听到尾。
乐有薇在出租车上睡着了,醒来看到秦杉发来的信息。她没回复,在后座化妆,刷睫毛膏时,想起秦杉的长睫毛,她点开他那行字,又看了一遍,小子恢复得还挺快,好样的。
流云推拿医馆总店会客厅,乐有薇等了一阵,店老板肖姐来了。肖姐从医药销售代表做起,在云州连开十几家分店,是云州特殊教育学校的定点就业机构之一。
肖姐为诸多残障人士提供了岗位,每年都被市里评为杰出女企业家,她看了视频里的村妇们,说:“我十八九岁的时候,要是同意家里给我介绍的对象,不往外跑,现在估计跟她们差不多,留守活寡妇。”
乐有薇找梅子要了一块梅花绣巾,从包里取出:“肖姐,您觉得好看吗?”
肖姐明白了她的意图:“你想拍卖它们?”
乐有薇请教状:“先调查市场,探探路。”
肖姐说:“不实用,拍了也就放着,花点小钱还行,多了就算了。”
乐有薇为肖姐买进卖出玉器,让她挣了不少钱,肖姐对她肯说实在话。她认为乐有薇把视频拍得很美很雅,但普通人要买这类东西,多半是冲着名气去的,她说:“要买就买名人的,谁都听说过的,往办公室墙上一挂,有面子!”
乐有薇谢过肖姐,去见另一位大客户王姐。王姐是连锁超市的大股东,她看了视频,面色也有些沉重。
出身是随机生成的,但有多少人能笃定,现状不会在未来某一日被翻覆?尤其是商人,不安定感甚于常人。乐有薇明白这些有阅历的女人看得懂她的表达,但王姐直言不讳,普通农妇的绣品,价值低,她最多掏个一两千块,表表善心。
另一位大客户是证券公司投行部总经理,她目光扫到网民的评论,说:“其实我也觉得,你不如让这个老太太讲讲她过得苦,儿女不孝顺,孙子娶媳妇凑不够彩礼钱,自己生了病也没钱看医生,只好绣点东西自食其力。俗是俗了点,但是同情牌总会有人买账。”
苦情固然能令人落泪,但是泪珠只能换回铜板,若不能变成珍珠,又有何益?不过,这一圈摸底证实了乐有薇的预判,顾绣本身知名度就有限,村妇们的绣品又非名家出品,在多数人看来都没有买单的价值。
办一场拍卖会开销不小,宣传的投入、邀请函的印制,重点客户的接待和答谢,记者们的车马费,以及拍卖场地的租金……统统在花钱,若只能筹到一点点小钱,入不敷出。做,就往大里做。